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希望與抗爭

51希望與抗爭

“殿下……”

不知過了多久,娜塔莉推開門,小心翼翼地出聲喚道,“公爵夫人請您——”

“我知道了。”

蘇菲打斷侍女的話,用力扯出一個微笑,“進來吧,娜塔莉。”

晚餐與下午茶顯然是不一樣的。

成年的貴族女子,在出席正式晚餐的時候都需要換上全套的禮服:緊身衣,腰帶,束胸,裙撐——在娜塔莉用力勒緊裙子背後的綁帶時,蘇菲還是忍不住吸了口氣。

“殿下,馬上就好了。”

娜塔莉溫柔地勸說著,手上卻絲毫不停,轉眼已經將剩餘的綁帶系成繁複的結,“啊……您看起來漂亮極了,簡直無可挑剔。”

小時候她每每鬧着不肯穿禮服的時候,喬安娜總會像現在這樣,一邊溫柔地哄她,一邊迅速地為她穿戴整齊。而這樣的一套裙子,自己一個人是絕對無法脫下的——她永遠夠不到後背的綁帶。

喬安娜……蘇菲的眸光黯了黯,她又想起喬安娜了。

蘇菲搭着娜塔莉的手,慢吞吞地走下樓梯。柔軟的皮鞋踩在木質的樓梯上,發出輕輕的有節奏的噠噠聲。她忽然莫名地想起小時候跟着瑪麗和馬佩爾在樓梯上瘋跑打鬧的情景。

這是怎麼了,居然不斷地回憶起從前的事情來——都是馬佩爾突然回來的緣故,她有點懊惱地想。

晚餐的時候,葡萄牙國王坐在了蘇菲的身邊。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路易斯用餐刀將盤中的土豆丸子切成小塊,側過臉看着蘇菲,微笑。燭光下,他的笑容平靜而溫和:“您是否喜歡海洋的景色?”

“當然。那確實非常迷人。”蘇菲禮貌地回答道,“我聽說葡萄牙是個熱愛航海的國家。”

“我們是海上的民族。我們的祖先曾經到達過世界的盡頭,從印度到中國,從非洲到巴西——”

路易斯的眼睛裏閃着光。那樣的光彩,蘇菲並不陌生。一如她拿起鵝毛筆攤開圖紙的時候,一如馬佩爾身穿軍裝舉起長劍的時候,一如……艾德加,低着頭擺弄相機的時候。

或許嫁給眼前這個人,並不那麼糟糕。她想。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路易斯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睛。蘇菲對這樣的語氣有些不滿,“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聽聽,完全是哄孩子的口吻。雖然,他的確比她年長九歲。

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令她忍不住吃驚了:“曾經去過一次非洲——”

“非洲!”

“是的,非洲。”路易斯看着蘇菲瞪大的眼睛,唇角的笑容更深了,“那個時候我在海軍服役。”

“非洲……是什麼樣子的?”

“另一個世界。你完全無法想像——無邊無際的沙漠,除了你的腳印再無其他;向天空伸展的刺槐,粗獷而蒼涼;迎着夕陽奔跑的斑馬,夜空中高懸的月亮,海灘上埋藏的金砂……”

蘇菲的眼睛裏迸發出光彩。

路易斯口中,是她從未見過的,在這片大陸以外的世界——他十九歲的時候,已經率領曾震驚世界的葡萄牙海軍遠航非洲;艾德加十九歲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去往雲和山彼端的另一片大陸;而現在,她十九歲的時候……

她的眸光瞬間黯淡。

她十九歲的時候,不得不困在這個城市,與母親挑選的結婚對象見面,為了晚餐時穿哪一條裙子更加得體而傷腦筋。

“生活就是關於熱情和探索,每個人都只能在這條道路上行走一次。如果我是你的話……”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會選擇冒險的那條路。”

蘇菲偏過頭,對上路易斯的目光。

溫和,沉靜,卻又帶着熾熱的溫度。

“我在海軍服役的時候,曾經一直想要建立一座水族館,就以瓦斯科·達·伽馬命名。”

“瓦斯科·達·伽馬……”

