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溫溫恭人終章上
兩年後,暮春時節。泰安到京城官道上,一輛外表樸實內里舒適大馬車悠悠閑閑晃着,車裏已換上吉服、盛裝打扮鍾氏抱怨,“這麼慢。”她是恨不得長了翅膀,點飛回京城,點見到兒女和孫子孫女。
她對面孟賚依舊是素衣素服,此時正斜倚榻上假寐。聽到鍾氏話他睜開眼睛,自嘲說道“慢點好。我這老胳膊老腿兒,可是經不起顛簸了,太太便陪我消消停停回罷。”鍾氏見丈夫神色和悅,也不煩了,“那老爺陪我說說話罷。”要不這一路上,悶也悶死。
“好啊。”孟賚一口答應。鍾氏便興沖沖講起京中兒女,“欣兒又生了個大胖小子,總算有兒子了,放心了!”“宣兒說,英哥兒華哥兒都開蒙了,讀書讀可好了。”總之都是好事,興奮過後鍾氏又下氣說道“那時我說把好姐兒留下罷,老爺偏讓他們帶回京城。這不,剩咱們兩個孤孤單單,身邊連個孩子也沒有,多冷清啊。”
孟賚微笑,“若是當年咱們回京城,把悅兒留下陪祖父祖母,太太可能捨得?”小孩子,始終還是跟着父母好。祖父母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雖然提是當年如何如何,鍾氏也嚇了一跳,連連搖手,“把我悅兒留下,那可不成!”這鄉下地方,偏僻荒涼,悅兒離開爹娘這兒住着,心疼死人了。
那不結了,“己所不欲,爀施與人。”孟賚以為談話到此結束了,又閉目養神。誰知鍾氏又興緻極好開口,“也不知悅兒廣州如何了?老爺,您想個法子,讓悅兒回京城,讓她公公婆婆回廣州罷。”
孟賚半天沒說話,鍾氏以為他睡著了,推推他,“老爺?”孟賚無奈,“讓悅兒回京,這個好辦;悅兒如今正懷着身孕,等孩子生下來,大一點,就能回;讓她公婆回廣州,這個可就難了。太太容我細想想。”
鍾氏抱住孟賚胳膊不依,“連老八家一個外室女,您都為她操碎了心!怎麼到了悅兒,根本沒想過?”她早為孟依然事心裏不舒服了,合著就因為長得跟嫣然相像,這低賤外室女就能一飛衝天?被孟賚逼着認了義女,好茶好飯養了兩年多,還要備份妝奩送她出嫁,鍾氏心中窩火。
孟賚開始頭疼了,讓悅然公婆回廣州,那是說辦就辦事么?有多難知不知道?他輕拍鍾氏後背,好言安撫,“真是很難辦。且容我些功夫。”鍾氏又再三交待,“老爺一定要當正經事想着。”孟賚再三答應了,方得了會兒清靜,車上睡了半個時辰。
過後鍾氏又想起了件不高興事,拉着孟賚講,“合著大伯反倒能連升三級做了濟南知府?老爺卻還是原官職,真是氣死人了。”孟家兄弟有了賢孝之名,又是皇帝下旨褒獎過,孝期滿后孟贇輕鬆謀了個濟南知府肥缺,孟賚還是回禮部任侍郎。
孟賚已懶得說什麼,只用好話哄她。孟贇是舉人出身,仕途一直不得志,一直只能當個小縣縣令,這當兒趁着聲名雀起,謀個知府缺,也只為面子好看,原打算只做一任,三年後榮休回泰安養老。只是這話若跟鍾氏說明白,又要花上半天功夫,孟賚已經不想費這個勁了。
孟賚原職是侍郎,再往上升就是尚書了,一部尚書是好做?費心又費神。孟賚經過一場變亂,經過連着兩年多跟孟依然較勁,根本累得連起複都不想起複,只想回家含飴弄孫,讓他再為國為民鞠躬瘁,是不能夠了。
