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冷酷督主【3】
前路依舊沒有任何光亮。但九小跑幾步,伸手正好摸到少年的袖角。前方響起一聲不耐煩的冷哼,少年卻到底沒有甩脫開,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在黑暗裏毫無阻礙地前行。
但九沒穿鞋子,行了一段路,只覺得地面涼意,絲絲扣扣滲到腳底,再緩慢沁透全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忙將手掌心裏的布料又攥緊了些,生怕少年在這未知可怖的黑暗裏撇下她。
這段路曲曲折折,似乎沒有到達的盡頭。但九走得腳痛,正想要求停下歇歇,引路的少年卻毫無徵兆地止住了步子。但九猝不及防,就這麼愣頭愣腦地撞了上去。
她低呼一聲,為了平衡身體,下意識張開手臂,環住少年的腰。
不用抬頭看對方此時的表情,單憑着瞬間僵硬的身體反應,但九就能感知到少年的臉色變得有多難看。她連忙撤回雙手,舔舔乾燥的嘴唇撐出一個假笑,正要解釋兩句,黑暗裏卻突然泄了一絲光出來。
這道光逐漸擴大蔓延,但九揉揉眼睛,終於看清眼前的物事。偌大的廳堂,帷幕珠簾,珍玩古董,漆柱厚毯,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華麗。黑袍男子靠在黃花梨木圓直棍四齣頭太師椅上,煙霧繚繞,那張不辨雌雄的臉愈發模糊。但九將眼光從他身上輕輕掠過,繼續打量滿屋子的貴重陳設。
眼睛在這廳堂里繞了一圈,她才注意到東南角的矮榻上,躺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男子。男子着蒼色便袍,五官英挺,只是唇角處泅了一縷血絲,襯得蒼白的面龐,更顯出幾分死氣。但九注視他良久,見他胸口並無起伏,心裏咯噔一聲,挪着步子,抖抖索索地探手過去。
果真沒有鼻息了。
“他他他……你你你……”但九拿眼睛瞪着黑袍男子,慌張得語不成句。對方卻只是緩慢吐出一口煙,仍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頭皮一麻,瞬間想到電視裏播的那些變態殺人魔,於是趕緊後退幾步把背抵上牆面,移動小碎步想瞅個時機趕緊逃走。
這時卻沒人去管她如何,黑袍男子向少年略一點頭,少年便走到矮榻旁,掌心向下,懸在那死去男子的額頭上方。
靜謐的空間裏突然響起一連串低聲的吟語。不急不緩,語調悲憫,似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於此同時,從男子額頭掙扎出一樣泛着柔光的物事,繞着男子身軀飛舞了一回,拖出一條細細長長的軌跡線。
那是一隻蝴蝶。
但九張大嘴巴。
更教她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面。少年嘴唇翕動,翻轉手掌,一個碩大的半透明球形氣罡籠罩住男子全身。狂風驟起,但九死命摳住牆壁,才勉強站穩身子。氣罡的顏色逐漸加深,幾乎快要幻化成實體。
少年的神情卻突然一變,停止催動氣罡,轉臉對黑袍男子道:“有人闖進來了。”
“無妨。”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煙桿,向著但九略一揮衣袖。但九隻覺一股巨大的吸力襲來,來不及驚呼,已經身不由己進入那個已經快要成形的球形氣罡里。
失去意識前,耳畔傳來那人的聲音,仍是那樣漫不經心的音調:“幫我穩住這個夢境。”略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做好了,有肉骨頭吃。”
你特么真把老娘當狗了!
但九悲憤不已,握緊的拳頭只抬起一半,眼睛卻已經不受控制地沉沉闔上。
女子和氣罡一道消失在空氣里。無處不在的黑暗迅速消散,逐漸顯露出一座普通宅院的模樣。
……
“督主,這裏還有一處地牢!”
“打開。”
“是!”
幾句對話模糊響起,然後便是腳步的踢踏聲,大力的撞擊聲,最後轟隆一聲巨響。但九趴在潮濕且散着惡臭的地上,勉強撥開額前的亂髮,眯眼向著前方看了過去。
“怪物!啊怪物!”
突然有人嗷嗷怪叫起來。
但九一聽說有怪物,嚇得手腳並用,奮力向著人多的地方爬去。倒不是她不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直立行走,只是這後背處沉重得很,她試着用手臂撐起身體,好幾次過後,只能以失敗告終。
那些人卻像是見了鬼似的,見她爬過來,慌不迭地向四周散開。
“啊……咿呀……”但九想喊救命,喉頭動了動,卻只吐出了幾個單調的音節。她心裏一沉,終於發覺了不對勁,正要抬手去摸後背,眼前長滿青苔的斑駁地面上,出現了一雙尖頭皂靴。
但九止了動作,呆愣愣向上方看去。
男子神情如霜似雪,眉頭微蹙,眼光中隱約可見一絲厭惡。他打量她的時間很短,在接觸到女子呆愣無助的眼神的瞬間,他偏開臉,轉身,對一眾屬下命令道:“帶走。”
風鼓起他身上的玄色大氅,獵獵作響。但九的眼睛完全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如果她沒看錯,這個人,她之前就已經見過。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那個華麗的廳堂里,已經沒了呼吸。
那麼這個語調冷淡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又是怎麼回事?
