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少女的祈禱

27少女的祈禱

“哦,我親愛的內奈!”

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離開之後,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依舊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終於求婚了!內奈,我真為你高興!”

“媽媽……”

海倫妮看到盧多維卡眼睛裏閃動的淚光,不禁感到深深的自責。她讓母親為她擔心了那麼久那麼久,替她背負起所有的壓力和流言蜚語,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她能夠得到幸福——在這樣的時刻面對這樣深刻的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媽媽,對不起……”

“傻孩子,”盧多維卡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只要你能夠獲得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哦,我已經忍不住開始期待婚禮的那一天了!”

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幾乎是立刻便答應了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對海倫妮提出的求婚,而盧多維卡也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通過電報告訴了遠在維也納的茜茜。

然而這個時候,茜茜卻顧不上為姐姐的幸福開心——奧地利國內的局勢和複雜的民族矛盾,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

頑固的匈牙利貴族拒絕接受弗蘭茨約瑟夫皇帝頒佈的特赦令,匈牙利到處是追求獨立的呼聲。而鎮守匈牙利的哈布斯堡貴族再次遭遇刺殺,無疑使得本就緊張的形勢更加微妙。

但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切與生活在帕森霍芬的馬克斯公爵一家人並沒有太大關係。巴伐利亞是個相對而言獨立富庶的小國,馬克斯公爵也並沒有實際的軍隊職(務。蘇菲只能從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偶爾對革命者的抱怨和對皇太后蘇菲佩服的話語中猜測現在的局勢並不好,心中卻是沒有多少擔心的。她知道茜茜會加冕匈牙利王后,更何況如果匈牙利真的能夠獲得獨立,無論對奧地利還是對匈牙利本身,都算不上一件壞事。

只有當維也納的一封信寄到帕森霍芬時,蘇菲才意識到戰爭和死亡究竟離她有多近——

近到,觸手可及。

發信人是奧地利陸軍元帥,溫迪施—格雷茨親王阿爾弗雷德;然而收信人,卻更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馬克斯公爵,不是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也不是已經在軍隊任職的戈克,而是家裏最小的孩子,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爾。

“……也就是說,”有那麼一瞬,蘇菲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忽然說不出話來。她害怕自己將要問出的問題,害怕自己將要聽到的答案——儘管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你要加入奧地利軍隊?”她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馬佩爾用力扯出一個笑容。然而在蘇菲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最完美的透明面具。

她盯着馬佩爾的眼睛,一言不發。如同較勁一般,她在等馬佩爾親口告訴她,他要離開帕森霍芬,離開巴伐利亞……離開她。

“茜茜知道內奈答應了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求婚,一定很高興。”馬佩爾低下頭,看着桌子上白瓷的茶具。

蘇菲依舊沉默。

“即使馬克西米利安表哥不同意也不用擔心……茜茜會想辦法的。”

蘇菲咬住嘴唇。

馬佩爾把玩着空茶杯,一句一句緩緩地說下去:

“巴比的身體有些不好,讓他減少些打獵的次數。”

“媽咪總是想得太多……”

“瑪麗快要訂婚了吧……”

“好久沒見路易斯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還有,蘇菲,你——”

“啪!”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蘇菲從馬佩爾手中奪過那個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白色的碎瓷片滾落一地。

“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爾!”

蘇菲第一次,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叫出馬佩爾的全名。

“你知不知道,”成千上萬的思緒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記憶混亂地模糊成一片。淚水大滴大滴地湧出來,幾乎讓她說不下去後面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加重要!”

“蘇菲……”

馬佩爾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明白的……”

蘇菲所有的想法在剎那間一擁而上。

馬佩爾忽然變成了一個她所不熟悉的人;在內心深處,她覺得受到了傷害——馬佩爾在作出決定之前,甚至不認為有向她進行最微小暗示的必要。蘇菲第一次覺得,馬佩爾已經站在了一個離她很遠的地方,這種隔閡甚至讓她害怕——那個記憶裏帶着燦爛笑容喚她“蘇菲”的男孩,那個堅定地承諾“蘇菲,我總是跟你一起”的男孩,就這樣不見了。

還是記憶里淺金色的捲髮,還是記憶里湖藍色的眼眸,還是記憶里精緻秀氣的面容,一如那一天,她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一樣——然而她的弟弟卻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已經長大。

“是,我明白,我明白你那該死的將軍夢!”