“現在這座水族館,就在里斯本。”路易斯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篤定,但是他自己卻清楚地知道這裏面帶着多少期待,“巴伐利亞的蘇菲公主,一定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蘇菲的呼吸微微一窒。

她用餐叉慢慢地切下一小塊蘋果餅——但即使低着頭,她依舊能夠感覺到桌旁每個人投在她身上的視線。

“……榮幸之至。”

她聽到自己這樣說。

第二天,葡萄牙國王獲得了與她獨處的機會。

未婚的貴族小姐,是不能與親人之外的成年男子單獨在一起的——可是雖然所有的侍從都離開了房間,但是與大廳相通的那扇門卻敞開着,所以嚴格來講,他們並不算是“獨處”。

母親一定對他很滿意,蘇菲這樣想着,視線劃過坐在沙發上喝茶的公爵夫人盧多維卡。

盧多維卡的脊背挺得很直,儀態依舊優雅到無可挑剔。蘇菲看着母親的側影——雖然公爵夫人掩飾得很好,然而她手中的茶杯,未免端得有點久了。

她在緊張。

那麼……就是今天了嗎。蘇菲對自己笑了笑,學着母親的樣子把目光投向窗外。

天氣有些陰沉,光禿禿的樹映着灰濛濛的天,讓人看着便覺得蕭索壓抑。呼嘯的寒風似乎透過玻璃窗子的縫隙滲進了屋子裏,然而牆角的壁爐分明源源不斷地散發著溫暖,火星濺到木柴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巴伐利亞的冬天總是如此嗎?”

“不,下雪的時候可比現在美多了。天空會變成霧蒙蒙的深紫色,雪花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落在城堡的屋頂上,椴樹的枝椏上,花園的長凳上……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光。”蘇菲微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冰雪。指尖觸到冰涼的玻璃,她才彷彿突然驚醒過來,接下去說,“不過,如果您指的是溫度,那麼沒錯,巴伐利亞的冬天總是如此寒冷。”

她轉過身,對站在幾步之外的路易斯微笑:“這樣的天氣,凍壞了我們遠道而來的客人嗎?”

“如果我說是的,那麼好客的主人是否願意對此(作出補償?”路易斯取過鋼琴上的曲譜,翻開,“不如,彈一首曲子怎麼樣?”

“我很樂意為您效勞。”蘇菲偏了偏頭,語氣無奈而誠懇,“只可惜這段時間疏於練習,僵硬的手指恐怕無法勝任。”

“既然如此,請允許我在這個寒冷的冬日為蘇菲公主演奏一曲。”路易斯不置可否地一哂,伸手打開琴蓋,“只是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伴唱。”

“當然,如果我恰巧知道歌詞的話。”蘇菲無法再拒絕。

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在琴鍵上跳躍,明快清麗的前奏潺潺流淌——

舒伯特《春之渴望》。

微風輕柔吹拂

花香到處瀰漫

你給我的迎候多麼可愛!

使我跳動的心迷亂

它要隨你一同飄蕩

去何方?

蘇菲的視線不經意間與坐在鋼琴前的路易斯相碰。

那個男人的目光宛若山谷中的溪水,隨着汩汩而出的旋律奔流不息,透明而清澈,倒映着碧草藍天,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燦爛的光。

春天的氣息瀰漫開來,彷彿有什麼要蓬勃而出——

無盡的嚮往,渴望的心

卻只得到淚水、怨言與痛苦!

我感受到膨脹的**!

誰能平息我急切的渴求?

只有你能把我心中的春天釋放

只有你!

每一個音符都帶着純凈的歡愉,盛開明媚的春光中。當最後一個休止符結束,路易斯漂亮的手指卻依然停留在琴鍵上。

許久,他抬起頭,唇齒間吐出的聲音低沉而舒緩,這一次,卻換成了英語:

“我的耳朵為你的歌聲所迷醉,

我的眼睛也為你的容貌所吸引,

而你的美德更產生一種力量,

迫使我一見你,就不得不發誓說,

我愛你。”

“莎士比亞。”

蘇菲輕笑,“您的文學修養令我十分欽佩。哦還有,您的曲子也十分動聽,除了Bravo,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讚美之詞。”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父親的表兄阿爾伯特王子對於舒伯特的喜愛,但或許你不曾聽說,他曾經為維多利亞女王彈過這首曲子。”

路易斯忽然站起身,走到蘇菲身旁,抬起她的右手——

“蘇菲,你喜歡我嗎?”

