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彼有遺秉
一年多之後,金秋時節。孟賚帶着孟依然,田間地頭看農夫秋收。孟依然沉靜了不少,站父親身邊饒有興緻看農夫揮汗如雨收割,看婦人孩子送來飯食,一家一家農戶幹得熱火朝天,全都是喜笑顏開:今年豐收,能吃飽飯了。
“這兒有麥穗,那兒也有,這麼多,”孟依然微微皺眉,“太浪費了。”孟賚溫和指指遠方,“依兒,你看那兒。”遠處是一個衣衫襤褸農婦,帶着個五六歲女孩,低頭專註撿麥穗。“留下麥穗,是給她們撿。”
有意留啊?孟依然紅了臉,“我沒想到。我還以為……”看那名農婦帶着個小女孩,覺得這母女二人着實可憐,“父親,我想幫幫她們。”
“好啊,”孟賚答應,“你想怎生幫她們?”孟依然凝神想了想,命侍女去告訴那農婦,“農閑時,到孟宅來漿洗衣物,每天五十文錢。”那農婦楞了半天神才明白過來,感激涕零道謝,她丈夫亡故了,一個人帶着個女兒,孤兒寡母,生活實艱難。
看見父親欣慰對自己點頭,孟依然不自掉轉頭,裝作欣賞風景。孟賚心中好笑,這真是姐弟,小宇跟她可不是一樣,都是這般。可這若換了悠然,怕不自吹自擂把自己誇成一朵花。
“爹爹你看!”孟依然拉拉父親衣襟,指指官道。遠遠只見幾輛大馬車行駛過來,旁邊還有幾十匹高頭大馬護衛,顯是某高官貴人家眷車隊。
孟賚待車隊漸漸走近,看見馬車車徽,“哼”了一聲,這沒良心丫頭,終於知道來看老爹了。馬車上,一名容貌明媚鮮艷少婦,身穿素凈衣服,懷抱一歲多幼兒,極有情調感概,“真是一副農家樂啊。”
那幼兒卻半點沒有詩情畫意感覺,伸出胖乎乎小手,硬把她臉掰過來,不許她看車外,把她臉朝着自己,“我!我!”要是他語言表達能力強,可能要說是:老看着車外幹什麼?只許看我!
馬車旁邊緊緊跟着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一名身材高大英武男子,玄色長衫玄色腰帶,顧盼之間,頗有威勢。此時他對馬車內母子二人笑道“他又鬧了,要不把他交給我吧?兒子,要不要跟爹爹一起騎馬?”幼兒聽力極好,聞言小臉樂成了一朵花,撲楞着手要往車外去。
少婦早被幼兒折騰夠了,大喜,“好啊,跟你爹騎馬去吧。”車外男子揚聲大笑,伸出長臂,已將車內幼兒抱了過來,幼兒坐父親懷裏,來勁了,手腳並用,配合著“啊,啊”聲音,示意父親自己要玩耍。
男子把幼兒輕輕拋起,又輕輕接住,如此反覆幾回,幼兒空中樂得咯咯發笑。孟賚遠遠看着,臉色青了,少不事!把孩子摔着了怎麼辦?不過是會點子皮毛功夫,這般張狂。唉,年輕啊。
等到馬車到了跟前,悠然一家三口上前行禮廝見,孟賚對女兒女婿都沒什麼好臉色,只是把小張勍抱懷中不放,“我是外祖父,叫外祖父。”
悠然由着老爹慈愛耐心教外孫叫人,轉身拉着孟依然說道“初次見妹妹,一點心意,莫嫌棄。”從手上脫下一個金手鐲遞了過去。孟依然由姐姐變為妹妹,心中惱怒,瞪着悠然不說話。悠然淡定望着她,執着將手鐲送她眼前。
二人對恃半晌,孟依然低頭接過手鐲,施禮拜謝,“謝姐姐厚愛,妹妹慚愧。”認了罷,不認沒活路。悠然眼中閃過絲滿意,這人總算學乖了一點。
此時只有姐妹二人,孟依然低聲耳語般抱怨,“怎不仔細辨認,就認了是我,就上報了朝廷。”她如今已不敢對孟賚說什麼,怕再招出“父女二人一同去了”這種話,她也不忍心讓老父傷心。今日再見悠然,想想同是姐妹,地位天差地別,又不平了。
悠然貼近她,面色和平,聲音陰冷,“一名女子我天朝活着,好是永遠不被人所知;若被人所知,只能是好聲名,知道不?”有福氣女人,一輩子默默無聞,得個善終;若不幸有了名聲,那,只能是賢,孝,節,義,旁,略有些風言風語,都不能挨上。
什麼?孟家女兒,盧家兒媳,莫名其妙落水而亡?或者,莫名其妙失了蹤,她衣服首飾一不知名女屍身上?什麼原因不知道,待查?孟家也好,盧家也好,哪經得起這個,全家都會被連累。
孟家女兒,盧家兒媳,自幼由祖母養大,這時祖母亡故,她發誓要跟了去;家被人攔着了,終是自投入水,全了心意。這是可以,兩家聲名不受損。
你是家族中一員,享受家族聲譽帶給你種種利益,就必須要承擔責任,任何時候不為家族抹黑,有關名譽,有關貞節,這事上不能出一點點差子,懂不懂?
