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若換了之前的七殿下,傅辰也許轉身就走了,只因知道那樣自矜的七皇子不需要憐憫,更因為他沒有自虐傾向,一個曾對他瞧之不起的男人,他沒的找罪受讓自己陷入尷尬田地,有機會可勁使絆子大概才符合他的利益準則。
他可以對皇子耍陰招,但換成了一個痴傻兒,卻下不去手,既已到了這地步,在不損害自身的情況下他至少希望七殿下還能保有一絲他曾欣賞的皇家傲氣,而不是被作踐到泥里。
邵華池縮了縮,對傅辰有些害怕,顯然剛才那兩個同樣穿着太監服的人給了他痛苦的記憶。
傅辰也是有耐心的,陪着他坐在地上玩了會,邵華池漸漸卸下恐慌,知道傅辰不會害自己。朝着他嗬嗬笑了下,就要抓起飯碗的飯往嘴裏塞,見狀傅辰忙阻止他。
傅辰看那飯里居然泡着黃色液體,讓他有了不好的聯想。
“不能吃。”他拉住邵華池的手,見對方歪着頭不解的模樣,又溫和重複了一遍,“不、能、吃!”
“啊!啊!”邵華池揮舞着手叫着,隨之傳來他肚子餓的聲音。
傅辰無奈,也不知這人過這樣的日子有多久,又加上手勢和兇狠樣,邵華池終於怕怕的縮回了手,沒再碰那飯碗。
傅辰鬆了一口氣,幸好邵華池的痴傻沒有攻擊性,只是退化成幼兒般的神智,還是知道害怕和疼痛的。
他幫七皇子理了下衣服,又撿起那副銀面具擦了擦上面的污漬卻沒給邵華池重新戴上,雖說這面具可以賣不少錢,但卻沒人拿走,大約是目標實在明顯,誰都知道宮裏需要用面具的只有這一人。
他沒費多大功夫就把邵華池扶到室內,這房間看上去並不破舊,反而處處彰顯着曾經主人的地位,裝飾豪華。想想也有些理解,皇后不可能拿太差的地方給邵華池,那苛待皇子的名義可就降到她頭上了。
傅辰出去拿盆子接水準備給他梳洗一下,發現這院子裏果然沒伺候的人,若是有剛才那兩太監在的時候恐怕早就出來了,他猜想服侍的人應該是“等有需要”的時候才會出現。
只是不知道原來跟隨七皇子的那些下人都被分配到了什麼地方,隨即又覺得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
剛端着盆子進來,就看到左顧右盼,神情有些慌張坐在卧榻上的邵華池。也許因為剛才和傅辰溫情互動,邵華池本能的對傅辰有些貼近,看上去就像一隻到陌生環境的小倉鼠,見到傅辰進來的時候眼前一亮。
傅辰坐到他身邊,絞乾帕子輕輕擦拭邵華池臉上凹凸不平的皮膚表面,那破了的毒瘤,還有那流出的紅紫相間又透着黑氣的膿水,散發著陣陣惡臭,都說明邵華池很痛苦,曾聽聞每過一段時間邵華池就會痛不欲生,傅辰單單這麼看着也能想像那撕心裂肺的痛。
把那不斷湧出來的膿水給擦掉,直到傷口幾乎流不出東西為止,才撒了點止血的藥粉,當然這是下人的份例,平時也就攢了那麼點。
傅辰沒嫌棄甚至眼神一直平和淡然,這樣沉靜的氣質,讓邵華池徹底不再害怕,甚至沒有因為疼痛而喊叫。看着傅辰行雲流水的動作,乖乖坐在原地。
傅辰沒有藥膏,也只能幫人清洗傷口再撒點沒多大用處的藥粉,又把那蓬亂的頭髮稍稍整理了一下,他沒有幫邵華池梳洗,這樣那些下人就知道有人來過了,他還不想暴露自己。
全部整理好,又小心去掉了自己來過的痕迹,傅辰沒有給邵華池戴上面具。
“面具戴着悶,對你的傷口不好,以後沒人的時候便不戴了吧。”傅辰也不管邵華池聽不聽得懂,將那面具放在了桌上。
那沒毒瘤的半邊臉,懵懂地看着傅辰,燭光照在那如玉瓷般的臉上,一雙澄澈的眼睛似能望進人的心裏。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傅辰就發現七皇子有一雙能穿透人靈魂的眼,若之前是一條幼狼現在就像一條小奶狗,讓傅辰心驀地不後悔今日的舉動。
他早已過了衝動的年紀,卻不代表他能真正泯滅人性。
從懷裏掏出了個油紙包,打開來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是桃花糕。平日當差因為怕積食過多而出恭,傅辰都吃得很少,他會將一些吃食打包隨身攜帶,等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稍微墊墊肚子。
當然這桂花糕不是傅辰平日大鍋飯里出來的,是墨畫送來的食盒。換了在現代定有人會鄙夷,明知道對方有目的,還用那糕點,怎麼一點骨氣都沒有。嘗過飢餓到能把自己的胃都消化掉的痛苦,傅辰只覺得,骨氣在這宮裏是填不飽肚子的。
