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風起
得了蘇無顏支招,等一出院門,張洛當即書信一封,派人連夜出城去成都。自己則關緊家門,若無要事便不出門。就算出去,也總帶着鐵牛或者宋金剛隨身,以防那青龍社來人找他算賬。
時間匆匆,眨眼又過大半月,嘉靖三十五年二月,知府羅廷紳終於禁不住流民的不斷湧入,關閉了城門,大批流民滯留城外。
因被拒入城,這些面黃肌瘦,身着破爛的流民便在城外空地上架柴生火,釜鍋之中,煮的不過是一些野菜樹皮。
更多的流民卻是東一堆,西一堆的圍着,那樣子,好似在等死似的。
忽然在一群人堆里傳出一聲尖叫聲,一個衣服破爛的婦人披頭散髮的拉扯着一個悍矮漢子,那漢子手裏鈴着個小孩,一邊咒罵著,一邊踢打着倒地的婦人。
那婦人吃力不過,鬆開了手,那漢子一路小跑,鈴着小孩到了另一群人堆里。婦人伏在地上哭泣着,聲音如杜鵑涕血,只可惜周圍的人都是有氣無力,只張着麻木的眼神空洞的看着這邊。
忽然,遠處官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又引得不少尚懷希望的流民眺望。
馬蹄聲近,數十騎呼嘯而過,激起漫天煙塵,直衝向保寧城門。見城門關閉,“咴律律”聲不斷,數十騎均是拉馬止步,來回牽扯。
城頭上士官見騎士們個個背負弓箭,鞍上帶着兵刃,心頭一緊,大聲問道:“城下是哪路人馬,不知保寧城已封城了嗎?”
忽有為首一騎策馬上前,手執一腰牌,大叫道:“吾等乃蜀王府侍衛,公幹至此,還不速速開門!”
城門官一驚,見那為首騎士腰牌是真,忙叫道:“開門,快開城門。”
城門一開,數十騎策馬而入,城外的流民想要跟入,卻被一隊士卒拒於門外。
數十騎進了城門,便向城西奔去,一路流民雖多,這些騎士卻都是騎術高超之人,呼喝之間,盡可閃避。眾騎士中間有一十三四歲少年,身着淡紫勁裝,騎在一匹神俊白馬之上,眉目之間俊美無匹,貴氣逼人,年紀雖小,卻是一馬當先,策馬狂奔。
就在他們即將經過的街道岔口處,一堆聚集在街邊的流民中,不知為何大聲爭執起來,推拿之間,一個衣着襤褸的婦人被一下推到了路中央。
白色奔馬轉瞬踏至,那婦人嚇的癱倒在地,不及躲閃,周圍百姓一起驚呼。少年也是吃了一驚,連忙拉韁,卻已來不及,眼看那白馬收勢不住,便要從那婦人頭上踏過去,許多人已用袖遮眼,不忍目睹。
便在這時,一個鐵塔似的黑漢從街邊酒肆飛速跨出,大喝一聲中,連人帶身撞向白馬,只聽一聲悶響,那白馬慘嘶一聲,四蹄齊飛,竟是被黑漢撞的橫飛了出去。
事發突然,後面數十騎無不嚇得大驚失色,失聲叫道:“公子!”
說時遲,那時快,馬鞍上的少年臨急生智,在半空中一扭腰從馬背上跳開,翻滾落地,雖然滿身灰塵形象狼狽無比,人倒是安然無恙。那白馬就無這等好運了,蓬的一聲悶響,重重的撞在街道邊一家茶樓的牆壁上,眼看四肢皆軟,打了幾個響鼻,都沒能爬起來。
少年尖叫一聲,跑到白馬旁邊,使勁去拽那白馬,白馬連打響鼻,卻是怎麼也站不起來。少年眼中含淚,回過頭來看着街道中央的黑漢,尖叫道:“你,你敢傷我的愛馬,我,我要殺了你。”
數十騎呼嘯而上,策着馬把黑漢圍在中央,同時整齊的抽出腰刀,向那黑漢砍去,誰知那些腰刀砍在黑漢身上,發出如中木石的悶聲,卻砍不進去。那黑漢大喝一聲,一個轉身,撞到三四個侍衛,向條小巷子大步而去,轉眼逃走。
那巷子極窄,馬匹難入,那黑漢跑得又快,眾侍衛追之不及,只好去安慰那少年。為首的個侍衛道:“公子,正事要緊,咱們還是先去張宅商談買糧事宜,這黑漢稍後再抓不遲。”
少年站起身,白嫩的小臉上露出惱意,揮着手中的馬鞭,指着旁邊的酒肆道:“不成,本公子要先幫小白報仇。我剛才見那黑漢是從那裏面出來的,裏面必有人認識他,你去問問,知道了他的來歷咱們就一起去抓他。”
那侍衛無奈,進酒肆詢問,不過一會,侍衛出來時面露古怪之色,少年問道:“如何,問道什麼了?”
