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夏日回憶
鑲嵌着幾道黑色條紋的鵝黃色外套,算不上時髦的設計,那是藤川涼就讀過的國中,立海大附屬的網球部運動服款式。
由於那個人的緣故,十年後的藤川涼曾經與網球部的成員們有過許多交集。從十六七歲到工作以後的二十代,他們存在於她的許多日常回憶中:喧囂的球場,吵吵鬧鬧的慶功會,新年清晨擁擠的神社,畢業禮時的戀戀不捨,以及某一年盛夏的南方海島旅行時,他們在夜晚幽靜的沙灘上蹣跚而行,互相攙扶着爬上沙灘盡頭突起的岩石,小心躲避着岩石縫隙中生長出的,有着鋒利倒刺的植物。
漫長的跋涉后,他們終於抵達只有當地人才熟知的,一片與世隔絕的沙灘。
那是藤川涼學生時代最美的回憶。空氣清涼的盛夏夜,他們將薄毯鋪在沙灘上,踢開人字拖席地而坐。
背後漫山遍野的樹林中,蟬鳴隨着風聲和樹葉的摩擦聲時起時落。而在海面之上,點綴無數星光的墨藍色天空清澈得看不見一絲雲彩。月光無聲地灑落下來,在搖曳的水面上形成一條微微顫動的銀白色光帶,彷彿一道連接沙灘和天空的光之路。
“哇啊!好冷!”名叫丸井,有一頭赤褐色頭髮,外貌和行為一樣孩子氣的矮個男生率先向溫柔沉浮着的海水中跑去,然後意外地被凍得打了個冷戰。
“丸井你是笨蛋嗎!現在可是八月!就算是午夜的海水也有三十度!”
藤川涼的好友野村江夏也跟隨丸井慢慢走入被月光浸染的海水中。從小在海邊長大的野村很快就適應了水溫。她舒展四肢,悄悄游到丸井身邊,然後惡作劇似地從背後抓住他的腿。
丸井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拽,失去平衡后,整個人狠狠拍在了水面上,濺起一大片水花。
“我的天!你們兩個沒事吧!”
皮膚黝黑,運動天賦絕佳的巴西男生桑原傑克誤以為遠處在及胸深的海水中打鬧的丸井和野村發生了意外,他急急忙忙地脫掉上衣,迅速跑過連接海水和沙灘的碎石帶,扎入海水中后,像靈活的游魚一樣向他們靠近。
月光勾勒出他們三個的剪影,海浪的波紋不斷向岸上的人們傳遞他們的舉動。而在離海岸更遠的地方,停泊着的遊船上同樣閃爍着點點燈光,與星空相連成一張巨大的網。
藤川涼曲腿坐在那個人的身旁。他溫柔地握着她的手,十指緊扣,呼吸着混雜着海水味和植物氣息的空氣,享受這一刻的寧靜。
同時,他們也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此刻正站在離他們不遠的沙灘上,對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舉起相機的高個少年,以及少年正前方的海里,正將半身浸在水中,頭髮濕漉漉,張開雙臂朝他揮舞着的另一個人。
“再來一張!蓮二!我還沒有準備好!”將半長的頭髮脫色到發白的仁王雅治興奮地說。
只見仁王彎腰把散開的頭髮全部浸在海水中,大聲倒數三秒,然後在柳蓮二按下快門的瞬間快速向後直起身體。從仁王髮絲上脫落的水珠形成一道晶瑩的弧線,恰巧包裹住了滿月,並在清澈的月光映襯下閃閃發光。
仁王把依然滴着水的頭髮朝後攏,露出映着清朗月光的藍綠色眼睛和光潔的額頭。他快步趟水回到沙灘,查看柳蓮二手中在那個年代剛剛興起的數碼相機顯示屏,接着得意地向所有人展示這件他參與完成的藝術品。
“是不是超贊啊?”他露出開朗的笑容,語調上揚,裏面是滿滿的自信。
回憶到此為止。丸井,桑原,仁王,柳。此刻站在忍足和藤川涼眼前的,就是這四個藤川涼曾經的友人。
而在如今的世界裏,十六歲的藤川涼並不熟悉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忍足禮貌而熱情地回應了丸井的問候,並依次與桑原和柳寒暄。藤川涼則意識到仁王一直在沉默地觀察着她。這不奇怪,藤川涼想。她曾經在國中一、二年級的時候與仁王有過幾次接觸,雖然算不上太熟悉,但也不完全是陌生人。
她儘可能不去看仁王的雙眼,並暗自期盼忍足和另外三人能儘快結束他們的對話。但就像她預料的那樣,下一秒,仁王就直截了當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藤川!”仁王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好久不見,仁王君。”藤川涼微笑着說道,試圖用對待一個普通校友的態度回應他,“因為一些原因,我現在在東京冰帝學園就讀。”
“這樣啊。”仁王小聲咕噥。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將話題轉向了別的地方。
短暫的交談后,四人組結伴離開。他們與東京都的網球新秀青春學園有一場友誼賽要打,其餘的隊員們已經早早在球場熱身,因此他們也必須抓緊時間搭乘電車。
“後會有期了,各位。”忍足與他們道別,“今年的全國大賽,希望我們會在那裏再見。”
“那當然!”丸井朝氣十足地回應了他,“對了,順便也替我向向日君問好,我很期待下一次和他對決的時候!”
