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乾元三十三年。”青珂也覺得四姑娘這是有些病糊塗了,急忙說道。
宋夷安怔了怔,低聲道,“那麼,大鄭……”
“大鄭是什麼?”青珂疑惑地問道。
“沒什麼。”宋夷安只覺得心裏某一處徹底地消失了,微微闔上了眼睛,只叫青珂服侍自己更衣下床,雖還是有些頭暈無力,卻叫青珂扶住了。
待在青珂強烈的意見里把自己裹進了長長的銀狐披風裏,宋夷安這才命青珂點了數名身強力壯的丫頭婆子,穿過了極大的園子往宋家老太太的榮壽堂去,如今外頭下着雪,然而宋夷安心裏卻帶着幾分火熱,並不覺得冷,只由着身邊一個名為紅袖的厲害丫頭在耳邊絮叨道,“姑娘身子還沒有好,做什麼亂跑呢?該又病了!”說完,有些負氣地扭身不說話。
“等回頭,我日日留在屋裏。”青珂的呵斥中,宋夷安卻心情不錯地說道。
她從前做郡主時,就對身邊的女孩兒頗為縱容,如今見紅袖一邊負氣,一邊撐着傘給自己擋着風雪,就與扶着自己的青珂笑道,“她不過是心直口快,你罵她做什麼。”
“她的嘴招禍。”青珂卻又是一種別樣的溫柔謹慎。
“這府裏頭,沒有人敢定我的罪。”宋夷安見紅袖抿嘴笑了,這才繼續走路,走過了從前跌下了的那個湖前,她定定地立着許久。
如今,她彷彿還能記起,那個無助的小姑娘拚命地在冰冷的湖水裏掙扎,又恐懼又寒冷,最後被四處的湖水沒頂的那種死亡的痛苦。
“姑娘。”青珂見宋夷安看着這湖水目光晦暗,彷彿帶着暗沉的黑暗,心中一突。
“這湖水不錯,該叫姐妹們都來享受一回。”宋夷安收回了目光,這一次直奔老太太處。
榮壽堂是宋府中最大的一個院子,外頭精緻華美,裏頭也是雕欄畫棟,兩側的抄手游廊下不知掛了多少的鳥籠,就算是冬天也有嘰嘰喳喳的叫聲。宋夷安一進院子,就見這院子裏的丫頭面上大多帶着輕慢傲然,見了她進來也不招呼,只在廊下嗑瓜子說笑,一臉的熟視無睹。
對幾個奴婢,宋夷安並沒有什麼想法,只按住了不忿的紅袖的手,往老太太的正堂去。
才一進屋,就聽見裏頭傳來女子悲悲戚戚的哭聲,還有男子的呵斥聲。
宋夷安覺得這鬧騰勁兒叫人精神,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就往裏頭去,轉過了一個極大的百鳥朝鳳的十二扇大屏風,就見極大的花廳裏頭,正有幾個人爭執。最上頭端坐的是一個滿頭銀絲,看着慈祥和氣的老婦人,這老婦人如今穿着一身福字紋白狐皮錦衣,頭上帶着抹額,不是青珂說過這老太太心思狠毒,還真似乎是個安享晚年的老封君。
老太太的下頭,卻坐着兩個三旬的女子,一個面若春華,面上帶着計較惱怒,另一個卻是懷裏抱着個嬰孩兒,眼角帶着幾分譏諷嘲笑,竟彼此面和心不合。
正中央,卻是一個面容柔弱,眉目似畫的女子,一身月白,身姿婀娜,一雙水一樣的眼睛,渾身上下都帶着柔媚。這女子牽着一個與宋夷安年紀彷彿的少女,正捂着臉哀哀地哭泣。
那少女正是將夷安撞到湖裏去的罪魁禍首賈玉,只是眼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宋家的人欺負了這母女倆。
真會哭,這不是把她二叔的心都哭化了么。
宋夷安的目光落在最後的那個藍衫男子的身上,就見他一雙眼只帶着擔心與憐惜地看着那哭着的女人,竟完全沒有見到上頭二太太怨恨的目光,心裏嘖嘖稱奇,卻只當沒看見,上前先給老太太請安道,“見過祖母。”
“你身子可好些了?”老太太見到宋夷安,目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厭惡來,面上就淡淡地問道。
“托表姐的福,救得早了,沒死成,我得多謝表姐。”宋夷安安之若素,只對着那見到她后臉色發白的少女含笑點頭。
這樣的陰陽怪氣,像極了她的母親!
老太太想到這丫頭的母親,當初仗着自己出身勛貴,很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目中露出了抑鬱之色,便呵斥道,“你這是與祖母說話的態度?!”
“孫女兒若說是表姐的錯,害了我險些死掉,您心疼表姐。”宋夷安喊了一聲頭疼,自己便坐在了下頭,由着青珂給自己解衣裳,這才與上手臉上有些發青的老太太含笑賠罪道,“祖母且饒我一回,如今我是個多病的身子,您慈愛,想必不忍苛待孫女兒,對不對?”