二人頭貼着頭,外人看來是姐妹親呢,實際上根本不是。低低說了半天話,孟依然落敗。論口才,論智謀,她哪裏是孟悠然對手。悠然打敗孟依然後,施施然轉向老爹。
“已城外拜祭過祖母了。”聽得悠然這麼說,孟賚點點頭,這丫頭做事,向來是有分寸,倒不必擔心她缺了禮數。孟賚抱着張勍,眾人一起乘馬車回到孟家老宅。
鍾氏已是泰安休養了一年多,這會子見着悠然一家,前所未有親熱,“哎喲,這孩子真招人疼,這小模樣,嘖嘖,真是父子。”像親外祖母一般。話說她這陣子泰安,悶都悶死了。
張勍鬼靈精,孟賚抱着他就安安生生,鍾氏抱他就亂抓亂撓,后還是落孟賚懷中,才不亂動了,偎外祖父懷裏,漆黑眼珠轉來轉去,看着一屋子陌生人。悠然教他叫“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他只笑不說話,然後把頭深埋孟賚懷中,一動不動。
行了,今晚上有人給看孩子了。悠然看着老爹抱着張勍不放,心裏慶幸。這時孟正宇悄悄湊上來,同情說“姐姐,你吃虧了。”你懷胎十月生出來兒子,怎麼只像他爹,不像你。
這不着調。悠然斜了他一眼,哼,祝願鍾靈將來生下孩兒,只像她,不像你!
孟正宇猶自搖頭嘆息。悠然想起黃蕊壯舉:把黃家人趕殺絕;把鸀蘋突然生急病、鸀漪跑去看她這件事一查到底,揪出幾個心大丫頭,包括鍾氏陪嫁幾個,如今這幾個已是全部被發配到莊子上;把鍾靈嫁妝單子一擴再擴,如今鍾靈已是個小富婆了!這麼厲害丈母娘,唉,悠然慢吞吞提醒孟正宇,也是一臉同情,“小宇啊,你將來可要對鍾靈好,要不然,她那個娘……”後面不說了,你自己琢磨去。
孟正宇縮了縮身子。黃氏姐妹真是大不相同,黃馨整個人是像春風一般和煦,黃蕊呢,也面帶笑容,卻不溫暖,眼神像刀子一樣銳利,直讓人感覺她跟前無所遁形。
心裏打突突,卻還嘴硬,“怕什麼,我和鍾靈兩個跟姨娘,一家三口過日子,怕她做甚。”悠然輕蔑看他一眼,黃馨跟你們是一家三口?到底誰才是親生啊。
接下來孟正宇又說了一句話,讓悠然想痛揍他一頓,“姨娘她還好吧,姐姐你有沒有對她凶?對她不耐煩?”