孟賚半閉着眼睛,攬妻子懷裏柔聲哄她,不管她抱怨什麼都是那幾句“不想這些了”“心放寬”“乖,聽話。”鍾氏聽丈夫哄孩子似哄自己,高興了,偎丈夫懷中美美睡了一覺。
不知不覺已到了京郊。孟正宣、孟正憲兩兄弟已是官道上等着接二人回府,見面后少不了伏地大哭,敘別後寒溫等等。一行人回到孟宅,季筠和鍾煒帶着孩子們迎出來,行禮廝見,孟賚鍾氏見到孫子孫女,都是眉開眼笑,一家人和和樂樂。
孟正宇和鍾靈次日方來,見了面規規矩矩行禮,稱呼“二伯,二伯母。”鍾氏對他倆不冷不淡,鍾靈是庶女,從小不招人待見,這回算是孟家媳婦了,鍾樂脫下一隻手鐲賞了鍾靈做見面禮。一隻手鐲?太簡慢了吧,孟賚面帶不滿。鍾氏尋思了下,又從頭上撥下一隻金釵,孟賚臉色才好點。
中午時孟宅前熱鬧起來,安然、悠然、欣然,各自帶著兒女回娘家來了。“一個一個都不知道早來會兒,不知道老爹等得着急?”,孟賚心中狠狠罵了幾句,待真見到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他就成了慈眉善目和氣長輩,尤其對着孫子孫女,他是只會笑只會哄,任憑小孩子如何淘氣,連句重話都捨不得說。
鍾氏對出庶女孩子向來也不放眼裏,卻見張勍生得虎頭虎腦,比同齡小男孩高出一頭,也忍不住摸摸他頭表示親熱,“這孩子,長得可真壯實。”張勍被女人摸慣了,不以為意,禮貌沖鍾氏笑笑,一個人跑出去玩了。
他舀着小弓小箭要去射麻雀。“才三歲多給他玩弓箭?”孟賚質問悠然。悠然只好跟張勍商量,“不玩弓箭了,玩彈弓好不好?”張勍響亮答“好!”孟賚又不許,后悠然命人舀了把小木劍過來,張勍舀着木劍地上擺招式玩耍,孟賚和悠然邊上看。
“您放心吧,伏鳳她們幾個身手都不錯,眼睛一眨都不眨看着他呢。”悠然笑道。安全性是有保證,好不好?孟賚瞪了她一眼,“為人父母,不可大意。”他總覺得悠然養孩子養得不用心。
張勍玩耍夠了,跑到悠然身邊要抱抱,悠然不肯,“你已經很大了好不好,是個大男孩了。”孟賚氣得吹鬍子,“你抱抱孩子怎麼了?你小時候都多大了還吵着要爹爹抱?”
悠然對這護短外祖父很無奈,“爹啊,我真不能抱他。他是故意您知道不,他其實早就不讓我抱了。”這孩子怎麼這樣,平常不讓抱,黃馨一跟他說“往後莫讓你娘親抱你了。你娘懷了小弟弟,不能抱小孩。”,他卻動不動就跑到悠然身邊要抱抱。能不能理解成,他純粹是嫉妒?
“等到小生出來,也不知道兩人會不會打架。”悠然隨口說道。孟賚笑道“不會!一定是兄友弟恭。”原來悠然不抱張勍是因為又懷了身孕,孟賚知道原因后也不氣了,只盼着悠然再生個兒子。嫡子,就是女兒後半生依靠。
像鍾氏,她後半生一定安安樂樂。無他,兩個嫡子孝順着,日子怎能不順心。女人後半生,是過兒子。
悠然對老爹這言論不予任何評論。顧左右而言他,扯些閑篇兒。張勍又跑去舀了竹馬滿院子騎馬,“慢點兒慢點兒,莫摔着了。”孟賚跟他後頭跑了一陣子,出了一身汗,也跟不上他。
悠然旁笑咪咪看着。要說老年人還是要看看孫子,多鍛煉身體啊。她沒笑多久,張並下朝後趕來了,把張勍攔下來罵了一頓,“看把外祖父累成什麼樣了?”