老太太被她噎得一個倒仰,正要呵斥,卻見這今日特別伶牙俐齒的孫女笑道,“如今我謝了表姐,您又不願意了,您是長輩,孫女兒自然聽您的話,如今,只能對錶姐說,”她轉頭,對着那怯怯的賈玉含笑點頭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撞我?!吃着我宋家的住着我宋家的,你竟謀害宋家的姑娘,這樣的歹毒心腸,就該叫天打雷劈!”
說完,嘆了一聲,帶着幾分歉意地與老太太攤手笑道,“孫女兒是個不會罵人的人,這些已到極限,求求老太太饒了表姐,也別為難我了。”
老太太竟呆住了。
這樣顛倒黑白,竟太過分了!
這丫頭竟然這樣目中無人!
想到她從前的那樣膽小,老太太微微皺眉,只是見了她身邊的丫頭不是自己的心腹,目中只一閃,想着這大概是這兩個丫頭教出的話,心中恨極,卻聽見那賈玉哇地一聲哭了,頓時懶得理睬這個叫她不喜愛的孫女,只連聲叫這少女到了自己身邊,摸着她巴掌大的小臉兒安慰道,“玉姐兒別聽這些瘋話!你是個好孩子,老祖宗最喜歡你了,旁的人,那都是嫉妒你比她強,無需理會!”說完,便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宋夷安一眼。
從前的那個孩子,想必被這樣對待,會很傷心吧。
宋夷安含笑挑眉,拿起手邊的青花茶杯,抿了一口茶,看着對面那個姑太太笑了。
“你這孩子,疏於教導,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宋二老爺此時回過神來,見心上人搖搖欲墜,頓時心疼的不行,指着宋夷安呵斥道。
“二叔的風骨,我自然是不如的。”宋夷安咔嚓一聲合上蓋盅,抬頭一笑,她本就生的絕色,如今懦弱退去,一雙眼睛之中神采飛揚,竟叫宋二老爺看的一怔,就聽這平日裏隱形人一樣的侄女兒笑眯眯地說道,“三姐姐還卧床不起,您就已經大人有大量,原諒了表姐,這樣的心胸見識,”她嘴裏嘖了一聲,笑嘆着一攤手道,“不愧是做了官,有見識的人呢。”
“你!”
“下作的娼婦!”二太太方才還冷眼旁觀,用一雙烈火眼看着這個無情無義的夫君,此時叫宋夷安勾起了怒火,想到自己的愛女還病的起不來,心疼得要死。
她本就在府中說一不二,如今更是越發厲害起來,起身就上到老太太的身前,拉過賈玉,兜頭兩個大耳瓜子,抽得她倒在了地上,這才唾了一口罵道,“一家子喪門星!剋死了你父親,你又來克我的柔姐兒!”
賈玉本柔弱,被二太太甩在地上,掩面痛哭,渾身都在顫抖,又聽了二太太這樣惡毒的話,小臉兒煞白,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口中只叫道,“老太太,老太太……”
“住手!”老太太只看的目眥欲裂,被二太太氣得臉色發青,一雙手顫抖着厲聲道,“你是要氣死我么?”這外甥女兒如今越發地專橫跋扈,竟隱隱有不將她放在眼裏的模樣。
“母親若是公道,我也不會如此!”二太太叫宋夷安勾起了心中的隱怒,想到如今這表姐住在府里不老實,奉承得老太太暈頭轉向,還在外頭勾搭她的夫君,只恨得厲害,也顧不得別的,撒潑道,“我親,還是這兩個賤人親!”
她也撲到了老太太的面前,一雙手死死地扣住了驚恐的老太太的胳膊,使勁兒地搖晃道,“您說話呀!是不是您心裏,她比柔姐兒還叫您喜歡!”
“夠了!”二老爺才從眼前的變故之中回過神兒來,見老娘有斷氣的節奏,頓時劈手將妻子抓下來罵道,“潑婦!”
“也比你強!”二太太見他百般維護這對兒母女,女兒都顧不得,頓時就與他扭在了一起。
剛剛醒過來就看到這麼一場大戲,宋夷安真是大開眼界,看的津津有味兒。
就這點子小手段,還能亂成這樣,也實在叫人詫異了。
手指尖兒悠閑地點了點,宋夷安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偷偷抬頭的賈玉的身上,臉上帶着莫名的笑意,目中卻露出了淡淡的陰沉之色。
就是她,殺了從前的夷安啊。
“二嬸兒何必與小輩計較呢?”宋夷安一雙流轉的眼睛落在了這少女的身上,見眾人皆看她,她便微微一笑,笑容純善虛弱,輕聲道,“表姐心地最善良了,也不是有意的,對不對?”
那女孩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哽咽地應了一聲。
“所以,表姐如今見我與三姐姐落水病了,心裏難過,感同身受呢。”在那姑太太變得疑惑的目光里,宋夷安低頭飲了茶,抬眼和氣地笑道。
那少女怯怯地,猶豫地再次點了點頭。
“瞧表姐傷心的模樣兒……可憐見的……”宋夷安一笑,這才笑眯眯地對着身邊的健壯的僕婦吩咐道,“送表姐往湖裏也去一趟,如此與咱們一樣兒了,”她沒有一絲煙火氣地笑道,“才能叫表姐夜裏心安,不怕鬼上門。同甘苦了,才好與咱們姐妹更親近呢,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