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斷不能思量(4)
他收起本子,抬起頭,櫥窗外走過金髮碧眼的一家四口,小女兒扎着蝴蝶結睡在嬰兒車裏,母親推着她走。大兒子被父親舉過肩膀,拍手大笑。
梁君白看他們入了神,有人戳他後背,回過頭,是換好衣服的南嫵。
“好看。”他扯了一扯南嫵松垮的袖子,“但大了。”
梁君白叫來店員,要她拿小一號。
南嫵順他之前的眼神向外看,又戳他一記,“聽說你小學五年級就收到隔壁班女孩的千字情書了?”
“好像是的,記不清了。”梁四先生握住她的手,“你聽誰說的?”
“伯父咯。”南嫵面色憂愁,“你們五年級就知道寫情書了,我五年級還在跟同桌划三八線。”
一會兒,她說,“伯父記得你很多事情,他還說,你是最像他的孩子。”
良久,梁君白撫着她手背,一下復又一下的,淡淡嗯了一聲。
南嫵進入試衣間前,多看了他一眼,她想,血濃於水,終究不該永遠這麼相處。梁君白是聰明人,年輕時弄不懂,鑽入牛角尖里去的,也到時候解開了。
這樣子,她遠渡重洋來到這兒,才是不虛此行。
買完衣服,廣場懸挂式屏幕放着近期要聞。
南嫵忽然記得,“咦,這幾天已經看不見關於你身世的新聞了,我還以為,要炒個十天半月。”
“老爺子壓下了吧。”梁君白撐起一把遮陽傘,“應該。”
南嫵摟他胳膊,“走,給渺渺買點東西,她最近都不敢出門。”
她說是給梁渺渺買物件,逛的地方倒適合老爺子。
梁君白捏住她鼻子,輕嘆,“你呀。”
回到住處后,他將買來茶葉擱梁老先生屋裏,“少抽煙,多喝茶才是真的。”
老爺子先是愣怔,然後笑,“兔崽子,你老婆管你,你就來管我。”
“我老婆管我,你兒子管你,哪裏錯了?”
梁君白執小勺舀了一些新鮮茶葉,即便這麼小的動作,由他做出來,是沉穩,純熟,且適度的,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茶香氣傳來,老爺子揉住眼眶,似是臆嘆,“嗯,沒有錯。”
晚來保姆做飯,廚房的醬油用光了,南嫵拉上樑渺渺去超市。
“我開車載你們?”梁君白從屋裏出來。
“不用。”南嫵在玄關換鞋,“就在附近,很快的。”
梁君白下樓梯,“手機給我。”
南嫵納悶,“要幹嘛?”
梁四先生將他的手機號碼設為快捷鍵,“別跑遠,知道么。有陌生人搭訕,要告訴他,你結婚了。”
“這麼如膠似漆一刻都不捨得分開,那你去咯。”梁渺渺不情願地扒住玄關柜子,“天快黑了,適合野合。晚上的時間,就該留給天下有情人!”
南嫵穿戴好站在門口,聞言望天,野合什麼口味略重呀。
梁渺渺如今怕極媒體的圍追堵截,往外走一步,肉就抖三抖。說完,她跐溜一下往回跑。
“不行。你去。”梁君白攔住她。
她含淚,“臣妾做不到!”
“原因?”
“就,就想呆家裏。天多熱呀。”
“在家養膘?”梁君白擋了她的路,“恭喜你,突破兩百斤,你指日可待。”
“啊!我哪裏有那麼……”梁渺渺猛地一吸肚子,卻發覺肉太厚,已經有些不大好吸的動了,氣勢瞬間弱下來,“胖。”
梁君白推她出門,“我給你辦*身年卡,必須去。”
梁渺渺又一吸肚子,接了健身卡沮喪出門。
拿好醬油,她們正在排隊,南嫵忽然想到再要買幾包衛生巾。
“你先排着,我馬上回來。”
“快點喲!”
