55希望與抗爭

55希望與抗爭

“啊呀,你竟然提前回來了。不是說下個月才到的嗎?”

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望着風塵僕僕的兒子,又驚又喜地叫出聲來。分別六年之後終於再次相見,如果不是顧慮到現在的場合,他必定要上前給兒子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父親。”

艾德加摘下帽子,隨着父親的介紹依次欠身行禮。

“國王陛下。公爵夫人……”

目光終於再次落到那個他深愛的姑娘身上。

她可真美……

洛可可(式的白色塔夫綢齊地裙,絳紅的披肩長外衣,淺金色的長發在頭頂盤成典雅繁複的辮子。髮辮外面,與長裙同色的有褶系帶帽子裹住面頰,細薄紗的帽帶在領口處打成了結,一直垂過腰際。

究竟是什麼時候,他記憶里愛說愛笑,總是帶着天真稚氣的小姑娘,變成了這樣一個氣質高貴,沉靜優雅的女人?沉靜到……眼底有藏不住的憂鬱。

艾德加控制不住地有些走神。直到不知何時,父親的聲音緩緩流入耳中。

“……蘇菲公主。她是陛下的未婚妻,巴伐利亞未來的王后……”

陛下的未婚妻……

陛下的未婚妻!

腦海中彷彿有驚雷炸響,艾德加陡然間睜大了眼睛,幾乎是下意識地,死死咬住嘴唇。

陛下的……未婚妻……

他終於看懂了她眼睛裏閃爍的淚光。

年少時,他曾經天真地以為相愛的人註定會在一起,即使分開了也終究會再次相見;所以他走得義無反顧,任憑她在身後拚命挽留,甚至從始至終不肯回過頭看她一眼——只因為彼時的他一無所有,只因為他相信自己回歸的時候,會有足夠的資格承諾未來。

只是他忘了,那個站在加埃塔的廢墟中,帶着哭腔倔強地沖他喊會一直等他的少女,還是個公主。

而公主……從來都沒有選擇自己婚姻的權利。

當他以為終於能夠承認自己的感情,許給她一個未來的時候……她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

那個別人……恰恰是這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他曾經故作冷漠地用“殿下”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如今……就連像以前那樣叫一聲她的名字,都變成了奢侈的願望。

艾德加彎下腰,目光卻依然沒有離開那個站在對面的姑娘。

“Prinzessin……”

他終於顫抖着開口。

不叫殿下,而叫公主……只是為了在“公主”之後,能夠光明正大地喚出那個魂牽夢縈的名字。

“……Sophie.”

“艾德加·漢夫施丹格爾先生……”

許久,蘇菲聽到自己莫名乾澀的聲音,“歡迎……回來。”

“艾德加·漢夫施丹格爾。”

路德維希放下手中把玩的鎏金鏡片,打量着對面的男人,忽然開口問道,“你也是個攝影師?”

“是的,陛下。”

“很好。”他微一點頭,一邊說著一邊摘下手套,“訂婚照片,由你來拍。”

艾德加的反應不似往常那樣敏捷。

“……是,陛下。”

他垂下眼睫,用力扯了扯唇角——然而他知道,這個笑容有多麼苦澀和僵硬。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被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和絕望撕扯着,如同驚濤駭浪中漂泊的小舟,下一刻便會四分五裂。

然而國王的要求是不可拒絕的。

即便可以,他也不想拒絕。他自私地希望照片里呈現的是她最完美的模樣,更加自私地,希望參與和記錄她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時光。有時候他甚至在想,這一切是不是從他替她拍下第一張照片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那個時候,她還只是個天真稚氣,幾乎對任何事都感到好奇的小姑娘;而他在千萬人中,卻只記住了她的如花笑顏。

“為這樣一個美麗的新娘拍照……是我的榮幸。”

艾德加緩緩地說。

“讚美的話語足夠了。”

路德維希將黑色的羊皮手套遞給站在一旁的洛倫茨,轉身,“現在,讓我看看你的能力吧。我們坐在哪裏?”

女僕走上前,小心地用梳子為蘇菲整理耳邊的碎發。路德維希站在她身旁,舉起右臂,她順從地搭上左手,挽住他的胳膊。簡直像是完美的一對——蘇菲自嘲地想,就連彼此都心不在焉的情況下,都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艾德加旋下鏡頭蓋。

取景窗里蘇菲的身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微微彎了眼眸,帶着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思念和期待,安靜地凝視前方的鏡頭,如同凝視他們所有快樂悲傷的過往。

焦距緩緩拉近。

他透過鏡頭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整個世界彷彿突然安靜下來,靜止了一段微小的時光——從快門開啟,直到再次關閉。

“完成了。”

“那麼我要走了。”路德維希說完,敷衍地吻了吻蘇菲的手背便匆匆邁開步子,對艾德加點了點頭,“我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路德維希!”

