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少女的祈禱

31少女的祈禱

蘇菲當然不能拒絕。

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向費迪南伸出手。幸好她戴着手套——然而當費迪南的吻落在手背的時候,蘇菲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小提琴拉出第一個音符,兩個人牽手划入舞池。

蘇菲幾次故意跳錯了步子,踩上少年的腳——她帶着幾分報復的快意道歉,然而費迪南卻反常地沉默,從曲子開始之後便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對她的惡作劇也不加理會。

這傢伙十分反常。

蘇菲這樣想着,忍不住探究地看了看費迪南。他眼睛裏的深褐色濃郁得幾乎要變成黑色了,彷彿是暴雨來臨之前密佈的烏雲,又好像是颱風過後滿目瘡痍的荒涼。

不過這些都跟她沒什麼關係。

蘇菲無所謂地想,只要眼前的傢伙不找她的麻煩就好,她總不至於要為費迪南莫名其妙的情緒負責。

當曲子到達尾聲的時候,蘇菲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準備離開了。幸好她還記得提起裙角行禮:“謝謝。”嗓音乾乾的,毫無感情,在克萊門汀王妃看不到的地方,她連一個笑容都欠奉。

當費迪南終於抬眸看向蘇菲的時候,少女已經瀟洒地轉身離開。

“你顯然不享受剛剛的曲子。”

“我又不喜歡他,為什麼要覺得愉快?”阿瑪麗顯然比她的母親簡單而坦誠,與她相處的時候,蘇菲也不必偽裝,“所謂王子,不過是個終生不得踏入祖國的落魄貴族而已,那副目中無人驕傲強橫的樣子不知道是做給誰看。”

“蘇菲,”阿瑪麗不贊同地皺了皺眉,“我從未見你如此刻薄。”

“很抱歉,”蘇菲習慣性地想要聳肩,忽然意識到自己穿着禮服,便只是撇了撇嘴角,“人們對於自己討厭的人,通常是很難有什麼正面評價的。而這位阿朗松公爵——”蘇菲頓了頓,“顯然他的母親沒有教會他尊重女性。”

“蘇菲……”阿瑪麗有些遲疑地開口,“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聽了之後,不會後悔剛剛所說的話。”

“嗯?”

“費迪南的母親,在兩天之前去世了。”

“啊!”這個消息無疑大大出乎蘇菲的意料,“或許我過分了些……不過,在母親去世僅僅兩天之後就來參加舞會,恐怕令人不得不懷疑,他對母親到底有多少感情。”

“我猜,你不知道他的母親是我姑姑吧。”

“抱歉,阿瑪麗,我——”

“維多利亞姑媽是個很美麗很溫柔的女人。”阿瑪麗靠在舞廳外面的露台上,夜色中,蘇菲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是祖父唯一的女兒,據說小時候父親和伯父們都很寵這個唯一的妹妹,所以後來,她也把我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剛到英國的時候母親帶我一起去探望她,她還笑着跟我說,我馬上又要有一個小表弟或是小表妹了……”

“那她……”

“產褥熱。”阿瑪麗沉默了許久,“就在我的小表妹出生十天後。”

“其實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這個舞會我也不想來,可是蘇菲你看,我還不是在這裏。”阿瑪麗苦笑道,“女王陛下的邀請是不可拒絕的。至於費迪南……他父親對他十分嚴厲苛刻,幾乎所有人都把復國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的祖母,他的父親,甚至我的母親……”

蘇菲順着阿瑪麗的視線看過去,一眼便望見了那個站在花園裏少年。

清冷的月光下,他褪去了人前的倨傲強勢,只留下滿身的孤獨疲憊。他的側臉被舞廳內輝煌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昧,卻一如既往將背脊挺得筆直,固執地微微昂着頭。

身後舞廳里的歡聲笑語一浪高過一浪,遠遠地,蘇菲看不清費迪南臉上的表情,卻第一次覺得,那個傢伙或許也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令人討厭。

“……因為阿朗松公爵母親的去世,克萊門汀王妃決定在這裏多留一段日子,聖誕節前趕回帕森霍芬已經不可能了。”

白色的閃電劃破陰霾的夜空,大雨隨即而至。壁爐里的火燒得很旺,蘇菲卻依舊打了個寒顫。她將桌上的燭台移近了些,照亮信紙上的一行行墨跡。

“我不喜歡倫敦的潮濕寒冷,陰鬱的水汽從四肢百骸鑽入,連骨頭間的縫隙似乎都被凍成了冰。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個人跑回家——弗蘭茨表哥好不容易答應了茜茜今年在帕森霍芬跟我們一起過聖誕,可惜我卻不得不留在這個千里之外的島國。瑪麗,記得幫我向所有人說聖誕快樂,特別是我們親愛的外甥女小蘇菲和吉塞拉,替我親親她們!”