南嫵剛走,後面有人排了過來。
梁渺渺餘光向後瞥,見那人籃子裏擺了一筐蟹,角落有袋散裝的柿子,她忍不住說,“蟹跟柿子不能一起吃,都是寒性的,會食物中毒。”
那人提起籃筐看了看,他輕輕道,揉着溫煦的笑,“好,我會注意,謝謝。”
梁渺渺揚起脖子看他,男人眼角有顆細細的淚痣,很好看,襯得面相清善。
梁渺渺彷彿見到大學裏面暗戀的那個學長,也是這一款的,她盯着男人看了會兒,對方也不生氣,禮貌地回看她,“我們認識?”
“不,不認識。”雖說如此,梁渺渺並未收回目光。
幾秒后,男人好意提醒,“到你了。”
“啊?你先你先!我等人。”她轉到男人背後,見他衣服熨燙得沒一點褶皺。
渺渺感慨着,連背影也這麼好看,她甚至想,這真是個比梁老四還帥氣的人。
男人付完賬,在最前頭的空桌上理東西,南嫵及時趕回來,掃碼的時候,梁渺渺着急地指着男人背影,“快看,長腿歐巴。”她一臉陶醉,“安娘哈賽喲!撒浪嘿喲!大長腿思密達!”
她音調不高,而男人隱約聽見了,背對着梁渺渺,他笑起來——這胖姑娘傻乎乎的。
他始終沒回過頭,南嫵只有在刷卡時瞥到他下電梯的一個側影,她一愣,年青和?
似乎像,又似乎不像。
梁渺渺一邊正興沖沖比劃男人雙腿的長度,南嫵張了一張嘴,沒說話。
梁四先生找的健身房很不錯,大型設施一應俱全,梁渺渺大概也下了減肥的死決心,每天工作完后直接去健身房。
她剪裁了一塊白綢布,用馬克筆寫上‘必瘦!’,纏在腦門上睡覺。
這樣過去一個多月,晚上七點,梁渺渺還沒回家,梁君白給nuts套上狗繩,“帶你出去玩,高不高興?”
nuts呼哧呼哧吐舌頭,梁君白彈它狗毛,淡淡說,“劉海太長了,傻樣。”
南嫵雙臂一展,擋它身前,“不帶這麼欺負狗的!”
“走。”梁四先生伸手給南嫵,“遛兒子去。”
夜風習習,一對穿着清涼的亞洲男女走在街上,牽着只古代牧羊犬,夜跑路過的洋人會朝他們笑,態度友善,偶爾有人揉一揉nuts頭頂的長毛,大讚它cute。
“過兩天是慈善拍賣會,顧涼蟄會來么,她明知道年昭遠也在。”
“她會來。她輸不起。”
“怎麼說?”
梁君白單膝蹲下,理了一理nuts迎風飄搖的毛,“現在是年昭遠想跟她斷,要躲,也是年昭遠躲她。顧涼蟄太心高氣傲,怎麼能容忍被拋棄,被趕出新西蘭,連尊嚴都輸了,她就什麼都沒了。”
南嫵心裏頭略略泛□□小酸,“你很了解她?”
梁君白直起身,“誰?”
