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便從你往後(1)

第九章 ,便從你往後(1)

短促的靜默過後。

“怎麼回事?”梁君白沉甸甸的一句話,讓空氣復又流動起來。

“他前天去的,昨天電話就撥不通了。”朱顏拉着南嫵的手,像高中三年圍操場兜圈子時候一樣,手背風吹得很冷,“我給他同行的人打電話,再知道昨天原定四點結束採訪任務,但他沒有回旅館,跟他一起失聯的還有另外兩個攝像大哥。”

梁君白抬手,拇指同食指捏在兩道眉峰之間,往下壓了一壓。

朱顏拉緊行李箱,很平靜的,手卻用力的卻似乎要嵌進行李箱的把手裏。

她說,“我要找他回來。”

南嫵望了眼檢票口,伸手將她捲起的衣領撫平,“去吧。”

在朱顏綿長的記憶里,從年少起,她做許多事,總有人勸她不行,不可以,不好。

而南嫵偏偏會說,行,可以,好。

這是她最喜歡南嫵的地方。

朱顏想在十八歲成人禮那天看一眼納木錯的雪,對於長在城裏的女孩來說,納木錯遠得像一場夢,所有人都笑她,你瘋了,你還小。

當時南嫵站在升旗杆下面跟她說,想去就想吧,可能你對納木錯的渴望,一輩子就那麼幾次,錯過一次少一次。給我撿一塊扎西寺門口的石頭,我想放在魚缸里。

所以她擅自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乘上去納木錯的火車。

老師問南嫵,朱顏去哪兒了。

南嫵站起來回答,她去納木錯完成她的成人禮。

南嫵,也唯有南嫵,能夠理解這場十八歲成人禮的意義,人世倥傯,倏忽一過,而夢想不可負。

高二,朱顏和陳佑儒交往,南嫵說,他不夠英俊瀟洒高大威猛,還不會打架。

朱顏反駁,會打架的都是莽夫。

南嫵謄寫完最後一句古詩,抬頭看她說,不敢打架的,才是懦夫。

朱顏撇撇嘴,你不贊成我們在一起?

南嫵搖頭,合適,不合適,橫豎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是哪個百分之五十,你不可能甘心。換做我,也不甘心。

後來,他們分手,又有人說,你看,早說你不應該跟他在一起,悲劇了吧。

南嫵回頭榨了杯苦瓜汁給她,靠在桌子前,什麼都沒說,她已經被苦出了眼淚。

朱顏想,如果南嫵有孩子,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母親。

她知道,朱顏從來不怕被粗糲的人生磕得頭破血流,她想要做的事情有許多,在最適合完成它們的年紀里,沒拿出矢志不渝的勇氣,才是她最害怕的。

但凡退一步,就沒有今天的朱顏。

所以她要去攀枝花,去找蘇炳回來。

她想要問問蘇炳,如果她願意每次分給他半隻烤雞,有肉同吃,有苦同當,那他是不是可以考慮把這麼溫良恭儉的她娶回家。

無論死生,她要親眼所見。

“注意安全,每天給我發條消息。”南嫵鬆開朱顏的手。

陸續有人排隊過安檢,從他們身邊往遠處跑。

“這不是他第一次涉險,他一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野外生存能力很強。”梁君白聲音穩而有力,像一隻厚實的大手將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緒暫時壓了下去。

朱顏緩了一緩,然後問他,“有什麼話要我帶?”

梁君白考慮片刻時間,“你幫我轉告蘇炳,我只給他批十天外勤,逾期不回,扣一年獎金。”

朱顏點點頭,提着行李轉身面湧入人流中,須臾消失。

離開機場,梁君白驅車去報社,南嫵則直接回家。

她洗了一把熱水澡,坐到沙發里看新聞,電視台滾動播報着攀枝花六點五級地震的最新消息。

洗玩熱水澡的身體漸漸陷入難以抗拒的疲憊,南嫵只覺得眯了一會兒,醒來天已經黑下了。肩膀濕涼涼的,手指揩過去,是一身冷汗。

南嫵抽張紙巾擦身體,其實她潛意識裏,一顆心仍然是懸而不決。胸口憋着一口氣,可她終究不是個習慣用歇斯底里表達情感的人。

這一點上,梁四先生跟她是一樣的,甚至埋得更深。

她靠在廚房門邊,南母聽到動靜,“醒了?”南母轉過頭,一愣,“沒睡好?眼睛都紅的。”

“嗯。”南嫵不願多說。

稍後,南母邊剁菜,邊道,“有空的時候,去醫院複查下,讓小梁陪你。”她目光落在砧板間,“你們結婚以後,總要計劃生孩子的,查仔細點沒壞處。醫生的話你得記住,忌口的東西一樣不能碰知道么?”