“聖誕禮物不得不和我一起滯留在倫敦——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一家人才能再聚在一起過聖誕呢?估計內奈馬上也要跟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結婚了吧?說到這兒,瑪麗,我希望你還沒有答應那個意大利人的求婚——千萬千萬不要答應他!馬蒂爾德說——她是從一個可靠的意大利朋友那裏得到的消息——那個意大利人不但相貌醜陋,身體也並不健康。當然,這是意大利那邊客氣的說法,那個可靠的意大利朋友推斷,那不勒斯王儲很可能有某種隱疾——瑪麗,相信我,他絕對配不上你!其實他求婚的態度就很有些問題,雖然你是奧地利皇后的妹妹,但說到底,一個公爵小姐做王后,身份還是不夠高貴,這讓我不得不懷疑那不勒斯王室另有目的。”

“或許王后的光環確實有某種吸引力,然而據說那不勒斯並不太平——瑪麗,我只希望你能夠幸福!或許奢望像茜茜和(內奈那樣因為愛情而結婚並不現實,但至少,要找一個自己不討厭的人,平安地生活。瑪麗,答應我,不要草率決定你的婚事,也不要因為媽咪的話答應那個意大利人的求婚。如果可能的話,請一定要等我回來!代我向巴比、媽咪和全家人問好!

致以聖誕的問候

愛你的蘇菲”

蘇菲默不作聲地把信紙疊好,翻轉手腕將中指上戒指的圖案印在封口的火漆上——戴着王冠的獅子,正是維特爾斯巴赫的族徽。

瑪麗,等我回來——她抬起頭看向窗外,大雨仍未停歇。

1858年1月,蘇菲跟隨克萊門汀王妃離開英國,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與此同時,意大利傳來了一個令人傷痛的壞消息——奧地利陸軍元帥,倫巴地—威尼斯地區總督拉德茨基在米蘭辭世。

拉德茨基元帥德高望重,歷經七十多年的軍事生涯,全軍上下莫不愛戴。他全程參與了反抗拿破崙侵略的戰爭,1848年更是以82歲高齡,在兵力薄弱的情況下幾乎憑着一己之力扭轉戰局,贏得了對撒丁王國的戰爭,將倫巴地—威尼斯地區牢牢掌握在帝國的控制之下。

更可貴的是,勝利之後他並沒有向任何一個城市復仇——這無疑贏得了意大利人莫大的尊敬。

從某種程度上說,拉德茨基元帥完全是憑着自己的威望換取了倫巴地—威尼斯地區的暫時穩定——沒有人懷疑,只要他一死,意大利人革命和統一的趨勢便再也壓制不住。

然而這個時候,沒有人將這個壞消息告知蘇菲——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對於政治都漠不關心,帕森霍芬完全沉浸在另一件喜事之中:他們親愛的女兒茜茜,再次出現了懷孕的徵兆。

所有人都為了這個消息歡喜不已,公爵夫人盧多維卡感覺到莫大的歡樂,並衷心地祈求上帝這一次能夠賜給茜茜一個小王子。奧地利皇太后蘇菲也從憂慮中解脫出來,年輕的皇后變得越來越理智和認真,她覺得十分欣慰。

更加令人高興的是,前些日子因為兩個女兒關係有些緊張的皇帝夫婦又重新變得親密,兩個人之間濃濃的愛意常常令他們回憶起新婚的日子——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懷抱着幸福的期冀為之努力,無論是弗蘭茨和茜茜,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還是蘇菲皇太后。

“這可真是整個冬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蘇菲一邊整理着從英國帶回的行李,一邊笑眯眯地對瑪麗說,“我覺得,茜茜這一次一定會生個男孩!雖然對我來說,茜茜生男孩女孩我都開心,不過如果這一次是人們盼望已久的繼承人的話,弗蘭茨表哥、蘇菲姨媽,整個奧地利都會舉國歡騰的!希望我們的小外甥能夠健康、快樂、堅強——瑪麗你說,我要不要從現在就開始給他準備禮物?啊……送什麼好呢?不然我寫信問問馬佩爾,他小時候都喜歡些什麼?”

馬佩爾在新年過後便重新回到了軍隊,蘇菲錯過了與他見面的機會。

“蘇菲,”瑪麗坐在房間裏的絲絨沙發上,“我想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蘇菲問道,手下依舊不停。

瑪麗看着站在一旁興高采烈忙碌的小妹妹,幾乎有些不忍心了:“蘇菲,我跟那不勒斯王儲訂婚了。”

“瑪麗!”

