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白雪紅梅

51.白雪紅梅

因有旨意在身,寧王一行人等不曾沿途稍做停留,只是一路向北而去。出發時江南尚未落下一場冬雪,行至河間地界,已可見白雪皚皚,覆蓋城村草木。周元笙只以為到了燕地,該是滿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酷烈,然而北平歷經百代,早已是一座富麗巍然的大都城,其繁華程度並不遜於京師太多。只是這座城池中的風更硬,也更凜冽罷了。

待闔府人等安頓完畢,已近初春三月。李錫琮隔幾日會去大營中巡視軍務,周元笙鎮日雖無大事,也少不得要應對北平府各色官眷來訪,直忙碌了大半月尚未有閑暇去拜會母親昭陽郡主。

是以姨娘卓玉眉就成了北平寧王府中最為閑適之人。玉眉過了年已滿十六,因年前一場病,使得少女的面龐和身段更為清麗窈窕,消瘦蒼白的臉上突顯出一對楚楚動人的眼睛,似蹙非蹙的柳葉眉間永遠籠罩着一層淡淡清愁。靜默無語的時候久了,彷彿也懶得再開口多言,像極了一抹隨時會消散的影子,在自己的小院落里無聲無息的消磨着屬於她的綺年玉貌。

窗外的日影西移,將她垂頭坐在榻前的身姿映在地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丫頭凝露推門進來時,便看見這樣一幅靜謐的畫面,見她一針一線的綉着一隻香囊,不由咦了一聲,問道,“好工整的綉活!姨娘是綉給王爺的么?”

玉眉抬首笑了笑,活動着泛酸的頭頸,又垂下眼帘,低聲道,“閑着無事,做着玩的。也不是要給誰。”

凝露恨鐵不成鋼的望了她一眼,道,“又熬神又費眼,偏又做的這麼精緻,若不呈給王爺豈不可惜了?加上這個,姨娘做的那些衣裳也好,汗巾子也罷,少說也有五六樣了,做什麼只自己收着,卻不送給王爺?”

玉眉撫着香囊上的花紋,越發低下頭去,“還是算了,我的東西不好,再拿不出手見人的。何況……王爺並不曾來我這裏,等閑見不着他人,又哪裏來的機會。”

她的聲音只是一味細弱,並不曾有半點怨望,便更激起凝露為她不值的心思。沉吟片刻,索性半個身子坐在她旁邊,殷殷勸道,“姨娘這樣下去終究不是事,咱們搬過來也有近半月,王爺竟不曾踏足咱們這裏一步。可若說是無心,又何必時常打發人來賞賜東西,或叫梁總管過來問問可缺少什麼,可見王爺心裏還是惦念的。那這中間究竟是為什麼阻隔了,姨娘就沒好好思量過么?”

玉眉抿着嘴只是不答,繃緊的嘴角微微的抽了一抽,半晌搖頭道,“你想說……是王妃?”凝露忙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壓低嗓音道,“原來姨娘心裏也清楚,我只當你是被她面上的賢良給唬住了呢。”

“不會的,是你想左了。”玉眉一徑搖頭,勉強笑道,“我是什麼人,哪裏礙得着王妃,她犯不着做這樣的事。王妃平日裏如何待我,你也看在眼裏。因着我身子不好,連每日請安定省都一概免了,倒時常差人來噓寒問暖,並不曾虧待我一點。遇上這樣的主母,是我的福氣。我若再存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可成了什麼人了。”

她滿心凄楚,亦滿心清楚,所以便將心底的話隱去——那俊朗溫存的少年親王只是關懷她,如同關懷一個故人,一個舊友,或是一個安分無爭的寂寂無聲之人。昔日那一場意外從天而降,溫柔的像是存在於自己的夢裏,如今夢醒了,她亦有足夠多的時間,足夠多的寂寞卻體味了悟,那不過只是一場至為美麗的錯誤。

凝露卻不以為然,怒其不爭道,“姨娘若是這麼想,我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是你到底年輕,也是這般花容月貌,若是錯過了最好的年華,再往後想留住王爺,不是更為難上加難?姨娘可別溫順的過了頭,正經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才行!不說旁的,就算當真爭不過人,好歹也該給自己留個念想,日後也能終身有靠不是?”

玉眉兀自沉思,忽然聽見這話,便怔忡良久,心裏越發苦澀,卻又無法明言,只是重重一嘆道,“我如今連他的面兒都見不着,哪裏還能想得到以後,不是痴人說夢么。”

凝露想了想,雙目精光一輪,湊近玉眉,道,“事在人為,只是看姨娘想不想做了。就說這會子,王爺並未出府,只一個人在書房,現放着這麼好的機會,姨娘何不去試試?且理由都是現成的,就只拿着前些日子做的那件絲料睡衣過去,就是日常探問也不算什麼。”言罷,又着意加重語氣道,“這機會可都是自個兒尋的,不能擎等着人家上門。”

玉眉惶惑地看了她一眼,垂下頭思量半日。一番天人相鬥過後,曾經有過的一絲纏綿溫暖終是戰勝了現實的冰冷殘酷,她點了點頭,柔婉地笑了出來。

李錫琮的書房內彌散着一陣淡淡煙氣,幾縷燒盡的紙屑被簾外的一陣風吹散,飄落到了地下。

梁謙進得房中,禁了禁鼻子,業已聞見那氣味,卻不發問,只將手中公函遞至,含笑道,“都三月間了,外頭尚能落雪。這北平府的氣候真和金陵大不相同,看來今年大約是個豐收的好年景。”