他抬頭就看到邵華池那看到吃食就兩眼發光的樣子,灼灼望着傅辰,大約是剛才傅辰不讓他吃那飯現在才有些躊躇。
傅辰微微一笑,擔心邵華池會噎到,先倒了杯水,才掰了一小塊喂他。
邵華池的嘴角牽連着半邊毒瘤的臉,龜裂浮腫,半邊的嘴是畸形的,只要稍稍牽動就會讓傷口裂開,鮮血崩開。
傅辰喂得很小心,儘可能不碰到另外半邊,一個喂一個張嘴,兩人配合默契,在燭光中那場面居然讓人有一種落淚的溫情。把所有糕點都喂進了邵華池肚子裏,七皇子打了個飽嗝,居然有些可愛。人就有些東倒西歪,黏在傅辰身上昏昏欲睡。
人都是懂得趨利避凶的,就是一個智商低下的痴傻兒也知道誰不會打罵自己,開心的情緒會殘留在他腦中。傅辰也沒離開,讓他這樣靠着自己,甚至直接無視對方散發著惡臭和酸臭的身體,對方毛茸茸的腦袋蹭到自己的脖子,有些癢,也有些暖意。
一個無權無勢又痴傻的皇子,反而讓傅辰放心,人心易變,在這宮裏只有傻子瘋子,才能給他安全感。
確定邵華池睡了,傅辰才回到監欄院的飯堂,迎面就遇到意氣風發的葉辛。
葉辛本來是伺候他們掌事慕睿達的乾兒子,只是後來傅辰才知道,葉辛早已轉而跟着李祥英,隨着李祥英在祺貴嬪那兒得臉后,葉辛也水漲船高成了大太監,大太監是從四品,雖是最低等級的太監卻比他們要高多了。
他看到傅辰莞爾一笑,“這不是傅辰嗎,聽說你那小跟班犯事升天了,半夜痛哭流涕了吧?嘖嘖嘖~~”
小跟班說的就是已離開一月陳作仁,傅辰知道當初陳作仁被臨時調去送荔枝,頂的就是原本葉辛的差事,當了替死鬼。
要說之前王富貴提醒傅辰小心葉辛,就因為此人睚眥必報,對着上頭討巧話一籮筐,可對比自己地位低的,就完全換了張嘴臉,當然這類人在宮裏總是不缺的,而傅辰頂替了葉辛的位置伺候慕睿達,在葉辛看來就不順眼了。
葉辛身邊的一些太監一起嘲笑出了聲,聽到這裏動靜的王富貴看到葉辛,沖了過來擋在瘦小的傅辰面前,在他看來向來好說話的傅辰對上葉辛,肯定吃虧。
“葉辛,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有你的陽關道是你本事,但最好別來惹我們!”因為王富貴塊頭大,板起臉來很兇狠,看上去還真有點唬人的架勢。
葉辛哈哈笑了出來,“真是情誼深厚,讓我好感動哦。”
那假笑伴隨着尖利的嗓音,很是刺耳。
外邊有小太監跑進來,匆匆在葉辛耳邊說了些什麼,葉辛臉色一變,也懶得再與傅辰等人聊下去。
臨走前,看着這群小太監,笑得愉悅,“明天又是驗茬的日子,祝你們過得愉快。”
直到葉辛匆匆離開,王富貴鐵青着的臉才稍稍緩和,轉身上上下下檢查了傅辰一遍,確定沒什麼不對勁才拍了拍傅辰的肩,“沒事就好!”
“嗯,我沒事。”傅辰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了,你臉色有些不對。”
“你知道,驗茬永遠不會是件開心的事。”傅辰壓下有些不規則的心跳,苦笑道。
王富貴並沒有發現異常,神色也是相當難看的點頭。
傅辰邊心不在焉吃着飯,邊想着剛才葉辛離開前的話,驗茬。
所謂驗茬,是每半年必過的一道程序,檢查太監是否有真的凈身,或者是否有完全“凈乾淨”。
傳言某個朝代有太監出現過未凈身乾淨的,雖然謠言還是謠言,但這驗茬的風俗卻傳了下來。傅辰在了解了這個世界的朝代歷史后,就知道這種事情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這封建皇朝幾經迭起,為了保證皇帝的中央集權以及後宮的穩定,一些宮內規矩法律日漸完善,對太監的管理也是相當嚴苛的,每年到了春末初夏,秋末冬初的時候就是驗茬的時候。
所有無品級的太監每半年就要遭罪一次,這也是剛剛到從四品的葉辛幸災樂禍的原因。驗茬對於每一個太監來說都是極度侮辱,大多太監除去那些犯了事沒法子才進宮的外,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要是可以誰願意把好好的孩子給閹割了,閹割了便也罷了,卻還要進行每半年檢查自己的殘缺,可不就是奇恥大辱嗎。
對哪一個太監來說,這都是件辱不可言的過程。
但傅辰之所以凝重,因為他就是那不可能出現的意外中的那個意外。
每半年,這一遭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