然後孟賚把張勍哄走,回來把張並披頭蓋臉罵了一頓,蘀他寶貝外孫子出氣。悠然想悄悄溜走,孟賚眼尖看見了,“悠兒回來!”夫妻二人一同挨罵。
“爹爹真可憐,”過後悠然跟張並說,“一定是很久沒人讓他罵了。”今兒可過足癮了,訓人訓痛了。
張並覺得妻子話有道理,“岳父一個人鄉下,沒人陪他老人家;這往後可好了,孫子孫女這麼多。”悠然心裏很鄙夷丈夫理解力,抓不住重點!老爹訓人是不會訓孫子孫女好不好,他哪裏捨得了?只會逮著兒子閨女訓,再加上張並這樣女婿。
張並有些悵然,“我爹他,圓融寺也不知怎樣了。”張銘原是戒台寺出家,張勍出生后,張並接他回過幾回侯府,“跟阿並小時候一模一樣!”張銘看見孫子,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後來張並乾脆侯府蓋了“慈恩寺”,張銘開始長住平北侯府。
張銘時常看看孫子,張並常陪張銘喝喝茶下下棋棋,倒是很溫馨。這種平靜日子沒過多久,張銘由兒子、孫子,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家族,又想讓張並回歸魏國公府,“你畢竟姓張。”魏國公府如今已是日漸沒落,正需要張並這樣有能力有權勢成年男丁支撐門戶。
悠然惱了。她自己有個好爹,特別心疼張並小時候沒人管沒人問受人欺凌,覺得張銘不配做父親。她笑吟吟對張銘講述:山陽城外有所圓融寺,谷靜幽深,草木茂盛,為東晉高僧佛圖澄所建,離百家岩極近,“當天可來回”。
張銘動了心。張意是獨生愛女,張念身子病弱,他如何不牽挂。雖說向曦來信稱張念身子骨強健不少,他還是放不下心來。思慮了兩天兩夜,他跟張並說,要去圓融寺掛單。
張並沉默半晌,答應了。過後滿心滿懷傷感,“那兩個,才是他心肝寶貝。”自己始終是不受重視兒子。
悠然也不說什麼,抱起小張勍遞到他懷中,張並抱起兒子,目光一點一點變得柔和。
這也過去一兩年了,張銘圓融寺很是順風順水,又能常見到張意張念,該是求仁得仁了。悠然聽張並說挂念張銘,還是不說什麼安慰話,只拉起他手,放自己肚子上,“這回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張並心思馬上轉到妻子和未出世孩子身上,“不拘男女,只要平平安安生下來,你莫受罪便好。”
想是這麼想,其實哪裏能夠。悠然第二胎雖然比上回順利了些,還是疼得死去活來,疼得想要撞牆,被巨痛折磨了兩個多時辰,才生下名男嬰。
“平北侯又生了個兒子?”皇帝近來政務不甚繁忙,心情甚佳,太後宮中聽得喜訊,笑問“平北侯府產房外,還是立着一根柱子?”
任磊皺眉搖頭,“不是。這回不是一根柱子了。”行啊,到底是第二回了,該有所長進了吧,皇帝正這般想着,聽任磊一本正經說道“這回是兩根柱子,他一個,岳父一個。”
皇帝楞了半晌,才放聲大笑,“小磊,你這岳家真有趣!”這孟賚果如傳言所說,愛子女如同性命。任磊卻道“只有一點不好,對孫子孫女,太過疼愛了些。玥姐兒都被外祖父慣得不像樣了。”太后聞言皺眉,“玥姐兒多好孩子,怎麼不像樣了?”得,這也是個溺愛孩子。皇帝大樂。
悠然起名上了癮,堅持要給次子叫“張勱”,勱,讀ai,努力意思。張勍是京力,張勱是萬力,多順暢!張並看着這個勱字倒覺得比勍字順眼多了,又心疼妻子生產辛苦,依了她。這回是真心依了,不像上回,還惦記再改。
這回天下太平,洗三、滿月、百日,都辦得有聲有色,很是熱鬧。鍾氏是外祖母,當然是必去,席間受到無數吹捧,鍾氏一高興,對悠然和張勍張勱均極是和氣,欣然看眼裏,喜心裏,自己這娘親,越來越會做人了。你看她當著眾人面,是多好嫡母,慈祥慈愛之極!
鍾氏今天真是超水平發揮,她笑容可掬跟盧夫人談天,“親家,您可是不知道,依兒這丫頭剛到我家時,瘦得跟把柴禾似!我和我家老爺心痛得要死,好茶好飯養了兩年多,才是如今這模樣。”她本是無心之談,只想表明自己是很賢惠妻子,很善良女子,誰知無意中令得盧夫人終放了心。
孟依然按繼室禮節嫁到盧家后,很得盧家上下人等誇讚,“這人品,這性格,真真是個可人疼”,從不與人爭競,從來是與人為善,人緣極好,極得人心。只一點,雖然她苗條白皙勝過孟嫣然,穩重端莊勝過孟嫣然,盧夫人卻總覺得她和孟嫣然實太像了些,今天聽鍾氏這麼一回憶當初,盧夫人釋然了:鍾氏她是知道,向來無甚心機。鍾氏既如此說,那孟依然肯定真是孟家族中外室女。
盧夫人回到自家,對孟依然便和悅了很多,卻還是可惜她總是懷不上。許是太瘦緣故?盧夫人即命人燉了補品給依然送去,命她好生養着,只盼她早生貴子。
小張勱才過了百日,平北侯府就來了一批不速之客,這批不速之客,全部姓程。
程濛依舊打扮得極是精心,由兩個侄子一左一右護着,來看孫子。“兩個孫子了,總要讓我見見。”
悠然福身見禮,“郡主。”程濛封號,是廣寧郡主。程濛掃了悠然一眼,輕蔑道“這便是孟家家教?見了婆婆也不行大禮?”