晚上有了讓悠然頭疼事:張勍白天肯讓孟賚抱,晚上不肯,哭鬧着“娘!娘!”這是要找親娘意思,張勍嘴很笨,一歲多了,還只能說一個字,極少聽他說兩個字。
“你就懶吧,多說一個字能不能累着?”悠然極是不滿,對着張勍橫眉立目。孟賚看不過眼,“你小時候不懶?我怎麼沒罵你呢。”
“我小時候多可愛啊,人見人愛!”悠然又要做王婆,開始自賣自誇,孟賚毫不客氣打斷她,“你小時候不是可愛,是可惡。”見張勍挨了罵委屈扁着小嘴想哭,心疼道“像我外孫子這樣,才叫可愛。”
父母全都不靠譜啊,太容易移情別戀了。悠然很有失落感,黃馨是見了張勍眉開眼笑把自己拋到腦後,孟賚也是!“我被爹娘拋棄了。”她對張並傾訴。張並一手抱兒子,一手抱妻子,“沒事,有我呢。”我永遠陪着你,不離不棄。
一邊是委屈兒子,一邊是委屈妻子,張並哄了這個哄那個,真是辛苦。
次日張並出門到當地衛所辦了幾件公事,回來后孟賚、張並翁婿二人書房密談許久方散。
“她好不好?”無人時,孟賚輕輕問。悠然實話實說,“精神頭好着呢,看見張勍眼睛咪成一條縫,從早到晚圍着孩子轉;只是一直堅持吃素,說,要陪您一起。”
無論怎麼勸黃馨,她都不吃魚肉,“你爹正吃苦呢,我陪他。”總是只吃青菜,弄面有菜色。
孟賚默然良久,寫了封信讓悠然帶回去。
悠然一行人來時候是一家三口,走時候是浩浩蕩蕩一大堆人:孟正宣、孟正憲回京復職;孟正宇回京完婚;除了孟賚夫婦跟孟依然,其餘人全走;再帶上大房孟正寬一家。
路上,只要孟正宇說話略有不中聽,悠然便惡狠狠,“孟正宇,你婚事還要我來操辦呢。”孟正宇便灰溜溜了。
孟正宇婚禮極簡單,沒有太多賀客,沒有太多吹吹打打,悠然美其名曰“婚姻不乎形式,不乎婚禮是否豪華,只乎夫妻感情如何,夫妻人品如何”;王夫人對此極為滿意:婚禮辦成這樣,長輩全不場,鍾靈往後夫家地位堪憂。
三朝回門時,鍾靈臉上嬌羞,倒讓太夫人和鍾元都放了心,看這樣夫妻情份是好。已做了韓國公夫人鍾家大姑奶奶鍾熲則是看著鐘靈頭上金冠皺眉,這金冠是用細如髮絲金絲纏繞而成,又鑲有明珠重寶,璀璨耀眼,顯是價值不菲。
“您怎麼給她這麼珍貴嫁妝?”鍾熲背地裏跟王夫人抱怨。王夫人搖頭道“我哪裏會給她這樣好東西,那是她婆家姑姐給。”鍾熲只好罷了,沒法子,鍾靈家有個做侯夫人姑姐,孟悠然沒有公婆管束,想怎麼貼娘家都成。
再看看鐘靈送回門禮,給太夫人和鍾元居然是罕見玉雕香籠,晶瑩剔透,玲瓏別緻,這可是稀世珍寶,太夫人和鍾元各自心中滿意。他們見多識廣,哪裏會意財物,不過是知道孟正宇重視鍾靈,心中安慰罷了。
盧家。盧老尚書拈着白鬍須,慢條斯理,“你都尋了這一年多了,有合適沒有?還是死了心罷。”次子,又是鰥夫,想要多好姑娘。
盧夫人心中不,“我好好兒子,去奔喪回來,變成了鰥夫!到哪裏說理去!”她心痛盧二,要給盧二續娶淑女,可惜淑女難求。
“兒子不是說了,願娶孟家義女。”盧老尚書愛息事寧人,“兒子終身大事,既然他願意,隨他罷。”
盧夫人真想拍案而起,“還提孟家!兒子都是被孟家害慘了。不知他家搞什麼鬼。我家一個兒媳婦,莫名其妙就沒了。”雖然賢孝名聲天下皆知,可一個老太太亡故,緊接着一個孫女、一個兒媳婦也跟着去了,總顯得不吉利。又緊挨着魯王之亂,顯怪異。
“兒子回來說了前事後情,”盧老尚書不急不徐,“依夫人看,當時可有好法子?”盧夫人語塞,若換了是她,也只有這樣,別無他法。
“依我說,兒子都是第二回娶妻了,你也聽聽他怎麼想。”盧老尚書早活得通透了,他要過一輩人,他自己有主意了,你非要跟他拗着,將來你蘀他過日子去?
