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冷酷督主【4】
但九雖然心裏已經有幾分猜度,卻萬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直接坦然,當下也不知道該做如何表示,愣了片刻,才滿臉尷尬地抬手摸了摸腦袋,悶悶點了點頭。
瞧見她這般動作,身着五彩華衣的婆婆眸光一滯,思緒瞬間被拉扯到某個年數已久的過去。似乎有一人,也曾這樣,對着初次見面的少女,滿臉不知所措。
“夢境已經殘缺,其中的變數尚不可知。只得請姑司廠督來此說出請求時,眼中已是死色。娘在其中周旋,助那人達成所願。”不過瞬間,婆婆已經收斂心神,緩和了神情,向但九請求道。
不過寥寥幾句對話,信息量卻極大。但九覺得以自己的腦容量和反射弧,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消化對方話語裏的所有資訊。不過眼下她倒是抓住了其中重點,簡明扼要提了兩個問題。
——沒有別的方法來修補夢境了么?
——那個人的心愿到底是什麼?
趴在地上的白貓丟了倆白眼球過來:“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修補夢境需要再度施法,能量異動會驚擾這夢中的宿主。假如讓他察覺自己身處夢中,這夢中所有事物都會毀滅消失,不僅是你要玩完,我們也要受到術法的反噬。”
總結下來就是,修補夢境這事就算攤在她頭上了,除了這樣,別無他法。
婆婆這時已經重新變作了鸚鵡模樣,動作輕巧地蹦躂到白貓腦袋上。白貓竟然沒嫌棄它爪子上的泥星,一副再自然不過的乖順姿態。五彩鸚鵡尖聲尖氣對她道:“那個人的心愿,很簡單。”
便是能向喜歡的女子,剖白心跡而已。
天色隱約露白。一貓一鳥再無多話,迅速消散了身形。木囚車四周的屏障也開始褪去。
“啊喂你們還沒告訴我他喜歡的人叫什麼名字啊!”但九在心裏着急大喊。
半空中傳來人聲,盪起圈圈模糊迴音:“半之。那個姑娘叫半之。”
啥?半隻?半支?還是扳指?
還真是奇怪的名字啊。但九還想再問清楚,卻聽得旁邊馬兒清脆打了聲響鼻。
天亮了。
此處深林蔓延,山霧重重,偶爾聽得一兩聲鳥鳴,更顯凄清靜謐。幸好地勢不高,徑路也還算平坦,只是地面因着霜凍很是容易打滑,所以車馬一路都行得異常緩慢。
車輪緩慢轉動,幾乎感覺不到顛簸。此刻但九裹着大氅,摸着鼓鼓的肚皮,一臉滿足地靠在囚車的木欄上。後背處依然沉甸甸的,她勉力抬起手臂大概摸索一番,隔着幾層衣料,憑觸感應該是鼓鼓囊囊不規則的一團。
原來是個駝背啊。
不僅不能說話,還是個駝背。但九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腕是近乎病態的細瘦,尖長的指甲里滿是泥污。
很明顯,這並不是她自己的身體。
想想也是,她當然不能憑空出現在這裏,必須得有個現成的身份依附上去才不會驚擾到夢中人。現在看起來她的運道實在太背,好死不死竟然穿到了這樣的身體裏。不僅身有殘疾,眼下還失了自由。
連行動都受控,要幫助那人達成心愿,顯然困難重重。
但九突然就想起那天在這夢境中恍惚醒來時,那個向她緩步走來,墨發深眸的男子。她從沒見過那樣一雙安靜冷漠的眼睛。
眼神遼遠,卻又殺機畢現。
那時聽見有人喚他督主,又見他頭戴垂絛毋追冠,一身圓領服帶蟒補,且他一眾手下都是圓帽罩甲,直身皂靴。但九曾有段時間很是痴迷廠花先森,現在見到了他們這身制服,真是打心眼裏覺得眼熟。
如果說當下的處境就是一團揉亂的毛球,那麼現在她已經準確捋順了其中一根線頭。
這個用性命換取一個夢境的男子,應該就是東廠的現職老大了。
在盤繞山路行了小半個月,終於進入平坦官道。屋舍人家漸漸多了起來,老遠瞧見這一行統一制服面容肅冷的隊伍,都是關門閉戶,避之不及。東廠替皇帝辦事這麼多年,向來秉持着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辦公原則,手段毒辣狠厲,說是駭人聽聞也不為過。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頭百姓,凡是被請進東廠喝茶的,十有**都會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偶爾個把跑得慢的,瞥眼看到半卧在囚車裏的女子。下意識地張嘴尖叫,卻又立即拿手死死捂住嘴巴。那聲尖叫便如同夭死的初生兒,突兀地斷截在半空。