藤川涼目送着他們離開,有着熟悉顏色的背影逐漸微縮成小點,融入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她拒絕了忍足送她去車站的好意,堅持單獨離開。
“我不會迷路的,忍足君請放心。”她儘可能用輕鬆的語氣說。
忍足嘆了口氣,為她強硬的態度感到無奈。“那麼請在到家后給我打電話,好嗎?”最後他問道。
“好的。”
這天下午的電車比往常的周末都要擁擠,每到一站時,進出的人潮都像是季節變化時在海洋中遷徙的魚群。藤川涼靠在門邊的角落,被兩個打扮成熟,雙手掛滿購物袋,毫不顧忌地談論私人話題的女高中生圍在中間。
她對她們的戀愛經驗毫無興趣,因此只能轉頭往窗外看。
高速行駛下的電車將窗外的景物拖曳出長長的虛影。偶爾,當電車在進站時駛過一些深色的建築或廣告牌,藤川涼便能從玻璃的反射中看見自己的臉。
散發著真實的青春感的臉龐,此刻卻有着散不掉的憂鬱神情。
抵達家附近的電車站時,藤川涼一眼就看見了對面站台上的宍戶先生。而站在他身邊的,就是他的弟弟亮。
三人在電車站出口碰面。宍戶先生想要像長輩那樣為藤川涼和宍戶亮正式介紹對方,卻得到了兩人已經在學校見過許多次的回復。
“那更好了!”宍戶先生說,“我和小亮……呃,我弟弟正打算去超市。今晚他住在我家,所以我們會一起做飯。藤川桑願意加入嗎?算是上一次晚餐的回禮!”
藤川涼沒有什麼胃口。她想要拒絕,卻一時找不到得體的借口。
宍戶先生似乎將她的遲疑理解成了質疑,慌忙將宍戶亮推到面前解釋道:“啊,請不要誤會!我的廚藝糟糕是事實,但小亮在這方面可是有驚人的天賦!相信我,他的刀功甚至比我這輩子遇到過的許多女孩子都要好!他還會……”
“閉嘴啦,老哥!”
宍戶亮滿臉通紅地打斷了他,在女性面前被這樣誇張地讚揚,似乎讓他很受不了。但儘管在口頭上表達着不滿,宍戶亮還是再一次向藤川涼發出邀約。
“藤川桑請一起來吧,我總是控制不好食材的份量,所以每次都會剩餘一個人的食物,如果三個人的話就沒有問題了。”
“好的,謝謝你們的邀請。”藤川涼最終還是答應了,“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一起幫忙。”
“當然,一言為定!”宍戶亮說道,少見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他們在車站附近的超市買齊了所有需要的東西,宍戶先生悲哀地發現,當藤川涼和宍戶亮熟練地挑選食材,並相當專業地對各種調料醬汁評頭論足時,廚藝幾乎為零的他除了東張西望外,完全插不上話來。
結束購物后,他們在春末微涼的風中登上坂坡,與底樓的門衛打過招呼後走進大樓。
這是藤川涼第一次走進宍戶先生的公寓。那裏比藤川涼的家面積更大,格局也完全不一樣。走進大門后是一條橫向走廊。走廊的左邊是宍戶先生的卧室,沿着右邊走到盡頭,就能看見包括了開放式美式廚房的餐廳和擺着沙發,電視等常見傢具的客廳。
沙發上凌亂地攤着許多報紙和專業雜誌,煙灰缸塞得滿滿的,廚房水槽里積攢的咖啡杯和盤子也沒有洗,藤川涼大概能想像到宍戶先生慣常的生活模式。
“抱歉,我還沒來得及收拾……”留意到藤川涼四下打量的目光,宍戶先生不好意思地說。
兄弟倆手忙腳亂地收拾房間時,幫不上忙的藤川涼便坐在沙發上,繼續觀察屋子裏的陳設。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貼滿餐桌旁牆面的,許多宍戶先生珍藏的照片中的一張吸引了:照片里是一個握着網球拍的少年,他大汗淋漓,顯然剛剛運動過,同時也不怎麼情願被人抓拍,於是便擺出一副彆扭的不屑一顧的表情。
值得一提的是,少年有着宍戶亮的臉,比現在的他看上去更年幼一些,卻奇怪地留着一頭女性化的長發。