蘇菲忽然脫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嗓音沙啞,“可是米蘭在暴動,匈牙利在叛亂,和法國的戰爭一觸即發……我才不在乎那些政治家可笑的野心,我只要你好好的!馬佩爾,我只要你好好的!”

“蘇菲,這不只是我的夢想……”馬佩爾抬起右手遮住眼睛,蘇菲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年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我姓維特爾斯巴赫。這是我逃脫不掉的責任。”

“不要去奧地利,不要去匈牙利。”蘇菲板正馬佩爾的肩膀,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只知道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巴伐利亞也有自己的軍隊——不要去奧地利。”

“蘇菲,你別擔心。”馬佩爾反握住蘇菲的雙手,卻發現自己無法讓她的顫抖停止,“我一去就是上尉軍銜,在輕騎兵第三團。匈牙利只是暴動而已,不是戰爭,再說溫迪施—格雷茨親王也不會讓我沖在最前面……”

“可溫迪施—格雷茨親王自己的妻子就死於匈牙利叛亂!那些子彈可不管你是不是公爵!馬佩爾你究竟知不知道,在匈牙利的暗殺有多麼頻繁!”

馬佩爾忽然笑起來,故作輕鬆的語氣掩飾不住揮之不去的沉重:“蘇菲,我既不是國王也不是首相,沒有人想要刺殺我的。”

“可你是皇后的弟弟!馬佩爾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會……”

蘇菲的心狠狠抽痛。那個不祥的單詞,她終究不願說出口。

“馬佩爾,你不是說,從來不會拒絕我嗎?”她用了最後的希望,盯着馬佩爾的眼睛,一字一頓,“不要去奧地利。”

“……蘇菲,對不起,我無法答應。”

“那你能答應我什麼?!”

蘇菲背過身,不再看馬佩爾。淚水將她的視線模糊成一片,她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

鋪天蓋地的絕望席捲而來。

她留不住艾德加……同樣留不住馬佩爾。

馬佩爾是在兩周之後的一個清晨離開的。

所有的家庭成員都聚集在城堡前的庭院裏,蘇菲看到喬安娜、沃爾芬、管家托馬斯和許多僕從站在一旁無聲地哭泣。

天氣愈發寒冷,風將細小的冰渣吹到她的臉上。馬車緩緩行駛,馬佩爾將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伸出車窗,遠遠地揮舞着黑色的寬邊禮帽。

蘇菲提着裙子跟在馬車後面奔跑,她以為馬佩爾終究會回頭看,然而那個少年的目光,卻始終不曾停留。

她終於停下,看着馬車越走越遠。車窗外緩緩揮舞的黑色禮帽,最終變成視野里一個模糊不清的黑點,而後消失不見。

此時的蘇菲還不知道,在她以後的人生中會經歷許多次這樣的離別;每一次,都如此相似。

在第一次缺少了馬佩爾的帕森霍芬,蘇菲迎來了1857年。

1857年的第一天平靜而溫馨,看上去與以往沒什麼不同——然而這一年,確實成為了許多人命運的轉折點。

3月,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在慕尼黑公映。

那是一個發生在捕鳥者亨利的布拉班特的故事。

公爵的遺孤,布拉班特的繼承者高特弗里特突然失蹤,監護人泰拉蒙伯爵解除了與公爵小姐艾爾莎的婚約,向國王指控她謀害自己的弟弟,並要求奪取艾爾莎父親的爵位。

神秘的騎士出現在由天鵝拉着的小船上,他在決鬥中戰勝了泰拉蒙,並與艾爾莎訂婚——唯一的條件是,永遠不要問他來自何方,他的名字和身份。

泰拉蒙的妻子在艾爾莎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新婚當晚,艾爾莎終於忍不住問了騎士的姓名——聖杯騎士的誓約被破壞,羅恩格林在眾人面前說出自己的名字和來歷,不得不離開。離開之前,他將被變成天鵝的艾爾莎的弟弟從魔法中解救出來,艾爾莎則因為傷心過度魂歸天國。

“這是多麼甜美而又浪漫的悲劇!”