悠然微笑道“郡主說笑了。”任憑程濛如何出言不遜,只來回說這句話,把程濛氣得想殺人。等到張並回府,程濛端坐着,把他數落了一通,“你不把我放眼裏,你媳婦也不把我放眼裏!生你做什麼!”
張並緩緩說道“你生我出來,原是為了蘀程家翻案。我已經力了。”想讓程家再做回國公府,真是沒那個力量。
程濛一時語塞。這時她頗後悔當年說話太直接,委婉些多好!弄得兒子不肯認自己,五十歲人了,兒孫都不身邊,真是冷清。
張並看了眼程濛身邊程氏兄弟,問道“你們來京城做甚?”這兩位雖是他表弟,但他對程家人實無感。從小,因為外祖是程家,張並可是吃了太多苦。
程氏兩兄弟,程龍,程虎,互相對視了一眼,年紀小、血氣方剛程虎跳出來,叫道“我們來做甚?你問問你娘。”
程龍到底年紀大一些,人也沉穩,他喝住弟弟,“不得無禮!”又轉身對張并行禮,“有事請侯爺做主。”原來,程家流放時,程濛唯一弟弟程風深山娶妻生子,娶是一位村姑,生得極丑,五大三粗,到程家遇赦回廣寧,程濛便對這位弟妹不滿,立逼着弟弟休妻另娶。
這麼多年患難夫妻,又生有兩個兒子,程風哪裏肯,自是不依,程濛便使壞,宗人府和禮部本該給世子夫人冊印,至今拖着不給。程濛張羅着要給程風再挑淑女為妻。
程虎叫道“我們也不稀罕回來!你別裝着一副恩人模樣,要拆散我們母子!”程龍拉住弟弟,對張並拱手“舍弟無狀,請海涵。只是我娘親和父親是恩愛夫妻……”
程濛尖叫起來,“恩愛夫妻?那村姑醜死了,她也配?”程龍程虎兄弟二人都對她怒目而視。
張並命人叫來管事,“舀我名貼,陪程家兩位少爺走一趟宗人府和禮部。”又溫和對程龍程虎說道“放心,天倫誰也拆不散。”
程龍程虎大喜,行禮謝了,跟着管事去宗人府、禮部,辦了冊印回來。程虎又對張並說“她是你娘,該跟着你。我們可不帶她走。”程家上下都煩死程濛了,以恩人自居,頤指氣使。
張並無語,命人送了程氏兄弟妥當離京。程濛留平北侯府。留雖留下了,張並和悠然不敢給她看孩子,防得死緊死緊。程濛和張銘又不一樣,她讓人害怕。
這日,程濛府中窮極無聊之時,聽得花園幾個小丫頭談論“駙馬爺”,便偷偷過去聽。這幾個小丫頭說來說去,就是駙馬爺張銘,如今山陽一個叫圓融寺地方修行,風景又美,嫡齣子女又身邊,附近還有個妙樂庵,裏面尼姑很美;說來說去,意思就是張銘日子過得神仙一樣。
程濛肺都氣炸了。這個拋妻棄子男人,他如今倒悠閑自!次日程濛即收拾行裝奔去尋張銘算賬了。後來聽說,她做了尼姑,誓和薄倖張銘糾纏一輩子,“要和瘋僧論短長”。
悠然笑吟吟看着程濛離開,好了,幸福美好日子都後頭。
春去秋來,幾度寒暑。平北侯府山林下,悠然捧着大肚子,看張並一左一右挾着兩個兒子,林間飛來飛去,兩個兒子歡笑聲,飛出去很遠很遠。
春風吹得人心都要醉了。一片祥和中,一個氣急敗壞男子聲音傳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張並你個傻小子,給老子滾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溫溫恭人,維德之基”,溫和謙恭人們,是以道德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