“顧涼蟄。”
“顧涼蟄是誰,不認得。”
梁君白十分自然地流露出‘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她跟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的坦蕩神色。
“你們地球人真虛偽。”南嫵抱臂作痛心疾首狀。
梁君白面對着她,一手將她抵在電線杆前,沉沉道,“你才發現,晚了。”
須臾,兩人相視一笑,nuts跑到電線杆旁湊熱鬧,抬起後腿撒了泡尿,梁君白扯繩子,“走了。”
途徑一間酒吧,酒吧門口有塊街心空地,在舉辦化妝派對。
一個穿戴奇異怪狀的外國男人走過來,他將臉化得暗沉陰森,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從背後展開,他手握一把長劍,大概想嚇一嚇過路人,他猛地揮劍朝南嫵衝刺。
——“你聽過八重地獄么?不知道像你這種人,死了之後,會下哪一重。”
一個聲音陡然劃過耳畔,南嫵心一涼,眼前人裝扮的模樣,不由讓她想起那段話。她向後跌了幾步,那把劍已經懸到頭頂,南嫵身子一瑟縮。
劍並沒真的落下,那只是party的一部分,洋人朗笑着收起劍,嘰里咕嚕講了些話,南嫵幾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麼。nuts站到最前面,從喉嚨口發出威呵的低吼,洋人朝它擺手,梁君白拉住nuts,跟男人簡單交談。
離開酒吧門口,梁君白問,“嚇到了?”
南嫵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要說,我想起一句古怪的話。
這感覺,像是小時候聽完鬼故事,連着一段時間心有餘悸,總幻覺有鬼撓門。
南嫵深吸一口氣,“他扮的是誰?”
“墮天使路西法。”
南嫵眉頭跳了兩下,“神話里的路西法長這個樣子?”
“誰知道。”梁君白聳肩,“他胸口寫着lucifer,路西法的拉丁文。”
南嫵扶額,把名字寫在胸口,生怕別人看不懂似的。
“最近有心事?”他清俊的眉頭有一點皺,“怎麼魂不守舍。”
“沒有呀。”
梁君白神光不移地盯着她,目色頗深,似要看進她骨子裏去。
南嫵開玩笑,“你別跟顧涼蟄有什麼,我就好好的,吃得香睡得着。”
“別胡說。”
“她能留住年昭遠十年,不得不說,她一定有過人之處。”
“或許是有。”梁君白說,“但如果是她,我一定不會為她開燈,不會停下來,倒車回去她身邊,不會想要親近。”他朝下看,微微沉入回憶,“我很少會有本能的衝動,行動先于思維,很少很少。”
有那麼一時半刻,異國的星月里,南嫵心緒被帶回幾年前,長廊晚暮,漏過窗欞的風也如此時溫膩。
良久,她開口,“哪天,我們再回去看一看,夏天去,走廊一定擺滿學生的藝術畫,冬天的時候,是滿走廊的石膏像。”
“好。”梁君白取笑她,“可能也會有人坐在角落看書,但她一定比你聰明,知道開燈。”
南嫵手支腰,微微不服氣,又有些得意,“我是笨,但我命好。”
所有風波,所有曾經以為熬得過,或者熬不過的事都隨雨打風吹去,留在過往的時光里,落地生根。
她想,她是個好命的。
“回去吧?”夜露漸重,梁君白不再往前。
他們已經一路走到健身房,南嫵才應了一聲,健身房裏霍然跑出一個圓滾滾的梁渺渺!
她撞見梁老四夫婦倆有些吃驚,嘴角邊上有塊烏青,破皮了,向外緩緩滲着血絲,她眼眶通紅。
梁君白驀然沉聲,“有人欺負你?”
若她說是,梁四先生也許會放兒子咬那人。
“誰敢,我壓死他!”梁渺渺捂着牙,“橢圓機上摔的,疼死個人。”
南嫵眼瞅着都一陣生疼,“怎麼會摔成這樣,有點嚴重。”
“胖子摔跤需要理由么?”
“……”
梁渺渺又以運動不能停為由,堅持小跑回家,然而她實在跑的慢,最終也沒與梁四夫婦拉開多少距離。
風一吹,臉龐*辣地發紅髮燙。
梁渺渺抬袖子,偷偷抹一把眼淚鼻涕。
才抹乾凈,眼淚又唰唰落下來。
疼呀,真疼。
梁渺渺回到家,聲稱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症,非得換間離家較遠的健身房。
梁君白只說,“隨你。”
那晚,凌晨四點,天空如同蒙了一層黑色的塵埃,密不透光。
梁君白下床,南嫵還在沉睡,他拐進書房,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傳來男人聲音,“喂!哪位?”