路德維希完全被這部歌劇傾倒了,“愛比死更冷——瓦格納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所有的悲劇都交給艾爾莎一個人承擔,”蘇菲冷笑,“而羅恩格林是完美無缺的拯救者。”

“救贖之後的毀滅,才如此震撼人心!哦,蘇菲——”路德維希拉起身旁少女的手,“你就是艾爾莎!美麗單純的艾爾莎!答應我,永遠不要詢問我的秘密!”

“我不是艾爾莎。”蘇菲一字一頓地說,“我也絕不想當艾爾莎!”

“不,蘇菲,你不理解瓦格納!”路德維希激動地反駁,“他只為他的音樂而活,他的音樂之中有信仰的力量!儘管素未謀面,但我相信,我和他心靈相通——我能聽到他心底的聲音!哦,如果我能見見他——如果我是羅恩格林!”

“路德維希……”蘇菲皺了皺眉。她忽然不忍心看着這樣一個純澈到沒有一絲雜質的少年走上那條註定是悲劇的道路,“也許你比凡人更能蒙受上帝的恩寵,可你畢竟是他們中的一員。”

“艾爾莎!”路德維希看着蘇菲,褐色的眼睛裏有火焰燃燒,“答應我,永遠不會讓任何事情毀掉我們的友誼!”

“……我不是艾爾莎。我是蘇菲,永遠都只是蘇菲。”

少女目光中的神色複雜難辨。如果說她和艾爾莎真有相似之處的話——她們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都處在危險之中,而無能為力。

匈牙利的政治形勢越來越緊張——馬佩爾果然成為了溫迪施—格雷茨親王手下的一名輕騎兵,隨着他前往匈牙利鎮壓叛亂。

蘇菲幾乎擔心得夜不能寐。

每當有貴族遇刺的消息傳來,她都生怕那個被選中的人,是她親愛的弟弟。

5月初,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決定和她的妻子一同出巡匈牙利,以期緩和匈牙利和奧地利之間的對立關係。

“我也要去。”蘇菲這樣告訴公爵夫人盧多維卡。

“蘇菲,這可不是出門去玩!”盧多維卡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茜茜和弗蘭茨是正式出巡,哪有時間照顧你。”

“媽咪,我能照顧好自己。”蘇菲異常堅持,“我必須去看看馬佩爾,確定他安好無恙——他已經兩個月沒有寫信回家了!”

現實中沒有天鵝騎士,她只有自己。

雖然從奧地利傳回的消息說馬佩爾一切安好,但盧多維卡也忍不住擔心:“那麼,我讓戈克跟着茜茜一起去。蘇菲,你還是乖乖留在家裏——”

“不,媽咪,我一定要去。”蘇菲放軟了聲音,“媽咪,拜託你,不要拒絕我。”

“蘇菲。”盧多維卡嘆了口氣,“馬佩爾已經足夠讓我擔心,如果你再去了,我必定要更加擔心。”

“媽咪,讓你擔心很抱歉,但是我非去不可。”蘇菲抿了抿唇,“如果你不同意,我只能自己跑到匈牙利去——相信我,我做得到。”

“蘇菲!”盧多維卡又氣又急,然而對於這個一向被全家人寵愛的小女兒,她終究不忍責罵。良久,疲憊地嘆了口氣,“……我讓戈克跟你一起去。可是蘇菲你要答應我,記得聽戈克的話,不準任性,不準惹事。”

“我發誓。”

蘇菲用力點頭,緊緊地抱住盧多維卡,“媽咪,你放心——我們都會好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少年馬佩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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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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