蘇菲大吃一驚,“你沒有收到我給你的信嗎?!”

“收到了。”瑪麗垂下眼睫笑了笑,“蘇菲,謝謝你。”

“那你還要嫁給他!”蘇菲用力晃了晃姐姐的肩膀,“瑪麗你瘋了!”

“蘇菲……”

“瑪麗你不是說過,將來要跟茜茜一樣,找一個像弗蘭茨表哥那樣的人結婚嗎?!瑪麗你不是說,要找一個你喜歡的人,不管他是皇帝,還是裁縫……”

“那不勒斯王儲也叫弗蘭茨。”

“瑪麗!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你難道不清楚,那個傢伙長得不好看,身體也不好——”

“蘇菲。”瑪麗打斷小妹妹的話,微微苦笑,“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茜茜那樣的幸運。”

“那你還要嫁給他!”蘇菲焦急地咬了咬嘴唇,“是不是媽咪的意思?瑪麗,只要你堅持,好好懇求媽咪的話,她一定會心軟的——幸好這只是訂婚不是結婚,聽我的,你現在就跟巴比和媽咪說,不要嫁給那個意大利人!巴比一向討厭這些裝模作樣的貴族,他肯定不會逼你當什麼王后的!”

“蘇菲。”瑪麗拉住小妹妹胳膊,和她一同坐回到沙發上,“媽咪沒有逼我嫁給他——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為什麼?不,你別用突然看上他這種理由來敷衍我,究竟為什麼?”

“拉德茨基元帥去世了。”瑪麗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威尼斯和米蘭再度發生□,撒丁和奧地利的戰爭一觸即發。那不勒斯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奧地利也需要意大利方面的支持。”

“這些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蘇菲喊出聲來,她明明知道那個答案……卻固執地不願意承認。

“蘇菲,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嗎。”瑪麗殘忍地戳破蘇菲的自欺欺人,“巴伐利亞從來都是奧地利最堅定的追隨者。如果戰爭一旦爆發……不但是奧地利,巴伐利亞同樣跑不掉。巴伐利亞的公爵小姐,奧地利皇后的妹妹……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

“你以為你是誰?!瑪麗,你不是上帝,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即使你嫁過去,就能夠阻止意大利統一運動,就能夠改變兩西西里孱弱的軍事實力嗎?!”

“蘇菲,有些事情不是理智上知道希望不大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去嘗試的。”瑪麗笑得坦然,“放棄和失敗,從本質上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功,可是我絕對無法容忍自己什麼也不做,看着茜茜為了戰爭而煩惱,看着戈克和馬佩爾受傷流血。”

“蘇菲你還不明白么,”瑪麗低低地說,“我姓維特爾斯巴赫。”

蘇菲只覺得腦海中有驚雷劃過,隆隆作響。

我姓維特爾斯巴赫。

那個時候,馬佩爾也是這樣對她說——她還記得彼時她最愛的弟弟抬起右手遮住眼睛,她看不到他的目光,可無論她如何懇求,那個小小的少年依舊堅定地說,這是他逃脫不掉的責任。

那根本不是他逃脫不掉的責任——那是他固執地選擇背負起的責任。

蘇菲驀然之間淚盈於睫。

馬佩爾,瑪麗……下一個,又會輪到誰?

“蘇菲,我訂婚了,你難道不為我高興嗎。”瑪麗捏了捏妹妹的臉頰,笑容之中又透出蘇菲熟悉的俏皮,“還記得嗎,小時候媽咪讓我們學法語,你不肯學,還要調皮搗蛋地嘲笑我想嫁去兩西西里當王后。”

“瑪麗……”蘇菲抽抽噎噎地伸手去擦臉上的淚水,“如果我知道……我當時一定不會那麼說。”

“茜茜結婚的時候你可答應過我,絕對不會在我的婚禮上打瞌睡的。”

蘇菲撲進姐姐懷裏,任憑淚水沾濕了她的裙子。

很久很久以前,城堡里生活着天真快樂的小公主——每一個童話的開始都如此美好,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忽然已經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故事的最後,人們只看到公主和王子盛大的婚禮,卻沒有人關心,那個身穿潔白婚紗的公主,是不是得到了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費迪南的母親,薩克森-科堡-哥塔的維多利亞公主(Viktoria)在1857年去世時只有35歲。畫像中左邊的是她,右邊是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

Sophie的姐姐Ma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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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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