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少女的祈禱

41少女的祈禱

“公主殿下。”

艾德加低下頭,跟隨父親一起彎身行禮。

蘇菲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發誓,她從未聽過艾德加這樣淡漠的語氣,淡漠到,他們彷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不,連陌生人都不如——即使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禮貌的言語之中,依舊透着溫暖和關心。

“您好,漢夫施丹格爾先生。”

蘇菲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但顯然,這個時候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我還有事情。”她丟下這句話,幾乎是慌亂地轉身。

糟透了……她想,在一個最糟糕的時候,以一種最糟糕的方式,讓他得知她的身份。

然而當蘇菲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解釋的時候,她就再一次見到了艾德加。

馬蒂爾德出嫁之前照例請了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先生來拍照,可到帕森霍芬送照片的,卻不是那個名叫拉爾斯的年輕學徒,而是漢夫施丹格爾先生的兒子艾德加。

“請等一等!”

蘇菲拿着薄薄的冊子怔了片刻,忽然提起裙裾跑到了花園裏。艾德加跳下馬車,摘掉帽子對蘇菲行禮。

“您能否在這裏多停留片刻,”因為跑得太急,蘇菲的氣息有點紊亂,她定定地看着艾德加,“因為……呃,因為……我是說,我母親快要回來了,嗯……我想,您或許希望聽過她的意見之後再離開。”

“……能允許我拒絕嗎,殿下?”

“你真的要拒絕我嗎,艾德加?”蘇菲微微仰着頭,帶了幾分固執問道。

“……我當然願意聽從殿下您的意見。”艾德加轉開目光,低低地回答。

“夫人。”蘇菲轉過身,看了看跟上來的男爵夫人,“我想跟漢夫施丹格爾先生單獨談談。”

“可是殿下——”

“謝謝夫人。”

“可是殿下您——”

“我說,謝謝夫人。”蘇菲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在喬安娜的印象中,小公主幾乎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冷淡,威嚴。

“是的,殿下。”

她提起裙子,彎了膝蓋——整個人幾乎要跪在地上了,蘇菲的鼻子酸了酸,卻硬起心腸,一言不發地離開。

蘇菲和艾德加並肩走在庭院裏,柔軟的青草沒過腳腕,帶着春天特有的生氣蓬勃。她偏過頭看着在城堡外攀爬的葡萄和常春藤,那些早已在心中反覆過無數遍解釋的話語,卻忽然之間都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您是個公主。”

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身旁的少年。

“……是。”蘇菲吞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說出一個單詞。

“您的父親不是個將軍……他是個公爵。”

“……是。”

“您的母親是公主。”

“……是。”

“國王陛下是您的表兄。”

“艾德加,我早就想跟你說——”

“說什麼?”艾德加冷笑,“說原來平民的生活是這樣的?聽一個攝影師的兒子講他那些可笑的白日夢,城堡里的公主是不是覺得很新鮮很有趣?”

“不,”蘇菲拚命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樣的?看着那個可憐的小子滿心歡喜地寄來一張又一張照片,然後施捨給他幾枚金幣?當我不自量力地謝絕時,您一定在心裏嘲笑我吧!”

“我發誓我沒有——”

“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的感覺一定很好吧?這遊戲我認輸,那麼高貴的公主殿下可不可以放過我?”

“這不是遊戲!我發誓,我從未看不起你——艾德加,我說過,你是我在慕尼黑唯一的朋友。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怕你不肯再跟我做朋友,後來……後來我想要對你坦白的,可是……”

“我把我真實的生活和感情都給了你,而你卻騙了我!”

“不,我沒有!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

“哦,沒錯,您只是不小心忘記告訴我,您是個公主。”艾德加勾了勾唇角,“還記得我說過嗎,任何理由都是蒼白的。謊言始終是謊言。”

蘇菲見過艾德加各種各樣的笑容。

溫潤的,柔和的,清淡的,驚喜的,卻獨獨沒有一個像現在這樣——壓抑而凜冽,帶着他身上從未有過的尖銳。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

“那我該怎麼跟您說話呢?您想聽我真實的想法嗎?”艾德加忽然壓低了聲音,湊到蘇菲耳畔,“Schei-e!”

蘇菲驀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怎麼,接受不了?”艾德加嘲諷地說,“這樣粗俗不堪的話語,是不是玷污了公主您的耳朵?”

“艾德加,你不要這樣。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你……”

“那我該是什麼樣的?像個傻瓜一樣?別用這種憐憫的眼光看着我,公主殿下。”

艾德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維特爾斯巴赫,維特爾斯巴赫……”他偏過頭,蘇菲看不到他眼睛裏的落寞和苦澀,“戴着王冠的獅子,我看到信封火漆上的族徽時就該想到!我居然還不斷地欺騙自己說你可能只是個旁支的男爵小姐……”

“這根本沒有區別!”蘇菲打斷他的話,“無論我的身份是什麼,我都只是蘇菲而已!”