蘇菲吃了一驚。

轉瞬間她便平靜下來。從答應母親的那一刻起,她就預料到了現在的情景。這個時候再表現出驚訝,未免太過矯情。

然而她張了張嘴,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個“是”字。

路易斯猶豫了一秒鐘。

他抿了抿嘴唇,接下去說:“我不能在巴伐利亞停留太久。你是否願意去葡萄牙……和我一起?”

這一次,蘇菲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路易斯低下頭,在蘇菲的手背上印下一個吻。

這樣的時刻有些尷尬——對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蘇菲的目光掃過坐在客廳里的公爵夫人,她發現母親終於放鬆了始終挺直的脊背,身體向後倚着,靠進了沙發里。

“你累了。”路易斯打破了沉默,“我現在會離開,讓你好好休息。”

他彎下腰,吻了吻蘇菲的額頭,然後離開了房間。

結束了。

蘇菲鬆了口氣,卻忽然有種荒謬的感覺。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很快地走進房間,對蘇菲表示了祝賀——儘管婚約還沒有正式被公佈,它尚且需要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的批准。

然而很快,城堡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馬克斯公爵,盧卡斯上校,沃爾芬,蘇菲自己的侍女娜塔莉。沒有人對此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馬克斯公爵一言不發地親了親女兒的頭髮,蘇菲聽到父親沉沉的嘆息。幸運的是,每個人都知道管住自己的嘴,不向蘇菲表達他們真實的想法——除了一個人之外。

“你就這樣訂婚了?和一個見面還不到一天的人?!蘇菲,即使你要跟我賭氣,也不必用自己的將來開玩笑。”

“拜託你,小男孩。”蘇菲看到馬佩爾擰緊了眉,顯然是對“小男孩”這個稱呼不滿。可他還不到十七歲——只是太早離開了家,太早背負起身上的責任,讓家裏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經意間忘記,他還分明只是個男孩子而已。

“我是認真的。”

“可從你的臉上我看不到一點認真。”馬佩爾依舊擰着眉,“給我一個理由。”

“別總是皺着眉毛。”蘇菲伸出手,撫上馬佩爾的眉心,“你怎麼就不能相信,我是為了愛情?”她說著,笑起來。

“蘇菲!”

從小到大,這是馬佩爾第一次對她吼。清脆的碎裂聲傳來,是門外的娜塔莉摔了瓷杯。

“好……那麼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幾張信紙被扔在書桌上。

蘇菲在心底嘆了口氣。面前的少年並不與她對視——他不敢看她,就以為她發現不了他眼睛裏的挫敗和自責嗎?

“如果我的記憶並未出錯的話,我似乎沒有給你查看我的信件的權利。”

“蘇菲,聽我說——”

“你要告訴我,這些都是謠言嗎?”她打斷馬佩爾的話,淡淡地笑,“只要你說,我就相信。”

北德意志邦國大肆建設的鐵路網,漢堡、不萊梅和呂貝克三個自由市愈演愈烈的軍火貿易,普丹戰爭后大規模的擴軍和延長服役期,與意大利的秘密結盟……如果不是接到阿瑪麗的信,如果不是阿瑪麗母親克萊門汀王妃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她甚至要因為帕森霍芬安寧平靜的生活沉浸在結婚帶來的煩惱中,忘記那個一直藏着心底深處的夢魘與恐懼。

在奧地利和普魯士夾縫間生存的巴伐利亞,註定要不可避免地捲入這兩個大國的爭霸——

1866年,普奧戰爭。

“你承認了,不是嗎。”

少年依舊沉默。

“我要你活着,安然無恙地活着。”

“蘇菲……”

“你聽好,我再說一遍,最後一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加重要。”

“那你記不記得我也曾經說過,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以前不需要,現在不需要,以後也不會需要。”

年少時的記憶洶湧而來。

彼時因為那次愚蠢的刺殺,她在柏林養了許久的傷。當她回到帕森霍芬的時候,馬佩爾曾經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明明她才是姐姐,然而似乎從小到大,充當保護着角色的那一個,卻都是馬佩爾——

