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少女的祈禱
“嘿,我說蘇菲,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路易斯看着皺眉苦思的小妹妹,十分不解,“那些意大利人又不是現在才開始鬧,這麼多年了都沒成功,這次能有什麼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蘇菲依舊擰着眉,咬了咬嘴唇,“路易斯你說……奧地利會不會跟撒丁開戰?聽說那邊幾乎天天都有暴動發生,瑪麗究竟安不安全?那些流亡的革命黨個個都仇恨王室,如果戰爭真的打起來——”
“就憑那些意大利人?”路易斯不屑地嗤笑一聲,“自由,散漫,毫無紀律……他們做咖啡和披薩還行,準備戰爭?哈,恐怕他們還沒睡醒呢,就已經被俘了。”
他端起手邊的啤酒,抿了一口:“即使戰爭真的打起來,也沒有什麼好怕的。撒丁那個小國,能有多少軍隊?米蘭和威尼斯1848年革命的時候還自不量力地鬧獨立,那麼大的教訓也沒能讓他們學得聰明一點。”
“可現在不是1848年。”蘇菲說,“拉德茨基元帥已經去世了,聽說那個叛亂頭子加里波第十分驍勇善戰——”
“他如果真的有能耐,也不會在外面流亡了這麼多年。一群烏合之眾而已,走到西西里還沒有解散,已經是天大的好運氣了。蘇菲,有時間你不妨多操心一下你的聲樂和舞蹈課。”路易斯伸出手撫平妹妹緊蹙的眉峰,“總是這樣皺着眉,你很快就要長皺紋啦。”
“可是——”
蘇菲還想再說些什麼,剛剛開了個頭便被路易斯打斷:“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和戈克作為哥哥,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在意大利有危險嗎?小女孩還是離戰爭遠一點比較可愛——告訴我,蘇菲,你不想跟那位同名的姨媽一樣,做個冷冰冰的政治家。”
從某種程度上說,路易斯對意大利人的評價並沒有錯。當撒丁王國對奧地利宣戰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在嘲笑這個小國不自量力的行為;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與撒丁秘密結盟的路易·拿破崙緊接着向奧地利宣戰。他派出了13萬士兵,2000名騎兵,裝備有300多支槍——這是整個法**隊的一半。
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人懷疑哈布斯堡們會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作為軍事大國的奧地利,派出了22萬步兵和2萬多名騎兵,裝備了800多支槍——幾乎是法國和撒丁聯軍的一倍。
戰爭開始時的走向,也在人們的預料之中。
在兵力上佔據了絕對優勢的奧地利接連取得了幾場勝利,可倫巴第指揮官久洛伊伯爵的猶豫不決和謹小慎微卻斷送了這一戰果——他指揮軍隊在提契諾河周圍漫無方向地行進了幾天,才終於決定渡河發動進攻。然而這個時候,從天而降的暴雨打亂了他的計劃,成片被淹沒的稻田使軍隊前進的速度與爬行無異。
當久洛伊伯爵率領的軍隊終於抵達韋爾切利和都靈時,法國援軍也趕到了。面對來勢洶洶的路易·拿破崙,疲憊不堪的奧地利人不得不轉入防禦,久洛伊伯爵一再退守,駐紮到了倫巴第大區的東部。
久洛伊伯爵立即被撤職,接替他的是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自己。在索爾費里諾,皇帝陛下指揮了他人生中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戰役。雖然這位勤勉的皇帝擁有出色的個人魅力和極大的軍事熱情,卻掩蓋不了他在戰術上的平庸——九個多小時的激戰之後,奧地利軍隊付出了3000多人死亡,上萬人受傷和8000多人失蹤被俘的沉重代價。
幸好路易·拿破崙並未繼承他叔叔的軍事才能,事實上,他是個不計後果的冒險家,軍事修養和奧地利皇帝弗蘭茨差不太多,人格魅力方面則遠遠不及——本來已經佔盡優勢的法**隊傷亡人數和奧地利幾乎不相上下,慘勝如敗。
在普魯士和德意志各個邦國的壓力下,路易·拿破崙簽署了停戰協定。倫巴第大區的絕大部分——包括首府米蘭——被奧地利移交法國;而威尼斯所在的威尼託大區則仍然處於哈布斯堡家族的控制之下。因為這個停戰協定是在撒丁王國完全不知情的時候簽訂的,撒丁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慨,首相加富爾憤然辭職。倫巴第地區被移交撒丁,法國按照戰前的秘密協定佔領了尼斯和薩伏伊,法國—撒丁同盟正式破裂。
然而這一切卻激怒了尼斯人加里波第。
他無法容忍家鄉處於法國人的統治之下——加里波第當即糾集了一千人的志願軍,與當地的反抗軍聯合,奪回尼斯之後,又正式開始攻打西西里。
年輕的王后瑪麗發出了緊急求救信,向她巴伐利亞的哥哥和維也納的姐姐求援。
“弗蘭茨,告訴我,你會幫瑪麗的,對不對?”