“我親愛的新娘。”路德維希不得不側過身體,語速極快地解釋道,“我很抱歉,但是王宮裏還有急迫的事務等着處理。再見。”他轉向公爵夫人盧多維卡,這一次的吻手禮更加敷衍。

“路德維希!”未婚妻的呼喊依舊沒能留住國王的腳步。

蘇菲蹙着眉轉過身,卻不期然間對上艾德加的眼眸。

他唇畔帶着淺淺的笑,溫和清淡的模樣一如往昔。蘇菲看到他藍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溫柔而傷痛。

“蘇菲!”

“我就來,媽媽。”她提着厚重的裙擺匆匆離開,連自己也不清楚,有沒有來得及彎起嘴角。

巴伐利亞王室的訂婚舞會在同一天晚上舉行。

早在路德維希求婚的那天請柬就已經發出,兩個母親包辦了所有的事情,從頭到尾,絲毫沒有蘇菲置喙的餘地。

水晶燈里燃着的燭火將整個宴會廳照耀得金碧輝煌。

“親愛的,你今天美極了,就連天上的星星也被你的眼睛映襯得黯淡無光。”

說話的姑娘穿了一件鵝黃的裙子,鮮亮的顏色顯得她十分嬌俏。

“事實上,今晚是陰天。”言下之意也就是看不到星星,蘇菲搖着手中的羽毛扇,無辜地說,“你不能因為我來的時候恰好坐了敞篷馬車而責備我。”

幸好馬蒂爾德並沒有計較她的失禮。作為相識十幾年的朋友,她已經習慣把蘇菲時不時的煞風景看做親昵的表現,畢竟,她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毫無顧忌。

“嘿,說真的,我之前一直好奇,你究竟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你看到了。”

“可你一點也不興奮。”

聞言,蘇菲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有這麼明顯嗎?”

“對我來說,是的。”馬蒂爾德側過身體,盯住蘇菲的眼睛,“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知道,你永遠可以信任我。”

“……他回來了。”

“誰?”馬蒂爾德迷惑地歪了歪腦袋,突然吸了口氣,幸好她還記得用扇子掩住嘴唇,“那個攝影師的兒子?!”

“他有名字。以及,他現在是個攝影師了。”

“什麼時候——”

“今天。”蘇菲抿了抿唇,目光不知投向了何處,“我曾經想,其實嫁給誰都沒有什麼分別。可是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明白,我錯了。他就是所有的分別。現在重新遇見他……這是上帝的意思。”

“你瘋了!”馬蒂爾德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自己的震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是個平民!而你將會是國王的新娘!即便你沒有訂婚,你也是個公主!蘇菲——”

“噓。”

蘇菲用手肘碰了碰馬蒂爾德的胳膊,“我母親過來了。”

“蘇菲!”

“放心,我還沒有失去理智。即便再衝動,我也不會選擇這樣的場合大聲嚷嚷不要嫁給路德維希。”她對女伴眨了眨眼睛,“回頭見。”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微笑着挽起蘇菲的手臂。

“哦,蘇菲,我可真高興,我最親愛的小姑娘就要訂婚了。這是人生中最好的日子——不過我知道,你結婚的那天一定會比這更好的。”她說著,拍了拍女兒的手,“來吧,瑪麗在那邊等我們呢。”

“我以為她今天不會來的。”蘇菲說。盧多維卡口中的“瑪麗”指的自然不是她的女兒——畢竟三天時間,從羅馬趕到慕尼黑太過倉促。不過那不勒斯王后還是發電報祝賀了自己的小妹妹,並且保證等到她舉行婚禮的時候,一定不會缺席。

站在不遠處的那個“瑪麗”,是路德維希的母親,巴伐利亞前任王后。

“瞧你說的,蘇菲。她只是不能參加教堂婚禮而已。”這位王后出身於霍恩索倫家族,信仰的自然是新教。事實上,當年她與巴伐利亞王儲馬克西米利安的結合十分出人意料。“不過,她正在考慮皈依羅馬天主教。”公爵夫人補充道。

“祝賀你,我親愛的孩子。”

瑪麗王后——現在是王太后了——扶起蘇菲,吻了吻她的前額。“路德維希有些內向,他所承受的責任和壓力也十分沉重……我想,你一定會理解他,安慰他。”

蘇菲露出一個含蓄的笑容,低下頭——這會被人看作是恰到好處的羞澀。

“祝賀你,蘇菲。”