“不!你永遠不可能是跟我一樣的普通人!你是公主,你這一輩子都是公主!”

蘇菲用力閉了閉眼睛。

她一直知道艾德加溫和之下掩藏的是淡漠,可相處久了,卻不經意間忘記了他固執倔強的那一面——如同此時慕尼黑的初春,溫暖之下,是沉澱了一整個冬天的陰鬱與寒冷。

她走到艾德加對面,微微仰起頭,帶着同樣的固執和倔強,凝視少年透明的灰藍色眼眸:“如果知道我是個公主,你還會愛我嗎?”

“不會。”艾德加答得斬釘截鐵,“我只想過平常人的生活。”

“可是在威尼斯,你說你愛我——”

“我為我的年少無知感到羞愧。”艾德加低下頭,眼眸中的情緒,蘇菲再也看不到。可他的語氣卻分明還是平靜的,只有不經意間在身側握緊的拳頭,微微顫抖,“我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如果殿下您能夠原諒我的冒犯,也請把這件事忘記吧。”

蘇菲慘然一笑:“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告訴你的原因。”

“……我想我該走了。很抱歉,殿下。”從始至終,艾德加沒有一次肯稱呼蘇菲的名字,“再見。”

蘇菲沉默。

她並沒有轉身,少年離去的腳步一聲一聲,像是踏在她的心裏。

當那些照片送到公爵夫人盧多維卡手中時,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並不十分滿意——於是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再次被請到帕森霍芬,為即將出嫁的馬蒂爾德補拍。

這一次隨同他前來的,是學徒拉爾斯。

“漢夫施丹格爾先生的兒子怎麼沒有來?”

蘇菲已經漸漸跟拉爾斯熟悉起來,“上一次不是他來送照片的嗎?”

“哦,殿下,”拉爾斯回答道,“他回到了帕爾的城堡整理行裝——明天他要出發去亞洲了。”

“……去亞洲?”

“是的,殿下。”拉爾斯點點頭,“這是漢夫施丹格爾先生的意思。”

去亞洲……去亞洲!

蘇菲恍然間想起,那一天艾德加道別時說的,分明不是“aufwiedersehen”,而是“Lebewohl”。

Lebewohl……

不是再見,而是長時間的分別,或者……再也不見。

那不是乘坐馬車幾天就能夠到達的維也納,也不是在海上漂泊幾周就能夠到達的不列顛,那是萬里之遙的另一片大陸。

如果他真的就這樣走了……不,她絕不能讓他就這樣離開!

“……殿下?”

“哦,沒事。”蘇菲勉強笑了笑,“謝謝你,拉爾斯——上次我在漢夫施丹格爾先生的店鋪里看到你拍攝的照片了,很不錯呢。”

“真的嗎,殿下?”得到誇獎的年輕人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摸了摸鼻子,開始自言自語,“能得到您的讚賞,我簡直太榮幸啦!啊,這真不可思議……”

“媽咪,我想(出去騎馬,三個鐘頭——不,兩個鐘頭就回來。”

送走漢夫施丹格爾先生,蘇菲找到了公爵夫人盧多維卡。

“現在?”盧多維卡愣了愣,“蘇菲,我當然知道騎馬有助於保持身材,可你也不能學茜茜那樣,整天都騎在馬上——”

“一個半鐘頭。”蘇菲說,“媽咪,我絕不會耽誤晚餐的——”

“很抱歉打擾您,公爵夫人。”

沃爾芬急匆匆地走進房間,站在門口的地方行禮,“哦,殿下,”她對蘇菲點了點頭,“喬安娜她剛剛暈倒了——”

“什麼?!”蘇菲大吃一驚,“怎麼回事?”

“她這些天一直在發低燒——”

“不可能!”蘇菲打斷了沃爾芬的話,“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喬安娜她不准我告訴殿下的,而且……”

“而且什麼!”

“她的尿液中,出現了血跡……”

“我去看她!”

