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寫對子

第12章 寫對子

莊戶人有句話,懶女人盼寒,饞女人盼年。馮玉姜不算饞也不算懶,可大過年的,這時節也沒有其他農活,整天就是操忙着吃吃喝喝了。

年三十頭裏,做豆腐,炸丸子,蒸饅頭,磨糯米粉,再推磨烙厚厚一大疊煎餅,準備好一個年關要燒的柴草。當地過年的習慣,正月半之前是不許幹活的,春種秋收一整年,過年就要過個安逸年。可這正月半之前不幹活,各家女人就得把一家人這半個多月的吃食準備好。

馮玉姜自己賣丸子湯,過年的蘿蔔丸子不稀罕。除了豆泡子,她還炸了些耦合跟花生米。花生米裹了麵粉做的糊,炸出來給小孩當零嘴,都喜歡吃。

鍾母不伸手,她一個人還真是操忙的夠嗆。到了臘月二十七,她才抽出功夫來,熬夜給山子做了件過年的衣裳。那時候會過日子的女人都有一雙巧手,孩子的衣服,沒有找裁縫的,都是自己裁剪了,自己動手縫,省錢又貼心。

剛子摸着布料,說:“怎麼光給我哥做新衣裳?我怎麼沒有?”

“你不是剛混了你姥姥一件黃馬褂子嗎?你跟你姐都有,你哥長大不算小孩了,就不給他做黃馬褂子了。”

“那我明天能穿嗎?”

馮玉姜笑笑說:“等大年初一那天就給你穿。”

剛子看着她熟練地插針走線,嘀咕了一句:“我姐有縫紉機呢!媽,咱家啥時候買一個?”

“等媽再多掙些錢,就買。”馮玉姜說。看着剛子打了個響亮的呵欠,她支派二丫給弟弟打水洗腳。

剛子脫了鞋,盤腿坐在床上,拿手指扣了扣腳丫子,湊到鼻子底下聞聞,笑嘻嘻地說:“不臭,不洗行不行?”

“不行,熱水洗洗腳睡,暖和。省的你把冰疙瘩一樣的腳丫子擱我身上捂。”馮玉姜拍開他摳腳的手。

鍾繼鵬從外面推門進來,趕忙反身關緊了門,把洶湧的寒氣關在門外。他看看馮玉姜,說:

“東子奶死了。”

馮玉姜手一哆嗦,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放下針線,驚愕地問道:

“誰死了?”

“東子奶唄!到底沒吃上新年的餃子。這大過年的,真不是時候。”

馮玉姜沒心思縫衣服了,乾脆放進簸籮里。她沉默了一會子,說:“……沒聽到動靜啊?”

“他家單門獨戶的,也沒什麼近房,就東子一個孫子,他一個小青年又不會學婦女娘們那樣嚎哭,你哪裏能聽到動靜。剛才村裡幾個人幫着他收拾安置,換好了壽衣,停靈了。”

鍾繼鵬唏噓:“死的真不是時候,你說這大過年的,只怕連個忙事兒的都不好找,總不能過了初一再下葬。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家窮得叮噹響,拿什麼送殯?”

馮玉姜老半天沒說話。她照顧剛子睡下了,跟鍾繼鵬說:“我出去一下。”

“外面天寒地凍的,這麼晚你上哪去?”

馮玉姜說:“我去看一眼東子奶。一輩子老好人,臨了也沒個人哭兩聲送送。”

鍾繼鵬揮揮手:“就你破事兒多,不管你,想去你去。”

馮玉姜換了件厚實的棉襖,找出頭巾圍上,打開門融進了夜色里。東子家離她家隔着半個村子,她一路來到東子家。東子家大門、堂屋門都敞開着,這也是風俗,人死了,從咽氣直到頭七,都不能關門的,說是不能擋了亡靈和牛頭馬面的路。

馮玉姜在大門口就望到衝著堂屋門擺着一張靈床,床頭點着一盞招魂的油燈,一個蜷縮的人影跪在靈床前,正在燒紙。

馮玉姜學着村裡哭靈的女人,張開口哭了一聲——

“我的好嬸子呀,你怎麼就去了呀……”

哭聲在寒冰的冬夜顯得特別清晰,東子的身形動了動,立刻放開聲嗚嗚哭了出來。幫着他安置的村民這會子都散了,他沒想到還有人來哭靈。

馮玉姜來到靈床前,按風俗先跪在床頭磕了個頭,哭了幾聲,越想越心酸,哭不出聲來了,眼淚卻止不住了。

“嬸子,你別哭了。我奶知道你來送她,肯定走得安心。”東子跟着哭了會子,開始勸她。

“東子,哪天送你奶下地?”

東子吶吶地說:“只能後天二十九了。人家說不能等過年。”

“就明天一天,能忙過來嗎?”

東子低了頭,不作聲了。

馮玉姜不用想也知道這孩子愁什麼,家徒四壁,空空兩間泥胚子的茅草房,這突然一下子,他上哪去找錢來送殯?

