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新生合宿
那是藤川涼喜歡的曲子。也因為彈奏者技藝高超的緣故,琴聲異常婉轉動聽。
美妙的音樂讓藤川涼瞬間忘記了攀爬樓梯的目的。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進入走廊,向音符流出的方向慢慢走去。
她首先看見的,是背靠琴室大門席地而坐的同班同學山本皋。
此時的山本皋不再是那個神情冷漠,總是將人拒於千里之外的北國女孩。她放鬆地仰起頭,雙眼輕閉,安靜地聆聽從門內不斷流淌出來的琴聲。春末溫柔的淡金色陽光落滿她全身,將她年輕的臉龐映得安詳靜謐,宛如油畫。
藤川涼徑直向她走去,最終停在她的面前。
“山本同學?”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輕聲呼喚道。
剛剛還沉浸在音樂中的山本皋猛得睜開眼,迅速壓平裙角的褶皺站了起來,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尷尬和慌張。
“是藤川同學啊……”她小聲說,像是心虛似地不敢直視藤川涼的眼睛。
“山本同學一定也很喜歡《月光》吧?”藤川涼露出笑容,儘可能平靜地問道。
她也曾經歷過如此單純的學生時代,因此不難猜出山本皋表現慌張的緣由:這一刻正在琴室里演奏鋼琴曲的,恐怕就是山本皋在學園裏的意中人。十五歲少女的心思總是敏感慎密,因此很容易為才藝出眾的少年傾心。
“是的……。”山本皋像是很勉強似地點了點頭,然後迅速告辭:“很抱歉,藤川同學,我剛剛想起還有別的事要做。”
她急匆匆地說完這句話,接着便立刻繞過藤川涼向樓下跑去。少女在氣流中揚起的裙角彷彿盛夏綻放的花朵,藤川涼被她害羞的反應感染了,不禁感嘆年輕真好。
而當藤川涼貼近琴室大門上的方玻璃,好奇地想要一窺山本皋意中人的究竟時,卻又忽然驚愕地屏住了呼吸。
脫色後用髮膠考究地往後梳的頭髮,以及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背對着她坐在鋼琴前的並不是冰帝學園裏的任何學生,而是教授音樂科,同時身兼網球部顧問一職的教師榊太郎。
原來是喜歡年長的類型呀……
雖然這個結果令她意想不到,但藤川涼還是感到理解,也大概明白了山本皋平日裏與同齡人之間的交往間隙。
六月第二個周二,全體冰帝學園高校一年級的新生們,搭乘飛機抵達沖繩,又坐船抵達附近一座屬於校方私有地產的無名南方小島,開始了這一年的新生合宿。
“藤川同學一定是第一次來這裏吧!”渡船緩緩靠岸的途中,今井由嘉莉走向正獨自靠着船舷觀賞海景的藤川涼,親切地說道:“這座島是由跡部同學的父母在他出生那年以他的名義捐贈的。每年冰帝學園除了幼稚園和小學外,從國中部到大學部的新生合宿和社團集訓,都可以向校方申請來這裏進行。”
“真的嗎?”藤川涼下意識地朝不遠處跡部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在神情放鬆地與另外幾個同班學生交談,並沒有發現自己正在被人提及,“這麼說,今井同學國中時就已經上過島了?”
“並沒有。”今井遺憾地說,“很不湊巧,我們念國中的時候,島上剛好經歷了百年一遇的颶風,許多設施都被毀了,所以整整花了三年的時間重建。那幾年的所有合宿活動都是在群馬縣的山間進行的。”
“這樣啊。那今井同學現在一定也很興奮吧?”
“當然啦!”今井由嘉莉露出爽朗的笑容:“大海,藍天,與世隔絕的小島。怎麼想都是學生時代經歷的極致啊!”
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她激動的心情,但藤川涼同意今井由嘉莉的話。站在船上環顧四周,清澈無邊的藍綠色海水將他們遠遠阻隔在了沖繩本島之外。南方初夏熱情的陽光灑滿海面,伴隨着海浪的起伏,耀眼得讓人不由雀躍。
而在他們的面前,即將度過未來三天的小島也已經露出面目。小島的規模比想像中的更大,簡直足夠建造一座城鎮。這一代特有的月白色沙灘連接了海水和另一端茂密層疊的山石樹林,所見的這一切都美得不真實。
如此奢侈的新生體驗,確實是在立海大附屬念書時無法想像的。
已經等候在碼頭邊的幾輛巴士接走了所有教師學生。它們沿着海岸邊的車道行駛了一會兒,一直繞到小島的東面,然後便左轉進入了一條上山的道路。藤川涼仰起頭,透過車窗隱約可以看見隱藏在山坡上的樹林中,一座露出紅色屋頂的西式建築。而那恐怕就是這座島上的本館。
“哇啊!好厲害!”
“騙人的吧!居然在這種地方造出了這樣的樓!”