是夜終於進入少城,番子領了命令,包下整個客棧歇腳。掌柜的說話直哆嗦,引道時還連續摔了好幾個跟頭。他心裏不知這幫活閻王為何不去驛站,卻非要來做他這裏的生意。上房下房全都仔細打點妥當,連着馬匹的草料也備得比往常豐厚。
天色已暗。掌柜的站在馬棚旁,只能模糊看見木囚車裏縮成一團的瘦弱身影。他低低嘆息一聲,搖搖頭轉身走開。
半卧在囚車裏的少女卻絲毫沒察覺到他嘆息聲里的惋惜,因着終於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菜,但九很是高興。
馬棚里雖然氣味嗆人,卻也好歹算是有個遮風避雨的場所了。她把大氅鋪開蓋在自己身上,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四周都是馬兒進食發出的沙沙聲。少女在這陣溫柔的輕響里,極快地睡著了。
客棧二樓臨西南角的窗戶也在這時輕輕闔上。
司暮並未回身,只沉聲吩咐道:“帶她來。”
但九此時已經暢遊在美夢裏,突然聽到有人惡聲惡氣地喚她,她猛地一驚,立即醒轉。
番子正抬手卸了她的腳鐐,手法挺嫻熟,半點沒碰到她的皮膚。
但九不明所以。番子卻已經另拿了條沉重鎖鐐來,咔擦一聲卡在她的腕上。不待她反應,已經拽起鏈子的另一頭,半拉半拽地引着她進入客棧里。
她站在鋪着厚軟織毯的裏屋內,低頭看看自己滿是泥污的赤腳,局促地向後縮了縮身體。端坐在桌前的男子已經換作便裝,燈光傾在他的臉上,眉眼英俊非常。只是神情依舊如初見那般森冷,迫得人不敢隨意親近。那雙狹長眼眸略停留在她身上,時間短促,幾乎是下一刻就將眼光不着痕迹地移開。
“查到了?”他語調冰涼,並無任何情緒。
跪在他身後的兩個番子立即拱拳回道:“屬下在其餘苗寨里打聽了幾日,收集來的消息雖然零散,卻是都大概相同的。這個怪……這個女子的來歷,的確是和邪教有關。”
苗疆之地多巫蠱之術。雖然自古便有,卻因着禁忌頗多,一向只在南方鄉村中小範圍流傳,又大多是用於治病祛毒,所以從不得朝廷重視。這樣過了許多年後,蠱術已經不知傳了多少代。
若正常發展下去,該是繼續維持兩方平和才是正確劇情走向。卻有個頗有野心的巫蠱傳人,偏偏不走尋常路,用蠱毒控制了一大批普通民眾。隨着越來越多人的加入,南教的勢力逐漸壯大起來。
像是張巨大的蛛網,普通人一旦沾染上些許蛛絲,終生就再逃離不得。
少女便是受害者之一。因是冬季出生的八字純陰人,自幼被教中人擄來,充作養蠱的天然容器。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裏整十年,每日每夜都要忍受蠱蟲鑽心噬骨的撕咬。
死於蠱毒的人數越來越多,積聚的惡靈不散,在此處停留不去,每到無月之夜,凄厲哭聲震天,教活人聽了遍體生寒。教主也深受其擾,最終想了個陰毒的法子,將惡靈引入蠱,再種入少女體內,遊盪的惡靈得到依附和鮮活的血肉,終於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被惡靈吸食掉精魄和血肉之後死去。
但是出乎他們預想的,少女竟然和這些封入蠱內的惡靈一齊存活下來了。
七天後,地牢的大門終於打開。即使是見慣了血腥殘酷場面的人,看到眼前的場景,也依然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少女艱難地抬起臉,睜着純黑的眸子看向他們。良久之後,她展開笑顏,緩緩向他們伸出手。
那些人卻嗷嗷怪叫着,慌不迭地關閉牢門,逃開。
自此後,地牢的門一直緊閉,再沒人去談論有關於這個少女的話題。漸漸地,這個以怪物為自身代名詞的少女被眾人遺忘。
直到南教被滅。
聽完下屬的回話,司暮點點頭示意他們退下,並不做其他指示。於是燃了炭火的偌大屋子裏,只剩了但九被動待機。她心知肚明眼前的男子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色,要殺她簡直就跟玩似的。
所以她一直低着頭,下意識抗拒和對方有任何眼神接觸。屋子裏靜了片刻,然後就是椅凳抽動,衣料摩擦,還有越加靠近的腳步聲。
“脫衣服。”
哈?
但九愣愣抬頭,正好迎上對方帶了幾分思索意味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