李錫琮方才的注意力皆在自京師傳來的秘報上,聽他這般說,才轉頭望向窗外,果然見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的灑將下來,緩慢而輕盈,竟是一天一地儘是。他自是見過比這更磅礴更壯闊的雪景,心下也沒有多少激動,只是站起身來,推開一格窗欞,讓那清冽乾冷的空氣躍入房中。

風中伴隨着一抹幽幽梅香,令人頓感身心暢意,他凝目看向庭中一株老梅,點點疏落的蒼鬱紅色突兀的陳雜在純白之間,這是燕地的寒梅,比之江南梅花的素雅更多了一分倔強桀驁,讓他忽然間想到一張面孔,一記目光。

李錫琮淡淡道,“去折一支來,送到王妃那裏。”梁謙望着他,發問道,“是着人送去,還是王爺親自送去?”李錫琮不禁一笑,轉顧他道,“你如今和我說話,愈發隨意了。”

梁謙渾不在意,知道他不過嘴上掂個過,才要再問,卻聽見外頭內臣恭敬道,“給王妃請安。王爺正在房內和梁總管說話,王妃請。”

說話間,周元笙已推門入內,手裏正抱着一支聳肩瓶,內中插着幾枝盛放的紅梅。梁謙見狀,更是抿嘴偷笑,這小夫妻二人倒還想到了一處。

周元笙不知李錫琮的心思,見梁謙亦在,不過微微笑道,“我見園子裏的梅花開得正好,順手摺了幾枝給你這屋子做些點綴。這個地方,這個季節,也只剩下這點顏色,難得是襯着今日一場好雪。”

李錫琮點了點頭,示意梁謙接過,卻也不再提方才的話。梁謙安置好那梅瓶,忙識趣地告退出去。

這邊廂周元笙才鬆了些矜持,自遷至北平府,李錫琮有些日子不曾展現他陰晴無常的脾氣,二人的關係確比從前緩和了許多。她猶是懷了一份安定且堅定的念頭,無論過往如何,眼前這座府邸,身處的這座城池,是他們未來所有的天地,是真正屬於他們自己的一片天地,她會努力嘗試,和他建立一種彼此理解的相處方式。

她眼中帶着某種期許的光亮,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並肩看着窗外落雪。李錫琮不曾轉首,卻篤定問道,“你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一定覺得新鮮罷?”

周元笙看了他一眼,不服氣道,“誰說我沒見過的,會昌八年冬,蘇州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據她們說,那雪足足下了一夜,清早起來,已沒過了足踝。我起得晚,雪已被她們掃得差不多了,並沒瞧見,只是屋頂上的也足足有半尺厚。那一回我才知道了什麼叫萬樹松蘿萬朵銀。”

隔了一會,又沉吟道,“只是那雪落得稀奇,過後蘇州城裏傳過一陣子,說是天象有異,恐生變故云雲。結果卻也沒發生什麼。說起來,那一年京裏頭可有下那麼大雪?”

李錫琮頷首道,“好像確有,不過宮裏本就是非多,閑話也多,關乎天象的傳聞想來已淹沒在諸多閑言碎語裏。我倒是不曾聽聞。”

周元笙側頭想了想,忽道,“會昌八年,那時節你是不是才從景陽宮搬至儀鳳閣?”

李錫琮驀然轉向她,笑道,“是,你記性倒好。”復又笑道,“恐怕天象有異,說的便是某個命帶煞氣的人被放出了冷宮。”

周元笙皺眉橫了他,輕斥道,“你帶了什麼煞,怎麼至今還沒煞到我?滿嘴裏再沒個忌諱。”

李錫琮愈發笑着打趣,“你命格那般顯赫,我可輕易沖煞不到。”話音才落,已被周元笙再度瞪視,只見她滿臉嬌嗔,雙頰因適才折梅時在風中佇立許久,泛起淡淡緋色,星眸脈脈流光,極是俏麗可愛。

他看得心內一陣澎湃,下意識偏過頭去,臉上的笑容卻來不及收回。周元笙凝視片刻,心念一動,慨嘆道,“如斯好景緻,該當尋些有趣的事來做,方不辜負。早前聽人提過,你會使槍,不如使給我瞧瞧,如何?”

李錫琮半點不曾猶豫,點頭道,“好。”當即命人取了一桿長/槍,來至院中。周元笙怕被雪迷了眼睛,只立在檐下,見李錫琮掂了掂手中纓槍,待要走下台階,忽然又轉過身來,將她身後風帽罩好,繫緊了帶子。隨後卻將自己身上氅衣脫去,扔給了一旁侍立的內臣。

周元笙正自感念他這一瞬的體貼愛憐,卻在下一瞬看清了他飛揚明朗的氣度。他身上不過是尋常直裰,這樣儒士打扮卻不損其剛勁英武。漫天的大雪之中,他將那桿槍舞得獵獵生風,周遭雪花只做盤旋飛舞,再不得近身半點。她看得出來,他的眉目是舒展的,他是真的快活。

周元笙倚在廊下柱子旁,含笑觀望。她的目光只落在李錫琮的身上,便不曾看見不遠處手捧衣物,獃獃站着的玉眉,更不會留意到,她的臉色白的出奇,像是墜在地上的新雪,脆弱無力,毫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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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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