“這是誰的照片?”藤川涼走到牆邊,指着照片明知故問道。
正在洗杯子的宍戶亮回過頭,看見藤川涼所指的方向後,一下子露出了尷尬的神情。他一言不發地把頭轉了回去,裝作沒有聽見她的話,但微微發紅的耳根已經出賣了他。
“那是國中二年級時的小亮。”宍戶先生熱心地解釋道,“是不是覺得很好笑?當時的小亮大概是受到搖滾樂隊的影響,不顧父母的反對堅持要留長發,還真的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打理。結果在國三第一學期時,他卻因為一些學校里的口角而把這頭長發一刀剪斷了。”
“那才不是因為口角!”宍戶涼把洗乾淨的咖啡杯擺回架子上,否認了宍戶先生的話,卻沒有繼續解釋下去。
晚餐是牛肉火鍋。這讓藤川涼不禁想起了時空跳躍后的第一頓晚餐,她和她的家人們也是這樣圍坐在餐桌前,鍋里的牛肉香氣四溢,裊裊升起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視線。從那時到現在,幾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她逐漸接受了現實,逼迫自己調整心態適應環境,試圖享受第二次人生,一切看起來似乎並不那麼糟。
而當藤川涼和宍戶亮默契地切割食材,調製醬料時,宍戶先生便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們聊天。偶爾他會在弟弟“保持室內空氣清新”的堅持下去陽台上抽煙,於是廚房裏便只剩下藤川涼和宍戶亮兩人獨處。
“藤川桑今天和忍足出門了,對不對?”剛剛切完豆腐和大蔥,眼下正在給新鮮的香菇划十字的宍戶亮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是的,但宍戶君為什麼會知道?”雖然誠實地回答了他,但藤川涼還是感覺有些在意。她不認為忍足是一個喜歡與朋友分享私生活的人。
“我猜的。”宍戶亮說,“今天早晨我約忍足一起去打球,但他告訴我今天和女性有約,所以沒法抽出空來運動,而且……”
藤川涼循着宍戶亮的目光向被她擺在一旁,從進電影院開始就始終是靜音狀態的手機看去,忍足的名字正顯示在屏幕上,那是他的來電。她這才想起,自從在車站遇見宍戶兄弟后,她已經完全忘記了給忍足打電話的約定。
“抱歉,失陪一下。”她擦乾雙手,快步走上陽台,與剛剛抽完煙的宍戶先生互換位置,然後接起忍足的電話。
讓藤川涼感到意外的是,忍足並沒有因為她的失約埋怨她。這通電話的目的似乎也只是為了確認藤川涼原因不明的低落情緒沒有惡化。短暫的交流后,他們客套地約定下周在學校見,然後便同時掛斷了電話。
回到室內時,宍戶兄弟已經開始佈置餐桌。他們點燃了火鍋爐,將準備好的食物擺在周圍,預告晚餐的開始。
直到藤川涼在晚餐結束後向他們道別,宍戶亮都沒有再提任何關於忍足的話題。
校園生活在新的一周重新開始。周一午休時,身為學生會書記的藤川涼按跡部的要求向一年級各班的委員長收集了一周后新生合宿的出席名單,然後她前往生徒會室,儘可能在下午的課程開始前把所有確認信息輸入電腦。
原本應該與她一起工作的二年級學生梅田因為生病的緣故在家休息,因此藤川涼認命地去福利社買了炒麵麵包,做好了在生徒會室獨自消磨掉整個中午的準備。
她的運氣很糟,生徒會室所在的行政樓正在調試電梯,因此她不得不沿着樓梯往上走。路過五樓的時候,她忽然聽見樓梯外的走廊里傳來一陣熟悉的琴聲。低沉的,迴旋的琴聲,散發著淡淡的陰鬱氣息。
那是德彪西的月光奏鳴曲,第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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