“哦,茜茜……”弗蘭茨幾乎不敢直視妻子滿懷希望的目光,“我對我們小妹妹的困境十分擔心……”
茜茜雖然不諳政治,但她向來聰慧,這些年的皇後生涯又讓她具備了非同一般的敏銳:“弗蘭茨,你這麼說,是打算袖手旁觀了?!”
“茜茜你要知道,和撒丁的戰爭之後,奧地利軍隊折損極大,國內的經濟形勢也不樂觀……”弗蘭茨猶豫地解釋着,這相當於是明顯的拒絕了。
“弗蘭茨,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無動於衷。”茜茜幾乎絕望了,“我可憐的瑪麗……”
“不,茜茜,你別這樣……”
看到茜茜的淚水,弗蘭茨心中狠狠一痛,他何嘗不想幫這個小妹妹,何嘗不希望奧地利成為一個強盛的帝國!
他緊緊擁住妻子,茜茜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胸前:“我會給那不勒斯方面寫封信……”
皇帝陛下的信寫得十分高明。
他表達了自己對兩西西里局勢的擔心和憂慮,並且安慰說,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糟糕,奧地利也絕不會任憑撒丁方面無所顧忌地胡作非為。
然而從始至終,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可能的軍事和財政援助。
那不勒斯王室自然不是傻瓜。
他們需要一個看得見的保證——比如,皇后陛下的另一個妹妹。
“不要嫁過去!”
蘇菲衝著馬蒂爾德大喊,“這完完全全是個政治交易!”
馬蒂爾德垂下目光,細聲細氣地回答:“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西西里風雨飄搖,你嫁過去能改變什麼?!你是會製造槍械,還是會指揮軍隊?!你的槍法甚至沒有我好!”
“可我比你大四歲。”馬蒂爾德看着蘇菲,微笑,“正好是訂婚的年紀。”
“馬蒂爾德你清醒點!”蘇菲用力晃着姐姐的肩膀,“現在的局勢還沒到那一步——總會有辦法的!”眼前的一幕與瑪麗出嫁前驚人的相似,蘇菲心中突然湧起鋪天蓋地的無力感,“瑪麗的婚姻作為犧牲還不夠嗎?!你們一個一個都當自己是基督耶穌,自我犧牲拯救世人?!”
“蘇菲,”馬蒂爾德忽然嚴肅了語氣,“第二條誡命。”
“……不妄稱上帝之名。”
她用力閉了閉眼睛,許久,睜開,“可奧地利若是不想出兵,皇后陛下的一個妹妹還是兩個妹妹,又有什麼區別?!相信我,不一定要指望奧地利的——巴伐利亞也有自己的軍隊,那個叛亂頭子的志願軍不過只有一千人而已!與其讓我們為你擔心,不如留下來一起想辦法!即使拋開政治局勢不談,那不勒斯王室也絕不是個好的選擇!那不勒斯國王的弟弟風流成性——馬蒂爾德,你不會有幸福的,不會不會的,你聽到沒有?!”
“每個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
馬蒂爾德靜靜地說。蘇菲幾乎不認識這個姐姐了——馬蒂爾德一向不怎麼說話,甚至安靜到會被忽略。在家裏,她總是那個最不起眼的存在。
“而我的幸福,”她看着蘇菲,目光里有不容懷疑的認真。語調仍然像麻雀一般輕細,卻帶着從未有過的堅定,“就是嫁到那不勒斯,跟瑪麗在一起。”
婚約很快被定下。
蘇菲簡直要被接連不斷的事情折磨瘋了——這種眼看着自己的最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上註定是悲劇結局的道路卻什麼也做不了的感覺,幾乎令她窒息。
她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為什麼記得茜茜,卻不記得她兄弟姐妹的人生軌跡!