當學生們走下車,看見本館旁面朝大海而建,設計十分前衛的合宿樓時,不由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感嘆。
這棟呈四分之一弧形的五層樓房通體覆蓋著落地玻璃。很顯然,設計者的意圖是讓居住者能夠飽覽窗外價值十億日元的海景。同時,為了讓學生們完整體會到新生合宿的意義,全年級六個班級的學生被按性別分開后隨機打亂,然後以六人為單位,依次住進了樓里每間已經事先經過改建的房間,並在之後的幾天裏以同樣的組合活動。
“上船前你們寄存行李時拿到的行李牌,上面的號碼就是你們的房間號。”身為這一次新生合宿領隊的榊太郎向所有人宣佈道。
307,這是藤川的房間號。當她推開房門時,未來三天內的幾位室友已經先她一步抵達了。
西內千穗理,高羽理緒,多賀谷幸子,鴉川芽衣和原伊織。在進門前,藤川涼已經在門外的塑料牌上看見了她們的名字。但作為外縣新生的她並不認識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她來了!快看快看!”剛才還坐在床沿晃蕩雙腿,互相輕鬆說笑着的女生們在聽見動靜的瞬間回過頭,立刻小聲地互相提醒道。
藤川涼疑惑地看着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入學不過兩個月,她並不記得自己做過任何可以被人議論的大事。即使是藤川家的背景,在這所大多數學生都來自顯赫家庭的學園裏,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或許是留意到了藤川涼複雜的神情,其中的一個女生走向她,友好地向她道歉道:
“對不起啊,藤川同學,真是失禮了。我們只是剛好議論到了上一次你在笠原加奈面前袒護麻生香織的事而已……啊,忘了自我介紹,我是C組的鴉川芽衣。”
“我是D組的多賀谷幸子,和笠原一個班。”
另一個頭髮編織成兩股,看上去氣質單純,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模樣女生接著說道:“那天笠原回來上課時,她簡直氣壞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都在不停地說藤川同學的名字。我們都覺得你好勇敢。要知道雖然許多人並不贊成笠原對麻生的報複式欺|凌,但只是懶得管而已。所以我想連笠原根本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出面袒護麻生。”
“我並沒有在袒護她啊。”藤川涼解釋道,不過沉浸在話題里的室友們顯然沒有聽進去。“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你們會突然提到這件事?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吧。”
“當然是因為看到了藤川同學的名字啊。”坐在多賀谷幸子身旁的短髮女生高羽理緒說:“也因為我剛才上樓時數錯了樓層,一路走到了407門前。你們猜猜誰住在那裏?”
藤川涼瞬間領會了高羽的話:“笠原和麻生?這麼慘?”
“我也覺得很慘啊。接下去的幾天裏,笠原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欺凌麻生的吧。想想就好可怕。”
這原本只是高羽隨口一說的設想,卻沒想到在當天下午就應驗了。
這天下午的第一項集體活動,是全員徒步攀登小島西岸一座可以觀覽海上日落的山峰。事實上這座山並不高,海拔不到千米。但由於聽說山上出沒着不會傷人的稀有動物,同時山間也有一處天然形成的瀑布和僅僅一米深,非常適合夏日消暑的水池,因此所有人都表現出期待,並按照工作人員的囑咐準備好了泳衣,事先穿在制服之下。
上山的道路並沒有被完全開發,是一條還算安全的野道。起初腳下還都是淺灰色的石階,階面角落在濕潤的林間空氣里藏有青苔。兩旁的樹林內參天古木鬱鬱蔥蔥,濃密的樹葉壓滿枝頭,陽光則透過樹葉間的罅隙落了一地,放眼望去,彷彿一條曲折的綠色長廊。
到後來,左手邊逐漸變成了山岩,另一側則儼然已是懸崖的模樣。好在有低矮灌木阻隔,況且山並不算高,望下去也是一片濃綠,更遠的地方還能看見碧藍寬廣的海面。呼吸着海上吹來的濕潤空氣,身體放鬆下來,時間也彷彿變慢了。
越往上攀登,周圍的景色越發原始。藤川涼低下頭,發現腳底的石階不知不覺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形成的,由暴露在外的樹根與泥土組成的褐色台階,讓人不由讚歎自然的奇妙。
“真座島太漂亮了!地理位置也很好,我從來不知道日本還有這樣的地方。”與藤川涼並肩而行的多賀谷幸子說:“一點也不輸給毛里裘斯這樣知名的景點呢。”
雖然不過認識了一兩個小時,但在午餐過後,藤川涼已經與她的室友們熟悉起來,彼此也開始隨意地交流。
“是啊!”之前並沒有說太多話的西內千穗理也附和道:“去年夏天我去撒丁島的別墅避暑,這裏的風景和地中海小島非常相似,雖然規模小一些,但因為沒有其他遊客,所以清靜許多。簡直像在海外做新生合宿!”