她看着站在面前穿着深藍色軍裝的青年,忽然有點恍惚。

他是……奧托。

蘇菲幾乎要忘記這個名字了。

從很多年前在寧芬堡宮不明不白摔下樓梯的那一次之後,她便牢牢記住馬佩爾的話,盡一切可能遠離奧托。

即便路德維希堅持那只是意外,她也依然疏遠了這個據說曾經“很親密的朋友”。

如果馬佩爾的話是真的,如果蘇菲小公主六歲那年的落水不是意外……她從來不敢仔細去想。

奧托笑得那麼開心,目光澄澈得一眼就能夠望到底,那裏面只有單純的喜悅,和絲毫不含雜質的真誠。

她再一次感到迷惑。

“你一定會幸福的,蘇菲。”奧托說完,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面頰。

蘇菲驀然間想起在寧芬堡宮第一次見到奧托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漂亮精緻的小男孩——現在的奧托,穿着華麗的軍裝身姿挺拔,同樣的漂亮精緻,同樣的溫和安靜,只是那種蒼白憂鬱的氣質,更加明顯。

路德維希說,從普奧戰爭前線歸來的奧托失眠了很久,甚至變得畏光——他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喃喃低語醫院裏的惡臭,沒有麻醉的手術,掩蓋在塵土中的屍體……甚至連他喜歡的特蕾莎公主來訪時也拒絕見面。

“他還只是個孩子……”路德維希曾經痛苦地揉着太陽穴,“如果不是我拒絕參與,奧托也不必替我出征……”

當小王子離開城堡以後,童話註定要結束。

“……謝謝你,奧托。”

蘇菲輕輕地擁抱了他。

從翩翩起舞的人群中悄然退出,蘇菲獨自走到北邊的花園裏。與宴會廳內觥籌交錯的熱鬧相比,夜晚慕尼黑王宮的花園寧靜而祥和。這裏最早的宮殿始建於1385年,整個建築群的風格從文藝復興,到巴洛克,洛可可,再到最近的新古典主義,儼然是一部凝固的歷史。

說起來,這座宴會廳還是馮·克倫策教授設計的呢——不但是外觀,包括地板、牆壁的裝飾和傢具的選擇,都被打上了鮮明的新古典主義烙印。

還有南面仿照佛羅倫薩彼提宮建造的國王殿,東面拜占庭式的聖徒宮廷教堂,以及花園裏的拱廊……想到那個亦師亦友的老人,蘇菲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更加低落。如果他還活着,看到自己在他設計的宴會廳里舉行訂婚舞會,一定很高興吧?或許她還可以自豪地指着宴會廳,說教授先生您看,那上面正在修建的冬季花園,是我畫的設計稿呢!

“你準備跳下去嗎?”

冷不防響起的聲音讓蘇菲嚇了一跳,尖叫差一點便要溢出喉嚨。她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對着花園裏的噴水池發了太久的呆。

心跳依然比往常快了不止一拍,她抿着唇一言不發,似乎這樣旁邊的人便無法察覺她的狼狽。

“這不是羅馬的許願池,即使你盯着它整整一個晚上,也不會有絲毫作用。”

蘇菲的心情愈發糟糕,於是決定拋棄淑女形象——即使在費迪南眼裏,她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東西,帶着怒意刻薄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似乎受到邀請的客人裏面,並沒有您的名字。”

費迪南沉默了一瞬。

或許是這樣的夜色太過迷濛,又或許是周圍太過安靜,以至於公爵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帶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

“蘇菲……你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感謝“佳潔士鹽白牙膏”姑娘的地雷!姑娘啊,我一刷牙就忍不住想起你怎麼辦==努力看看今天能不能雙更。不過以我蝸牛爬的碼字速度……真的不敢保證。

2012的最後一天去市中心看演唱會和煙花,明明不冷的,結果在外面蹦躂了四個小時回家就凍病了……咳,遲到的更新,遲到的新年快樂。

訂婚後的第三天在照相館裏相遇,他們深愛着彼此,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即將是王后,他只能忍着心痛為她拍下訂婚的照片……這種又虐又文藝的劇情水才想不出來,都是Sophie自己的描述啊。

官方訂婚照:

奧托雖然很早就出現了精神分裂的徵兆,但是如果不參戰的話,也不會那麼早出問題。普奧戰爭的時候他就受到了刺激,可普法戰爭Ludwig這個不負責任的哥哥還是拒絕參戰,於是奧托又一次代替他出征,結果回來不久就徹底瘋狂了。其實他正常的時候,是個溫文有禮的好少年啊。

文中提到的宴會廳(Festsaalbau),國王殿(K-nigsbau),聖徒宮廷教堂(Allerheiligen-Hofkirche)確實都是馮·克倫策教授的作品。不貼圖了,感興趣的姑娘可以自行搜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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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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