“叔叔,是我,小梁。”
南父在早點鋪子,“哦!小梁啊,什麼事?哎,等會,你等會……”他對鋪子老闆喊,“兩根油條,炸老一點,豆漿要閑的!”
南父買完單,回頭問,“喂,小梁,找我什麼事?”
“我們大概再有半個月就回來了,有沒有什麼要帶的?”
南父想了想,“你阿姨胃不好,我聽人說新西蘭的蜂蜜不錯,叫麥,麥什麼的牌子。”
“麥盧卡。”
“對,是那個。”
“好,我記着了。”梁君白站到陽台,滿目未央的天,黑漆漆的,“最近宋怡和飛飛還好嗎?”
講起宋怡跟飛飛,南父明顯很開心,“已經適應工作環境了,同事也好相處,李廠長人厚道,知道他們兩個跟一般員工不一樣,挺照顧的。”
“那就好。”他離開陽台進屋,又道,“我見到一些不錯的高山茶,下次帶回來給叔叔嘗一嘗,味道不比毛尖差。”
南父連聲說好,他拎着早點往家趕,就掛了電話。
梁君白回到卧室,南小嫵睡得可香沉,抱着被子翻了個身,繼續睡。
他坐在床沿,俯視着南嫵睡相。
按南父的話說,應該一切安好,南嫵沒有可煩憂的。
梁君白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身子放鬆下來。
是他多慮了么?
大概真的是愛之深,故而草木皆兵。
這樣相安無事過去幾天,慈善拍賣會如期而至。
會場內沒有記者,攝像師全是舉辦方的內部員工,記者們被安排在休息間等候。
南嫵隨梁君白出席,觥籌燈火,是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而這樣的世界,梁君白早已駕輕就熟,舉步談笑。
“緊張的話,就抓着我的手,別鬆開。”
這麼句話,讓南嫵抓緊了他。
他將南嫵介紹給很多人,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是,“快了,明年結婚。”
記得有人評價南嫵‘笑起來很乾凈,有旺夫相。’南嫵明顯感覺這話說進梁四先生心坎里,他微微有些高興,嘴角稍高了幾厘,眉梢低了一低,多和那人聊了會兒國際局勢。
入座的時候,南嫵捏着后脖頸,“真吃力。”
“應酬就是這樣,逢場作戲。”梁君白轉言又道,“不過,今天都還算誠實。”
瞧他正經的樣兒,南嫵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今天這些人也沒說什麼,只是對她從樣貌到氣質一通誇讚,“他們說我漂亮,潛台詞是我長得還可以,不算丑。他們說你有眼光,潛台詞是你找了一個不算丑的媳婦,還看得過眼。這些人的話不能當真,至少要打八折。”
“那又怎麼樣?”梁君白淡淡然,“我並不想知道他們的潛台詞。”
南嫵捧臉,“梁先生,你真膚淺。”
梁君白眼神掃過來,頭頂的燈忽然滅了,會場暗成一片。
一束追光燈投向舞台,主持人華服加身,款款走上舞台。
眾燈隱滅的大廳里,梁君白視線微轉,越過南嫵,掠向一側的年昭遠。
他夫人正攬着他的手臂入座,有一台攝影機對向他們,年昭遠脫下西裝墊在妻子座位上,輕聲說話的樣子,攝影師朝年昭遠夫婦笑着打手勢,搭了幾句話。
無非是贊言他們伉儷情深。
年昭遠遞他一包好煙,男人收進兜里。
南嫵瞧那處一眼,心領神會,“論起作秀,年昭遠深諳此道。”
涼涼生寒的會場裏,梁君白說聲,“開始了。”
這一聲,又很快散入舞台的光影之中。
主持人退入幕後,一群歌舞演員魚貫進場。
藝演第三個節目,是顧涼蟄準備的芭蕾舞劇。
天鵝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