眼下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和衝擊,又沒有絲毫線索和軌跡可解。但九此刻只覺腦袋裏混沌一片,想抬起手掌狠狠來兩下拍醒自己,手臂卻絲毫使不上勁,象徵性地摸了摸腦袋,又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她被關進了一輛木囚車,雙腳也被沉重鐵鏈鎖住,皮膚和鎖鐐接觸的地方,漸漸磨破了皮,血肉模糊。每日裏只有一餐,全是硬得可以當磚頭砸人的乾糧,這樣沒幾天,但九的唇角已經起了好幾個血泡,神智也越發模糊起來。
負責看管她的是個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看向她的眼神總是帶着滿滿的驚懼和憎惡。此時見她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想着這女子是督主下令要帶回京復命的,萬不可在他手裏出了事,所以當下也暗暗發了急,當夜就偷偷塞了一件大氅和一條烤好的兔子腿進了囚車裏。
到第二日再去看那女子,兔子腿已經不見,女子裹着大氅靠在囚車的一角,臉色已經還轉了幾分。漢子正暗自鬆了口氣,瞥眼看到女子也睜開了眼,直直看了過來,臉上滿是感激的神情。
漢子心裏一緊,目光掠過女子後背,搖搖頭,翻身上馬。
在這天之前,但九的情緒一度很低落,當身體已經難受到麻木后,甚至有了破罐子破摔,不如就這樣死了的想法。她以為自己是熬不過昨晚的,那條香噴噴的烤兔腿也沒能勾得起她求生的**。
直到那道尖細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快醒醒。”
這嗓音相當有辨識度,尖細高亢,且帶有幾分孩童的稚嫩感。但九瞬間就想到那個身着華衣的老婆婆,於是勉強撐起眼皮。
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預想中的,個子矮矮的,不苟言笑的婆婆。
而是只尖嘴的五彩鸚鵡。此刻它收了羽翼,舒舒服服地趴在一隻美顏貓的腦袋上。
看到但九往角落裏縮了縮,又縮了縮,白貓舔了舔爪子,不屑冷哼一聲。
自被那一陣引力吸入這個世界,但九已經吃了好幾天的苦,現下看到白貓,立馬生出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連着貓臉上一成不變的鄙夷神情在此刻看起來也是分外可愛。但九抽抽鼻子,一把將白貓揉在懷裏。
對方一怔,然後在她懷裏死命掙扎。
但九不管,把臉埋在它柔軟的純白貓毛里來回磨蹭。
早在她撲過來時,五彩鸚鵡已經快一步蹦躂到一旁,此刻咯咯直笑道:“姑娘快鬆手,伊洲快被你捂得透不過氣啦!”
但九後知後覺,紅着臉鬆開手。
白貓攤在地上直喘氣,異色雙瞳瞪着深黛色的夜空,一臉的生無可戀。
極鬧騰了一陣,弄出不小的動靜。枕劍而眠的番子卻毫無所覺,便連那些站立闔目的馬兒,也是睡得香甜。但九這才發現她所處的囚車四周被覆上了一層淺白的膜狀物,像是一道屏障,徹底與外界隔離開來。
剛才興奮過了頭,引得鎖鐐蹭破剛長好的嫩肉,又是一陣鑽心的疼。但九此時不能說話,抱着腿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後嘆口氣,學着白貓那樣無語望蒼天,未語淚先流。
“姑娘受苦了。”五彩鸚鵡不知何時已化出人形,依舊是那個老婆婆的模樣,“只要幫助那人圓了夢遂了願,姑娘便能回來了。”
圓夢……遂願……
見但九一臉不解,老婆婆再次點頭道:“那人以性命相許,向我們求了一個夢。姑娘此刻,便在他的夢境中。”
白貓此時終於順過氣來,低頭聞了聞身上的氣味,因着嫌棄緊皺了鼻子:“要不是那個討嫌的捕快突然闖進來,夢境早就結化成功,哪還需要你這個蠢貨。”
但九聽它又叫自己蠢貨,氣得牙痒痒,摸了摸光禿禿的腳底板,愈加氣憤。
鸚鵡所化的老婆婆看着這一人一貓,目光漸有深意,又捂着嘴咯咯笑起來:“說來也是機緣。也只有姑娘這般純色的魂魄,才能輕鬆進入這夢境中,且不會驚擾這夢境的宿主。”
她此時言笑晏晏,跟初次見面時的冷淡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但九心裏疑惑,又隱隱覺得她這話里有些不對。
……如果說她能輕鬆進入他人夢境,那麼,他們能出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姑娘想必也已經察覺了吧。”婆婆似是知她所想,勾起唇笑道,“我們並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