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少女的祈禱

24少女的祈禱

“HowcanIsaygoodbyetoyou?HowcanIsaygoodbyetosomeoneIcan’timaginelivingwithout?”

依舊是漂亮優雅的花體,圓潤柔和,一如這個時代淑女最標準的字跡。

鵝毛筆忽然頓住,墨汁滴在結尾的問號上,將最後一個單詞氤氳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嘆息。

蘇菲怔忪片刻,忽然從日記本上將這一頁撕下,團成一團扔在一邊。良久,卻又小心地展平,鎖進書桌的抽屜里。

有些事情,從來都與愛無關。

那是他自己選擇的未來,那是他執着追尋的夢想——蘇菲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是他,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所以她不能阻止,更不會阻止。

只是,終究做不到微笑着說再見。

“慕尼黑永遠在我心裏。”

雷根斯堡的石橋上,蘇菲聽到艾德加這樣說。少年清淺的尾音隱入夕陽,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漣漪,蕩漾着消失不見。

可蘇菲始終沒有聽清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Duauch.

——你也是。

“想要獲得一些東西,就必須學會放棄另一些東西。”

筆尖再次自紙上劃過,恣意而張揚的筆鋒,像是和誰較勁一般,力透紙背。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每個人都不得不面臨這樣的選擇——沒有人可以保證那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也沒有人可以篤定在以後的時光里不會遲疑不會後悔;然而那必然是當時心底最大的渴望和所能想像到最好的結局。

“在他人的故事裏我們都是配角,不同的只是重要程度的區別;身為旁觀者,所能做的不過是祝福而已——歸根究底,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殿下,”男爵夫人出現在房間門口,提着裙子行禮道,“公爵夫人請您到樓下去。”

“謝謝你,喬安娜。”蘇菲放下鵝毛筆,將日記本也鎖進抽屜里,“我就來。”

“蘇菲,”公爵夫人盧多維卡走進屋子,看到還坐在書桌前的小公主,不禁皺了皺眉,“你怎麼還穿着這條裙子?客人已經到了——你總是不守時。”

“我是守時的,是客人不守時。”蘇菲聳了聳肩,“現在還不到兩點——離兩點還早呢。雖然說提前到達是美德,但是提前這麼多,就會給別人帶來困擾了。”

“蘇菲。”盧多維卡嘆了口氣,對於女兒的振振有詞頗感無奈,“總之,你快點換好衣服下來——我只給你五分鐘時間。夫人,”她轉向一旁的男爵夫人,“請你幫助她。”

前來拜訪的客人是巴伐利亞王儲路德維希。

蘇菲對於這個少年的感情十分複雜。

一方面,他們在興趣和愛好上擁有許多相通之處;而另一方面,路德維希對她來說,又顯得有些神經質——他的愛恨都是那麼純粹、激烈而極端。

但總體來說,路德維希算得上是個不錯的朋友和玩伴。那個少年對於美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追逐——如果說蘇菲在建築方面的敏銳得益於家庭的熏陶,那麼路德維希則彷彿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

維特爾斯巴赫的孩子,生來就是被天使眷顧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才能。

“蘇菲!”

路德維希不待蘇菲行禮,上前拉過她的手,“你看,是威廉表哥送我的八音盒——”

少年手中的八音盒十分精巧,最上面是花紋繁複的頂棚,中間細膩的瓷胚上雕刻着一隻只白色的天鵝,天鵝的翅膀則被鍍上了一層純金,隨着他上緊發條的動作,清澈透亮的音樂聲叮叮咚咚響起,天鵝也開始圍着中間的軸心轉動。

“舒伯特。”蘇菲低語。

“蘇菲——”路德維希將八音盒高高舉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我聽到所有小鳥和小生靈歡快的叫聲,我感到舒伯特的靈感在空氣中流動——”

“您過來有什麼事情?”