馮玉姜悄悄掏出五十塊錢,塞到東子手裏。東子一怔,下意識的就想往外推。

“拿着,算是嬸子借給你的,這錢你不用跟誰吱聲。早晚有一天你東子混好了,還給我多少我都要。別的先不想,先把你奶送下地再說。”

馮玉姜剛才在家裏藉著換棉襖,悄悄把錢拿了出來。撇開一切都不說,她不忍心看着這孩子大過年的過不去這個坎兒。

東子嘴唇嚅動着,終究什麼也沒說。

馮玉姜又哭喊了兩聲,轉頭看着東子瑟縮的身形,說:“嬸子回去了。你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這大敞着門的,別再凍壞了。“

說完,馮玉姜站起身,走回寒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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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村子裏響起來嗚嗚咽咽的嗩吶聲。當地的風俗很特別,跟南方是不同的,喜事敲鑼打鼓,喪事吹嗩吶。這嗩吶,當地人叫“把匠子”。東子給他奶請了一棚把匠子,買了一口楊槐木的棺材,大年二十九過了午,披麻戴孝端老盆,把他奶匆匆送下了地。

接下來,他還得敞着門,給他奶守七天的棚。守靈棚,就是在家裏老人過世下葬之後,頭七兒子孫子要在老人出棺的屋子裏睡,守候老人的靈魂,隨時回家來看看。據說五七之內亡靈還有可能回來轉悠,五七內關門不能全關死,也要留條縫的,等上過五七墳,老人的靈魂才會徹底離開陽間,不再回來。

馮玉姜仍舊放不下心。寒風裏清鍋冷灶,敞着大門,空屋子裏鋪上麥草睡七夜,好樣的壯漢子也撐不了啊!

她悄悄使喚山子,把那剛餾好的熱饅頭揣在懷裏,給東子送了兩回。鍾母沒在意,鍾繼鵬卻不知怎麼發現了。

“女人心腸,你能落下什麼好?當心燒香把鬼引來了。”

馮玉姜說:“誰還沒個難處?這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我不要落什麼好,我就這樣冷眼看着不忍心。”

鍾繼鵬說:“大過年的,他家辦喪事,別去沾染了。要是叫媽知道了,你又有一頓好罵。”

馮玉姜笑着說:“你哪會子學會幫我瞞着你媽了?有進步。”

“有進步?那你獎勵一下唄?”鍾繼鵬說著,就把手伸到她被子裏來了。馮玉姜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腳,說:

“死開去。我今天晌午去街上買鞭炮,遇上謝老三家的了呢,不搭理我,還白了我一眼。”

鍾繼鵬忙說:“別提旁人行不?我前兩天也看見她了,縮着脖子,哼着鼻涕,怎麼看怎麼瘮人。聽說這陣子勾搭上了北村看場的老王了呢,謝老三真是慫到家鍋門了。”

“我說這陣子咋不熱乎了呢,原來是叫人家冷落了。”馮玉姜挖苦。

鍾繼鵬使勁一拽,拉開了她的被子貼過來,笑嘻嘻地罵道:“慫女人,哪那麼多討人嫌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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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新年,少不得要貼對子(春聯),貼福字,當地還貼過門吊子。過門吊子,也有的地方叫過門錢、門簽,就是五張不同顏色的貼紙,貼在門頭上的,上面有各種吉祥如意的花樣,喜鵲登枝啊什麼的,掛在門頭上飄飄蕩蕩,紅紅綠綠,喜興又好看。

山子跟二丫自告奮勇去貼過門吊子,剛子在一旁幫忙兼搗蛋。貼着貼着,兩個大的爭執起來了。原來今年買的過門吊子,四張上面有字,正好連成“萬事如意”,還有一張上面嵌着個“福”字,兩個孩子為了貼的順序爭起來。

“萬事福如意。”山子說。

“萬事如意福。肯定是萬事如意福。”二丫也堅持自己的意見。

鍾繼鵬走到大門口,笑罵道:“憨貨,別管那上面是什麼字,按顏色貼,大紅二綠三黃四水五老藍,就按這個順序貼保准不會錯的。”

他這麼一說,山子立刻得意地挑出那張明黃色的,說:“怎麼樣?這張帶福字的是在中間吧?認輸吧你!”

二丫撇撇嘴,說:“感情你比我高了四個年級,多上了四年學呢!等我上到初二,肯定比你強。”

對子不用買,那時候街上也沒見有賣的。村裡各家都是花兩毛錢買一大張紅紙,自己裁好了,去找會寫字的人寫。

一到這時候,村裏頭教小學的王老師就成了公眾人物,大人,或是半大的孩子,手裏拿着紅紙擠在他家堂屋,圍着桌案看他寫對子,每年都是從年三十晌午前開工,到了黃昏時還有人上門來。

王老師便神采飛揚地揮舞毛筆,寫好了,還要讀給那個人聽聽,遇上一家子文盲的,他還要仔細給解釋一通子,再做個記號,怕那不識字的主人拿回去貼倒了。

據說貼倒了的事情,往年也是發生過的,村子裏誰家誰家,拿回去把那字倒頭朝下貼了。

今年二丫裁好了紅紙,問馮玉姜說:“媽,還叫我哥去找王老師寫?”

馮玉姜說:“為啥?王老師那兒好多人呢,你跟你哥好歹也上學,你們自己不會寫字?”

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寫字當然會,就是……我寫毛筆字不好看。要不讓我哥來寫?”

山子興奮地接下了寫對子的任務。他一個初中生,拿着紅紙去找別人寫,實在是有點沒面子的。但是村裡人在難有比較的情況下,認定了王老師的字好看,鍾繼鵬往年也就跟着隨大流了。回頭想一想,自己家兒子不也能寫?

就算趕不上王老師那字,可那是自家兒子寫的不是?試問村裡過年能寫對子的小孩有幾個?

山子撓了半天腦門,終於寫好了大門的對子,寫完了,他一邊吹着墨,一邊拿去跟馮玉姜展示:

勤勞門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

山子讀完了,問:“媽,我寫的好不好?”

“好,當然好,媽一心就巴望着你們幸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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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農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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