蘇菲急匆匆地跑下樓梯,不小心被裙角絆住,身子一矮歪在樓梯的拐角處。“嘶——”她抽了口氣,幾乎疼得站不起身來。幾分鐘后,她才強忍着疼痛站起,走到男爵夫人的房間。

喬安娜依舊昏睡着,呼吸均勻——習慣了她的嘮叨和提醒,面對這樣安靜的她,蘇菲第一次覺得彆扭,甚至,害怕。

喬安娜,原諒我——蘇菲握着男爵夫人的手,她的手很大,無論冬夏,總是比一般人溫度高一些,此刻卻微微有點冰涼。她的掌心紋路極多,繁密地交織在一起,據說這樣的人,總是要更加勞累操心。

“我不該生氣,不該故意不理你……”蘇菲覺得臉上濕濕的,“喬安娜,這都怪我……”

“不,殿下,這不是您的錯。”蘇菲驀然間抬眸,正正對上男爵夫人溫柔的褐色眼睛,“我親愛的小公主,您永遠不需要為了我而自責。”

“喬安娜……”蘇菲喚了她的名字,後面的話卻被堵在喉嚨里。

“殿下。”喬安娜用手帕抹去蘇菲臉上的淚水,“您不用傷心,我們每個人,都會回到上帝那裏去的。”

“你……”蘇菲開口,語音卻模糊成了呢喃。

醫生已經來過,他的話,與喬安娜如出一轍。

“很抱歉,殿下,”菲舍爾醫生垂下眼睫,不忍直視小公主希冀的目光,“男爵夫人的腎臟出現了衰竭……”

“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蘇菲拉住菲舍爾醫生的袖口,“我們家裏每一個人都是您治好的!”

“我很慚愧,殿下。”菲舍爾醫生搖頭嘆息,“我無法抗拒上帝的傳召……”

“那麼,”蘇菲抿了抿唇,“喬安娜還有多長時間?”

“幾個月,或者,幾年。”菲舍爾醫生輕聲說,“如果有奇迹出現的話……”

“小公主,您一夜都沒有睡吧?”男爵夫人微笑,“您看,天都已經要亮了,如果您再不去休息,我會因此而感到愧疚。而且,”她頓了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好。”蘇菲從椅子上站起,右腳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的身體僵了僵。她衝著男爵夫人彎了彎嘴角,“那麼,你好好休息。有事的話,記得讓沃爾芬告訴我。”

蘇菲走到城堡外,太陽已經升起,陽光有些刺眼,她不自覺地伸手去遮擋。整個人似乎都僵硬得如同雕塑一般,頭痛得像是被重鎚敲過,身體疲憊到極點,精神卻異常清醒。

她連着做了幾個深呼吸,卻依然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蘇菲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馬,飛身而上,突然開始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馬鞭機械地抽下,道路兩旁的樹木和房屋都模糊成一片,飛快地後退着。

清晨的風吹到臉上,連續不斷的刺痛襲來,她卻莫名覺得快意。

不知過了多久,當馬匹終於承受不住長途奔襲,停下來喘着粗氣的時候,蘇菲才像是猛然間驚醒,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是……帕爾。

她咬住嘴唇拉了拉韁繩,按照記憶中模糊的路線前行。

“艾德加!”

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城堡的輪廓和停在花園裏的馬車,蘇菲狠狠地一甩馬鞭,大聲喊道。

“請等一等!艾德加!”

冰涼的風灌進胸腔,蘇菲被嗆得咳出了眼淚。

馬車緩緩前行。

“艾德加!”

蘇菲嘶啞地喊,“你聽到沒有!停下!立刻停下!”

風把她的聲音吹散,心臟瘋狂地跳動,她只聽得到血液在耳畔嘩嘩流淌的聲音。

“艾德加!等一等!求你!”

馬車徑直向前行駛,始終未曾停歇,未曾遲疑。

“艾德加……”蘇菲終於失掉了所有的力氣,頭痛得像是要爆炸,“你要是這樣走了,我就當做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她怔怔地看着艾德加的馬車越走越遠,直到隱沒在繁茂的樹林中,消失不見。

他不肯聽她多說一句話。他甚至連一個背影都不肯留給她。

蘇菲一個人伏在馬背上,淚水終於大顆大顆地流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走在陌生路上的人”的地雷。抱歉姑娘生日的時候沒有更文,今天我雙更算作給你的生日禮物可好?

巴伐利亞王國的紋章。

維特爾斯巴赫家族的盾形紋章。

菱形藍白格子相間的旗幟是不是很眼熟?有沒有想到寶馬的標誌?巴伐利亞王國的旗幟就是這個(現在德國Bayern州的州旗也是這個)。說到寶馬,一直覺得是神翻譯,BMW全稱BayerischeMotoren-Werke,翻譯過來就是巴伐利亞汽車製造廠(或巴伐利亞機動車廠)。似乎最早叫巴伐利亞發動機製造廠,專門生產飛機引擎。某次跟一哥們兒聊天,說還是原名好,有種樸素的機械美感(嗯,那哥們兒學機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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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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