“我知道。”南嫵靜靜看母親做菜,聽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嘮叨。

電飯煲里飄來飯菜香味,南嫵問,“媽,你燒了幾樣菜?我想打包給君白帶些,他下飛機一定還沒吃飯。”

“好好!”南母飛快從冰箱拿出一盒雞翅,“等會,我再做個雞翅。”

南父聽見她要去找梁君白,捧着茶壺到廚房,“小梁公司拍的漢武盛世是真好看,可惜下映了,你幫問問,他有沒有碟。下個月街道里搞活動,我想帶張碟放給他們看看。”

南母笑他,“你爸老跟居委會的那些人說,漢武盛世是他女婿拍的,生怕別人沒看過。”

南嫵在桌前打包飯菜,輕聲說,“好,我呆會兒問他。”

等南嫵離開家門,南父啜着茶從窗檯往下望,“女兒是不是跟小梁吵架了,情緒不高嘛。”

“又胡說,吵架還給帶熱飯熱菜?”梁母脫下圍兜,“別看了,吃飯吧。”

半小時后,南嫵下了出租車。她有梁君白家的鑰匙,先扣兩下門,便直接開門進屋了。

梁君白聞聽到動靜走出來,手裏拿着手機,他還穿着今早的衣服,沒有換。

“您的外賣到了。”南嫵朝他淡淡的笑。

梁君白擱下手機,接走她兩袋吃食,也微微勾唇。

手機屏幕微微發著光,南嫵瞥過一眼,手機正在撥號中,上面赫然顯示着蘇炳的名字。

想來梁君白已經撥了好幾個電話給他,都沒接通。

“朱顏下飛機了,就剛剛。”

梁君白裝盤的手指曲了下,“難為她了。”他聲音依舊平靜得似有穿透力,從燈光里緩緩墜下。

“你也急,只是不形於色。”南嫵遞碗予他,“現在唯獨你穩住了,才能給其餘人希望,所以你連一絲慌張都不會表現出來。”南嫵看他一眼,“剛到家,還沒洗澡吧?”

梁君白沉默着擺放碗筷,他微微挽着袖子,腕錶在昏黃光線里折射出細碎的銀光。少頃,他說,“我認識蘇炳這些年,對他的危險規避能力是有信心的。倒是朱顏,她冷靜得出乎我的意料。”

南嫵端着菜,指尖被飯盒溫度燙了下,“她心裏越着急,面上就越冷靜,等她急瘋了,你再看她,不鬧不瘋魔了,跟淑女也沒兩樣。”飯盒在桌上,輕輕的一聲響,“每個人表達情緒的模式都不一樣,要朱顏這樣一年裏頭有三百六十四天是在瞎樂呵的女孩,忽然一天沉默了,她其實有多難過。”

平靜的後頭,是拍打着暗礁的激流,以傾覆之勢,一往無前。

人有多脆弱,就有多堅強。

不動聲色的就崩潰了,或者咬緊牙關的活。

朱顏是後者。

飯後,梁君白掛上深色的圍兜,在廚房洗碗,見他袖口落到手腕,南嫵幫他挽了一挽。

一邊小火上熱着牛奶,咕嘟嘟地冒起細小的氣泡。

“怎麼突然跑過來?”

“一覺醒來,不知怎麼就特別想你,特別特別想。”

在新西蘭的時候,習慣睜開眼,鼻尖便有他的氣息,梁四先生喜歡泡一杯清咖,坐在卧室的窗前看報紙。有時nuts會蹲他腿邊上,拗出一副看得懂報紙的造型,湊着一塊看,用它那被長劉海幾乎遮住的眼睛。

習慣這樣東西,是唇上煙,慢慢熬出來的癮頭,哪能輕易戒得掉?

梁君白擦乾手,問詢的眼神與她對望,“留下?”

即便是邀請女孩留宿過夜,梁四先生也能做到如此坦蕩自然。

南嫵遲疑着扁了一扁唇,“剛回國就……是不是太放肆了?”

“不會。”梁四先生果斷截斷她的話,“我再拿個枕頭。”他麻利地到卧室擺好兩隻枕頭。

南嫵指着那枕頭,好笑極了,“如果我拒絕呢,你怎麼辦?”

他面無表情,似乎在說——枕頭都拿出來了,你讓老子一個人睡?

南嫵倒退着做投降狀,“我給家裏打個電話。”

與她預估的一樣,南父南母再歡喜梁君白,也認為女兒這樣太不矜持,怎麼送個飯的功夫就留宿了呢。

南母在電話一頭頗有微詞,梁君白站牆角聽了會兒,伸手過去,“給我來聽。”

他接來電話,“阿姨,嗯,對……”一邊打了幾個手勢——去廚房,把火關了。

南嫵關掉奶鍋的火,倒進兩隻乾淨的玻璃杯里。

她端到卧室的時候,梁君白正跟她母親討論婚禮當天該用什麼顏色的花束。

“代溝?”他眺着遠方,“怎麼會。阿姨思想開明,比一些年輕人還時尚。”

聊完一通電話,南嫵嘆了聲,“梁先生,你真會說話。”

“我實事求是。”梁君白把手機還給她,“阿姨說,我們婚禮可以用紅色扶郎花。”他話里一頓,微皺眉頭平靜道,“然而,扶郎花是什麼?”

南嫵愣了愣,由衷地誇讚,“我媽真!”