路德維希不高興地蹙眉:“蘇菲,我不是說過嗎,不要用敬稱。”

蘇菲只是微笑,並沒有回答。

“你”是家人和朋友之間的親密,“您”才是社交場合的安全距離。

“你最近在練什麼曲子?”路德維希走到鋼琴前,拿起上面簇新的五線譜,念出標題,“羅恩格林。”

“理查德·瓦格納的最新歌劇。”蘇菲從路德維希的指間抽回曲譜,“雖然不得不承認瓦格納的才華——與空泛華麗的法國和意大利歌劇相比,這種技巧與內容上大氣精確的統一確實震撼人心;但出於對作曲家本人的不喜歡,如果不是庫拉克博士堅持,我是不會練習他的音樂的。”

“為什麼?”

“對賞識幫助自己的師長從不感恩,與困難時資助自己的朋友的妻子外遇——這位作曲家的人品和他的歌劇一樣,都突破了我的認知程度。”

“蘇菲,你的評價太過嚴苛,聽起來倒像是偏見了。”

“與瓦格納相比,我顯然更信任庫拉克博士的人品——忘了說,那位對瓦格納有着知遇之恩的師長,就是庫拉克博士的朋友李斯特先生。”

“可你並沒有見過他,不是嗎?”僅僅是短暫的一瞥而已,白紙上跳動的音符已經印在了路德維希心裏,他輕輕地哼出第一幕前奏曲的調子,“你聽,瓦格納心裏有另一個世界!純潔而莊嚴的聖域!毫無疑問,他的才華超越了世人——對於這樣的天才,人們總是會因為嫉妒而誤解和中傷,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夠親眼見見他,能夠親耳聽到他的音樂!”

身材修長的少年安靜地站在鋼琴旁,伸手撫上黑白相間的琴鍵,修長的指節在琴鍵上投下淺淡的影子。

“蘇菲!”

他突然間拉起少女的手,目光中帶着深切的嚮往和隱約的狂熱:“等《羅恩格林》在慕尼黑下一次演出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

“……哦。”蘇菲笑了笑,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路德維希把這樣的表現看作是應允,而事實上,蘇菲只是說她知道了而已。

(

送走路德維希,蘇菲泡在寬大的浴桶里,咬了一口手中四四方方的布朗尼——那是黑巧克力加上碎核桃烘焙而成的小點心,輕薄綿密,卻又不像普通蛋糕那樣鬆軟。

她舒服地嘆口氣,伸手從旁邊小桌上擺放的托盤中又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每次和路德維希的會面總是特別累——她不喜歡這種時刻緊繃的感覺,卻也清楚地知道隨着年齡的增長這樣的場合註定會越來越多。

“殿下,今天的晚餐是您最喜歡的洋蔥湯呢。”

男爵夫人一邊幫着蘇菲擦洗長發,一邊委婉地提醒——甜點畢竟不是正餐。

“喬安娜,你放心,我不會吃不下晚餐的。”蘇菲毫不在意地說,“你知道的,我從來都無法抗拒甜的東西。”特別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在心裏默默補充道。

“我的小公主……”

男爵夫人有些無奈地微笑。在她看來,蘇菲無論長到多麼大,永遠是那個會抱着她撒嬌的“小公主”,“到了別人家作客,您再這樣任性可不行。”

“……別人家?”蘇菲敏銳地捕捉到男爵夫人話語中的含義。

“公爵夫人吩咐,過幾天要去薩克森呢。”

“瑪麗姨媽那兒?”蘇菲挑了挑眉。

“不,是薩克森-科堡-哥塔,殿下。”

“如果我說很享受這次旅行,那麼無疑是在撒謊。”

書桌上的燭光閃爍着驅散濃重的暗夜,窗外早已不是熟悉的施塔恩貝格湖,陌生的景色令蘇菲微怔。她停下筆,沾了沾桌上的墨水。

“媽咪解釋了很多遍,可惜我至今依舊沒有弄清他們家和我們家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個家族最顯赫的人物,恐怕要數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和阿爾伯特王子了;與此同時,似乎跟葡萄牙王室和法國王室也有些關係——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全歐洲的貴族都是親戚,仔細算起來未免太傷腦筋。