“我也這麼覺得!”鴉川芽衣表示贊同,“只是小島沒有名字這點有些可惜了……”
“其實這裏原本是有名字的。”
突然闖入對話的聲音把她們嚇了一跳。藤川涼回過頭,發現自從登島后就沒怎麼見過的忍足正跟隨着她們,身旁是一個髮型古怪的矮個男生和藤川涼的同班同學谷風俊之。
“忍足君真是的,請不要這麼突然地出現!你是跟蹤狂嗎?”同樣來自C組的鴉川芽衣故作生氣地用力拍了拍忍足的後背,半開玩笑地說道。
“跟蹤漂亮的女性本來就沒什麼不對,人都是會被美吸引的。”忍足一點也不在乎,反而擺出一臉正經的模樣回應。
比起與他同年從關西來到東京求學的今井由嘉莉,忍足從來不刻意掩飾或改變他的口音,所以在人群中總是顯得格外有識別度。也因此,即使他用如此認真的表情說出一些奇怪的話,藤川涼也並不感到違和或猥瑣,反倒覺得十分有趣。
“那麼忍足君知道這座島原來的名字嗎?”藤川涼問道。
“當然了。其實也很好猜的。”忍足上前幾步,刻意走在了藤川涼和多賀谷幸子的中間,笑着對她們說:“你們應該也知道,這座島是跡部的父親在他出生那年捐贈的。所以應該也不難想到,這裏以前的名字肯定和他的名字有關。”
“是景島嗎?”藤川涼問,“聽起來有些奇怪啊。”
忍足點點頭,說:“是有點怪,而且恐怕跡部本身也覺得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捐贈物有些羞恥,所以五六年前就把島名取消了。”
“真的嗎?忍足君知道得好多!”恍然大悟的女生們紛紛恭維道。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學生們陸續穿過一座架在山谷上的暗紅色的木橋。與此同時,傳入耳中的水聲也逐漸大了起來。空氣中瀰漫著的水汽提醒所有人,他們已經接近這次攀登的歇腳點:流淌在山谷里的白色岩石間的溪流和瀑布。
走在最前面的榊太郎將學生們集中在木橋背後的空地上,從那裏可以清楚地看見走下山谷的那段天然白色石階。即使是在這樣的野外,榊太郎依然堅持穿着正裝。但顯然是被氣溫所迫,他將已經脫下的高級西裝外套挽在手臂上,襯衫袖子高高挽起,平日裏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也顯得有些凌亂。
“從現在開始的一個小時裏,大家可以去下面的山谷休息。”榊太郎舉着揚聲器說道,轉身指了指山谷底部佔據了一半以上面積的淺水池中間,那道從半山腰滑落,規模並不大的瀑布,“看到那邊的瀑布了嗎?在汛期的時候,整個山谷都會被從那裏湧出的水流淹沒,直到我們剛剛通過的橋的高度。雖然現在這裏是安全的,但希望大家在放鬆的同時,也不要大意。”
白色石階的底部,是同種材質的巨型白色岩石。所有石塊都被水流打磨地十分光滑,在炙熱陽光的直射下微微發燙。
藤川涼跟隨其他學生將隨身物品和脫下的制服集中在山谷一側的乾燥處,然後便踩着岩石間積起的水窪向瀑佈下的水池走去。
“藤川同學的泳衣和我們的不一樣哎,”在她整理背帶時,她的室友原伊織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從前學校的嗎?”
藍綠底色加上白色邊緣,藤川涼的泳衣顏色在冰帝學園灰色系的泳衣中顯得與眾不同。
“是的。這其實是我國中時的學校泳衣。”藤川涼回答:“我已經訂了冰帝學園的新泳衣,但暫時還沒有收到,所以就把這件帶來了。”
她環顧四周,果然,另外幾名外縣新生同樣穿着不同色系的泳衣,因此她不再是唯一的異類。
四下張望的時候,藤川涼忽然被人絆了一下。好在原伊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讓她不至於在光滑的岩石上摔得太慘。
“沒事吧你!真對不起!”這場意外的罪魁禍首,剛才正四肢大張,躺在這塊岩石中央曬太陽的宍戶亮匆忙坐起來道歉。
“沒關係,不要緊的。”藤川涼說:“宍戶君不去玩水嗎?”
藤川涼話音剛落,就聽見水池的方向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的宍戶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和她們一起回頭望去:
只見身上依然穿着制服的麻生香織正被人按住後腦勺往水裏按,或許是嗆到了水的緣故,麻生拼勁全力掙扎着。透過她因為沾水而顯得有些透明的襯衫,可以看見裏面只是普通內衣,並沒有按照規定穿學校泳衣。
“怎麼又來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藤川涼偏了偏頭,發現跡部抱着雙臂站在那裏,身邊是正在玩手機的忍足。
他皺起眉,露出一絲厭惡而無奈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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