盧夫人苦思了一夜,次日交待盧二,“你終身大事,自己作主罷。只一點,那孟家義女須是你自己看對眼了才行。切莫娶了家來,調皮生閑氣。”盧二應道“是!”孟賚既然提了嫣然族妹,於情於理,盧二覺着自己不能另聘他人。當即收拾行裝,辭了父母,奔泰安而來。
孟賚溫言問了盧家上下人等安好,命人帶盧二至側廂歇息。當夜,盧二孤枕難眠,起身至院中,月下徘徊。次日孟賚着人支會他,“下午晌花園風景好,可至花園賞景。”盧二趕忙應了。
“依然姑娘,您慢點兒。”小丫頭聲音傳過來,盧二精神一振。只見一名妙齡女子迎面走來,盧二不敢正面看,只俯身行禮,女子也行禮如儀。
盧二偷偷瞥了一眼,身礀眉目,確是和嫣然有些相似,只是苗條白皙很多,也沉靜很多。盧二即定了主意,“我回去即譴媒求婚。”
女子沉默良久,福了福身,“感君盛情。”卻似有遲疑之色。盧二奇道“有何事?”女子沉吟道“有三件事,請君細思。一則,我是外室女出身,寒微了些;再則,我,我是嫁過人……”
至此盧二也有些詫異,這可是從未聽說過。女子低聲道“我爹爹那時京城,久不回來,我娘親便將我,將我許了人……誰知遇人不淑,日子過不下去,只好又回到娘親處。這事,我爹爹也好,義父也好,統統不知。”
盧二聽得她娓娓道來,從容鎮定,聲音雖略有些沙啞,卻極是動聽,心神一盪,道“你嫁過,我娶過,倒也公平。”
女子怔了怔,鄭重福身謝過,盧二低聲問“那第三件事,是什麼?”女子狐疑半晌,方開口,“鬼神之事,公子可信?”
“敬鬼神而遠之。”盧二正色答。
“我曾做過一個夢,便是我走投無路想尋死之時,做過那個夢。夢中我到了鬼門關,遇到一位和我極相似女子,便是嫣然姐姐。她說要隨祖母去,卻放心不下義父,也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夫君,要我蘀她孝順義父,要我蘀她……”女子羞澀得說不下去了。
盧二聽得亡妻如此情深,落下淚來,“嫣然她,真傻。”祖母,比父親和夫婿重要?女子勸道“莫如此。也許不是她傻,而是祖母捨不得她,要帶了她去。”
盧二連連點頭,“極是!我也覺得嫣然是被老太太硬帶了去!她臨去前,天天都高興得狠!”一點不像要殉祖母樣子。
盧二此時什麼都想通了:嫣然小孩子氣,發現了好玩事,日日很高興;老太太天有靈,見自己才去嫣然便這樣,生氣拘了她同赴陰曹;嫣然捨不得岳父,捨不得自己,托族妹岳父跟前孝,托族妹照看自己。
“我定會珍惜你,珍惜嫣然這份心意!”盧二很做了決定,“你嫁過人事,可還有人知道?”
女子搖頭,“我娘親已是病故了。那人本是外地,單身此,前些時日也沒了。再沒人知道。”
“如此甚好。”盧二大喜,“此事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不會告訴第三個人。
女子淚光瑩瑩看了眼盧二,深深萬福,默默離去。盧二見她舉止有度,沉穩雍容,心下大慰:嫣然好歸好,終是略嫌輕浮,不夠穩重,這位孟依然姑娘,出身雖不高貴,一舉手一投足是大家風範,將來定是位賢內助。
當晚盧二就尋到孟賚書房,鄭重求婚。孟賚溫和道“你先回京稟明令尊令堂,若有意,請官媒過來罷。”盧二長揖到地“是!”次日即辭行回京了,過了一個月,京中有官媒到來,兩家正式訂下親事。
孟依然已是把自己當日所說所做,一字不拉報給孟賚。孟賚頷首,“依兒大有長進。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作者有話要說:“彼有遺秉,此有滯穗”出自《詩經小雅大田》。秉,把,捆紮成束禾把。農田豐收時,故意留下些農作物不收,“那兒散下幾束禾,這兒掉下幾顆穗”,為什麼呢?接下來一句很感人,“伊寡婦之利”,讓那些生活無着人去撿。
這種宅心仁厚,讀來令人感動,中華民族一向就是這麼溫和民族,一向有惻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