“尊敬的奧地利皇太后,我親愛的姨媽蘇菲說,薩克森-科堡-哥塔家的人沒有心。雖然這樣的評價十分符合她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尖銳的風格,但是從某種程度上,卻犀利地揭示了真相。我不喜歡他們打量我們時挑剔的眼光,不喜歡他們嘲諷的笑容,也不喜歡他們背後對內奈和茜茜那些刻薄的議論。

“然而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收斂自己所有的不滿和不耐,禮節完美地參與那些無聊的討論——我不知道成長究竟意味着什麼,但成長的某個部分,卻必定要學會微笑着面對你討厭的人和事。”

“如果說有什麼例外的話,阿瑪麗公主可以算是一個——這個漂亮精緻的小姑娘十分有意思,連馬佩爾都這麼認為。不過她有一半法國血統,這或許可以解釋她的特別。”

“小公主,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不睡?”

“沃爾芬?”蘇菲回過頭,頗有些驚訝,“有事嗎?”

“公爵夫人看着您的房間還亮着,就讓我過來問問。”沃爾芬站在門口,提着裙子行禮。

“媽咪也沒睡?”

“瑪麗王后給公爵夫人來了信,請她去薩克森一趟,公爵夫人在收拾行李呢。”

“去瑪麗姨媽那兒?”蘇菲高興起來,“我也請喬安娜幫忙收拾行李!”

“不,殿下,您不去。”沃爾芬微笑着回答,“公爵夫人吩咐過,您和馬佩爾殿下留在這裏。”

“為什麼?”

“我不知道,殿下。”

“沃爾芬,你就會說不知道!”

“很抱歉,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蘇菲泄氣地說,“謝謝,沒事了。”

“殿下您記得早些休息。”沃爾芬不再多說,笑着對蘇菲再一次行過禮,轉身出門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便帶着內奈、瑪麗和馬蒂爾德出發了。而蘇菲能做的,不過是將她們送出很遠,再說一句“旅途平安”。

“馬佩爾,我不開心。”

她和馬佩爾並肩走在樹林中,情緒十分低落。

“蘇菲……”

“算啦,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蘇菲忽然扯過身旁的馬匹,利落地翻身坐上去,“借我用用!”

“蘇菲!”

“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拜託你。”蘇菲嘆口氣,提起韁繩,雙腿一夾馬腹,轉瞬間便跑遠了,“別擔心,我最多一個鐘頭之後就會回去!”

棕色的馬匹疾馳而過,初秋的風劃過少女的耳畔,吹起她的碎發。身上還穿着早晨出門時換上的洛可可式蓬蓬裙,寬大的裙擺在風中揚起華麗的弧度。

蘇菲微微壓低了身體,隨着馬背一起一伏。這是她第一次衝動地策馬狂奔,卻幾乎立刻愛上了這樣的感覺——無拘無束,無需戴上面具也不必偽裝,這樣的放縱,如同心底沉寂已久的呼喚。

當你感到煩惱和憂愁的時候,你就到樹林裏去——

你能從每棵樹、每一朵花、每片草每個生靈里,看到上帝無所不在,你就會得到安慰和力量。

蘇菲再次想起馬克斯公爵常常說的這句話,不知道巴比現在,在帕森霍芬做什麼呢?騎術最好的茜茜,會不會也在維也納跟她一樣鑽樹林?

想到這裏,蘇菲收緊韁繩,勒住馬匹——這樣的放縱再開心也只能是片刻,她雖然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卻不能讓馬佩爾繼續為她擔心下去。

蘇菲立即調轉了馬頭,卻發現自己早已迷失方向——她認路的本事一向很差,無論是在城市裏,還是樹林裏。

她跳下馬,到處尋找可以問路的旅人。上帝彷彿聽到了她的祈禱,轉過目光便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身穿褐色風衣的少年,安靜得幾乎要跟身旁的樹木融為一體。

她牽着馬匹走到少年身後,彎出一個自認為最和善懇切的笑容:“對不起,請問——”

“你驚跑了我的獵物。”

少年轉過身,五官清俊柔和,神色卻高傲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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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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