梁君白最終以兩人要討論婚禮細節為理由,成功留南嫵睡在自己家。

二日一早,朱顏發來簡訊,她已經找到報社其餘人落腳的旅社。

朱顏稍行休整,然後跟着志願者和搜救隊,到地震破壞的城區尋人。

七天裏,她用自己雙腿走過無數廢墟,從重災區到受災較輕的相鄰小鎮,跟志願者一起,尋找灰黃天幕之下,那些尚且生還的人。

有人問她,你也是志願者?從哪兒來的?

她說,是,也不是,從上海來。

那人笑,你真有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麼叫是,也不是。

朱顏啃着乾麵包,我男人在這失聯的,我來找他,順便當個志願者。

同行小哥是個東北爺們,沉默一會,站起來說,小姑娘,杠杠的。

七天之後,搜救隊員在蘇炳失聯之前採訪區域的不遠村子外,發現有求救的記號。

通往村口唯一的小路被滾落的山石埋斷了,搜救隊找到那裏的時候,發現村裏有人點狼煙求救。外面人試圖用喇叭朝裏頭喊話,半小時后,空中飄來數只巨大的彩色紙鳶,放風箏的人算好位置,有意將線頭剪斷,搜救隊找到其中一隻風箏,紙面上用馬克筆寫了字,村裡圍困的人數,受傷人數,糧食情況,以及估測尚能支撐的天數。

朱顏認出,那是蘇炳的筆跡。

她總算高興一些,給南嫵發去一張笑臉。

當她鬆開發送鍵,刷拉一下,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下秒,南嫵回她,哭了吧?哭吧。

蘇炳的消息無疑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梁君白心裏放下一樁事,婚禮自然緊接被排到最重要的位置。

首先,梁四先生百科了一下什麼是扶郎花。

關乎婚紗照,關乎領證,關乎婚禮,有許多要商議的細節。單是喜糖的樣式討論了許多天,南嫵始終不滿意。

窗外霞光漸濃,須臾天色轉暗,南嫵關掉手機圖片,“明天去店裏看實物吧,這樣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梁君白起身,“我去煎藥。”

瓦罐是梁君白為南嫵新買的,跟她在家裏用的那隻一模一樣,南嫵問他,“你會不會用,要我幫忙嗎?”

“不必。”梁四先生手提瓦罐,另手捏着說明書,霸氣側漏的模樣。

南嫵在他身後熱烈鼓掌,以示組織對他的信任。

梁君白背靠着廚房的白色瓷磚,勾起手指敲了敲眉心,煎藥吶……

南嫵捧着筆記本電腦坐在床頭,她打開yy語音,高中時期的組織委員蕭可可聚集了一幫老友,在yy歡聚。原先她想要把大家都約出來,奈何有十來個讀研的出國的同學,實在地域不同,無法愉快玩耍。

剛進入yy頁面,蕭可可的對話框就彈了出來,一串頻道號發到南嫵窗口。

並囑咐——改成真名,這樣容易辨認!

南嫵進去頻道裏面,一聲聲熟稔的笑鬧漏入耳中,全班四十五個人,來了三十多。一眼望下,沒有陳佑儒,林夏珂也沒來。

蕭可可眼尖發現南嫵,“南嫵……阿彌陀佛!”

南嫵在公屏上打字——多少年的梗了,還玩不膩?

吳胖子大嗓門喊道,“喲!還以為你不來了,你看看幾點了?”

吳胖是校籃球隊隊長,也是華高史上唯一超兩百斤的隊長,被譽為‘最靈活的胖子,沒有之一。’

南嫵繼續打字——雖晚之分毫,百忙中仍得與爾等一聚,吾心甚喜。

“歷史課代表了不起咯。”有同窗一妹子笑道,“說人話。”

南嫵插上耳麥,摁了說話鍵,“人話就是,最近實在有些忙,就晚了點,但聽見你們的聲音還是挺開心的。”

大家許久不見,一聊便剎不住話匣子,從學號靠前的同學侃起,你會發現,高中時件件挫事,多少年過去再回過頭追憶,竟奇怪得一件沒忘掉。

輪到南嫵,吳胖連連逼問她最近忙什麼,還好是網絡聚會,擺到現實中去,南嫵大概跳不掉一頓罰酒。

嘈雜環境裏,南嫵清清嗓子,“忙結婚。”

她此言一出,場面瞬間肅靜無聲,南嫵心裏默念着,剛數到三,頻道里一陣動蕩震耳的嘩然。

“卧槽!要勒緊褲腰帶準備禮金了!”吳胖子捶胸頓足。

蕭可可質疑她的眼光,“你才見過幾個男人,也不挑揀挑揀就把自己嫁了?”

“姐姐我在幼兒園工作,每天見到的男人最大不超過六歲!六歲吶!你竟然都要結婚了?”某單身狗的悲傷逆流成河。

南嫵才要講話,門咔擦聲打開了。

梁四先生走進來,略氣餒的,沉鬱出聲,“小嫵,葯撲了。”

很清晰的,南嫵再次聽見頻道里幾聲抽氣。

隨後一群女人扯着喉嚨喊

——媽呀,聲音好有磁性!

另一群人則咆哮

——媽呀,已經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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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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