開始的開始,淺金捲髮淺藍眼珠的小男孩趴在床頭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她任性地跑去伊舍爾,他明明不贊成,卻依舊與她同行;甚至自己凍得發抖的時候,還要一聲不吭地把外套脫給她……

面對奧托的時候,他不肯告訴她出了什麼事,卻固執地把她擋在身後……

他獨自背負起所有的責任,以維特爾斯巴赫的榮光為名獨自踏上前往奧地利的征程……

還有最後的最後,在加埃塔硝煙瀰漫的天空下,在獅子和雙頭鷹交相輝映的旗幟前,那個身穿軍裝的少年,如天神一般降臨。

那麼現在,換她來保護他好了。

早在那一次他們被大哥路易斯帶回帕森霍芬的時候,蘇菲就在心裏發誓,這一輩子,她都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馬佩爾。

如果她真的為了所謂的“愛情”自私地任性下去,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馬佩爾你忘了,我也是個維特爾斯巴赫。那些對你來說重於一切的東西,對我來說,同樣如此。”

“無論是為了家族的榮光還是為了國家的責任,我都別無選擇。可是蘇菲,如果這些要以你後半生的幸福作為代價……”

少年咬着牙。那些單詞幾乎是從他的齒縫間擠出的,他的眼睛裏分明沒有淚水,然而雙目卻一片赤紅,“我寧願在戰場上——”

“馬佩爾!你再敢說一個字!”

蘇菲厲聲打斷他的話。

“我決不允許!你聽着,你聽好,我決不允許!”

“蘇菲……”

他伸出手摸了摸女子的頭髮,似乎想要讓她安心,卻被她突然間擁進懷裏。

蘇菲緊緊地環住少年尚顯單薄的身體,似乎生怕一鬆手,面前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我會回來,安然無恙地回來。”馬佩爾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蘇菲的後背,“我還要看着你結婚呢。”

“……你做你認為對的事情,我不會阻止。”許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而我,也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你放心,我會讓自己生活得很幸福的。”

蘇菲用最堅定的語氣說,不知是為了讓馬佩爾相信,還是為了讓自己相信。

她嫁給路易斯,葡萄牙與巴伐利亞結盟——每個人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家人不必再為她的婚事操心,母親的遺憾以另一種方式圓滿,她可以依靠強大的海軍扭轉普奧戰爭的結局,她最放心不下的弟弟也會多一份保障。

而那個曾經生死相許的少年……

她承諾過會一直等他回來,只是,註定等不到了。

這樣也好。

至少,她不必以另一個人的妻子的身份與他相見。

這是最完美的結局了,不是么。

蘇菲微笑着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仰起臉,伸出右手遮住眼睛。

一行淚水蜿蜒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葡萄牙國王路易斯:

歷史上,他其實是1862年結的婚——這裏把時間線打亂,原因下章分解。

這位葡萄牙國王確實向Sophie求過婚,他比Sophie大了9歲,要知道1862年Sophie才15歲,再Loli控也沒有控成這樣的吧……更要命的是,他後來的妻子,薩伏伊公主MariaPia比Sophie還要小半年多,事實上,結婚的時候她還不滿15歲,可見這位葡萄牙國王Loli控真是控得堅定不移。

不過撇開Loli控這點來說,這傢伙個人修養相當不錯,有極佳的藝術品位,會寫詩,會畫畫,會作曲,會演奏鋼琴和大提琴,收集了一堆小提琴,會說多種語言,還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除此之外他熱愛冒險熱愛科學特別是海洋學,資助了很多研究,開辦了世界上最早的水族館之一的瓦斯科·達·伽馬水族館(AquárioVascodaGama,現在依舊對公眾開放,至於達伽馬是誰就不用說了吧)。

舒伯特《春之渴望》(Fruhlingssehnsucht),詞作者路德維希·萊爾斯塔勃(LudwigRellstab),文中只寫了第一段和最後一段,嗯,果然我德譯中的水平比英譯中還要渣。Youtube上有女聲版,感興趣的姑娘可自行搜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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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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