為什麼畫得出火車站的設計稿,卻對槍械的構造一無所知!
為什麼對政治和軍事如此遲鈍!
蘇菲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一片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知道意大利遲早會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卻對確切的年份毫無印象。
如同她的記憶里並沒有奧地利和撒丁的戰爭;而對於未來,她只剩茫然無措。
再次站在榮格夫人的服裝店,蘇菲不由得怔了怔。
還是那個寬敞的店鋪,玻璃櫥窗里展示着最新款式的禮服裙和絲巾;還是巨大的紅木柜子,各式各樣的衣料被疊放整齊分門別類。這裏的時間彷彿靜止了,似乎只要閉上眼睛,便看得到瑪麗依舊笑嘻嘻地歪着頭,學着內奈的模樣翻看從巴黎來的衣料。
“這是剛剛從葡萄牙運來的。”
榮格夫人介紹着手上紅色的布匹,“殿下您看,色彩十分迷人,保存得非常小心,如同它在里斯本被紡織出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如果您用來做禮服裙的話,最合適不過……”
蘇菲站在店鋪的另一邊,看着榮格夫人身旁的馬蒂爾德。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裙子,配上白色的珍珠耳墜和白色的園丁帽,遠遠看上去,幾乎要將她錯認為瑪麗——馬蒂爾德和瑪麗向來最為要好,面容也極像,甚至……就連人生,都如此相似。
“對不起,”她慌亂地開了口,“我能到外面等嗎?我覺得有點熱。”
——這明明是冬天。
馬蒂爾德遲疑片刻,卻沒有追問妹妹蹩腳的借口,點了點頭說:“當然。蘇菲,你去吧。”
蘇菲站在玻璃櫥窗外,看着街上各式各樣的店鋪和來來往往的行人。
慕尼黑。慕尼黑。
這裏一如既往的繁華熱鬧,從來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蘇菲伸出手去阻擋射到臉上的陽光,並不熾烈的陽光在白色手套的反射下照進眼睛裏,刺激得淚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她很想恣意地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哭。
她想要找一個人依靠,可是茜茜在維也納,內奈在雷根斯堡,就連馬佩爾……都不在她身邊。
原來美好的童話背後,是絕望而無奈的現實。
突然間,咣當咣當的落地聲響起,蘇菲回過神,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街邊停着一輛黑色的敞篷馬車,馬車的座位上並沒有人,橫七豎八地擺滿了一堆黑色的皮箱。地上還散落着十幾隻箱子,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低着頭正在整理,只看得到他深灰色的厚風衣和寬邊的軟呢帽。
淚水還在眼眶裏打轉,蘇菲的唇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這真是美好的一天。”(男爵夫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旁。
“是的,喬安娜。”蘇菲彎起眼睛,低低地念,
“記得七月中和你相別,
重逢時已是嚴冬正月;
那時正是溽暑的熱天,
現在已是陰涼而嚴寒的時節。”
“殿下,您在說什麼?”
“海涅。”蘇菲笑了,那笑容映襯着慕尼黑二月的陽光,將整整一個冬天的冰雪消融。
“海因里希·海涅,還鄉曲。”
“請問——”
蘇菲走到馬車旁邊,如同很多年前,第一次在郊外見面時那樣看向低着頭收拾東西的少年,“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少年抬起頭,眼中閃過驚訝的神色,接着,是滿滿的驚喜和溫柔。
“艾德加,你在做什麼?”
隨着這聲呼喚,一個穿着深黑色格子馬甲的中年男人向這邊走來,眉目間與艾德加有八分相似,“拉爾斯說你回來了……”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箱子,皺了皺眉,“怎麼這樣不小心,如果摔壞了器材——”
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抬起頭,這才發現站在一旁的蘇菲。他愣了愣,隨即恭敬地彎身行禮:
“公主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所謂的“兩西西里”,就是指西西里—那不勒斯聯合王國。
從這一章開始,歷史會出現第一次重大偏離——關於意大利的獨立戰爭。事實上聰明的姑娘可能已經看出,這裏的時間線已經被水模糊得面目全非了。
Mathil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