侍衛被追問不過,便把剛才得到消息一一道出。少年聽了,越聽越氣,尖叫道:“不去張宅了,去王府在保寧的別院,另外把保寧知府給本公子叫來。”**********************************************
院子裏,少年越想越氣,用手的馬弁拚命的抽着院子中間的一棵大樹,呼呼鞭挨之聲不斷,周圍的一干王府侍從噤若寒蟬,都不敢發出半絲聲音,怕成了那棵大樹的替死鬼。
聽說蜀王府來人,羅廷紳不敢怠慢,已經來了有一會了,只是見少年這架勢,哪敢上去。不料那少年鞭子亂揮,一不留神帶起地上石子,正巧便朝他砸來。
“哎呀”羅廷紳身子雖肥,耳目卻靈,見勢不妙,立即縮頭蹲下,那模樣,活像是個縮頭縮腦的肥王八。
少年打出石子,便覺不對,正有些慌張要誤傷了人,待見這肥胖知府閃的及時,又是滑稽,不禁轉慌為樂,“撲哧”一聲,便把馬鞭收了,道:“你就是保寧的知府?”
羅廷紳爬起來,整了整衣冠道:“正是下官,不知這位小公子是?”
藩王以及其血脈,無詔不得出藩。但羅廷紳看眼前情形,這些王府侍衛對這位少年公子卻似極為恭謹,一時不明白這少年公子的身份,因此發問。
少年眼珠骨溜溜的一轉,道:“本公子的小姨是蜀王妃,知府大人你明白啦。”說著不等羅廷紳回味過來,便學着大人的語調道:“前兩月,關中大震,流民四野,本公子從成都一路而來,只有你保寧府的流民竟然還能吃到肉,羅知府,你治理的不錯啊。”
少年話里有些沒大沒小,羅廷紳看在蜀王爺的份上,自然不會和他計較,但聽他這話,羅廷紳也不免一愣,他封城已有三日,何曾發過肉吃,這位蜀王爺的小外甥說的哪跟哪啊。
見周圍王府侍從都是一幅古怪的臉色,少年奇道:“我說的不對嗎,在城門時我明明聞到肉香味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連帶羅廷紳在內,所有的人面孔都憋的慘白,緊緊閉住了嘴巴,生怕一張嘴,昨天的酒菜便會從上面噴出來。
好在少年馬上換了個話題,只聽他忽的怒聲道:“羅大人,你治理的雖好,卻太過寬仁了!以至於底下的刁民膽大包天,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的愛馬都給撞傷了,你說怎麼辦?”
“竟有這等事!”羅廷紳想起來前衙役稟告說城中有人縱馬狂奔,這一聯繫起來不免就有些明白了。雖然明白,他卻也不想得罪蜀王爺,雖說如今藩王沒什麼實權,但畢竟也是天潢貴胄,能不得罪還是不要得罪的好。羅廷紳當下笑道:“原來小公子是為了這事發火,不知小公子所說的刁民是何人,可有姓名?”嘴上說著,心裏卻打定主意,若是撞這位蜀王府外甥的是個尋常百姓,便做一番人情便是。
少年看了眼身邊的侍衛,那侍衛無奈,上來道:“撞傷公子白馬的是個黑漢,估計不是本地人,周圍百姓都不知他姓名,不過據聞此人常和張家的少爺張洛同去喝酒,估計是張府中人。”
聽到事關張府,羅廷紳頓時精神一振,他先前被張洛算計了一次,後來想明白了,心底里本就有些怨恨,只是經不住張萬年送的厚禮,這才按捺下了。但前些日子他羅達知府派人到張家要糧,張家那小兔崽子竟然只肯捐粥不肯捐糧,卻是又勾起了他的新仇舊恨。只是張家的鋪子有好些都有蜀王的乾股,他才不好動手,可眼前卻正好有個天大的好機會,他如何會不利用?
當下,羅廷紳故作嘆息道:“原來是張洛的狐朋狗友,難怪了。”說著,欲言又止。
少年好奇之心頓生,道:“羅知府此言何意?”
羅廷紳搖頭道:“這位小公子,不瞞你說,張洛此人極為不堪,欺男霸女,可為保寧一霸,您想想,和他為友的又會是什麼好人。”
少年皺起眉頭,道:“他真有這般壞法,那王爺為何還要和他做生意?”
羅廷紳聽到這,已是八成信了眼前這位便是蜀王爺的外甥,否則如此會知道蜀王府和張家之間的生意。他嘆道:“此人極擅偽裝,王爺被他欺瞞,也是有的。”說著,便把張洛以前犯的事撿幾件最重的說了。其實這些個事早在前任知府上就都已了結,張家也都陪了錢的。可此時在羅廷紳嘴裏說出來,未免就嚴重了十倍,後面賠錢的過程自然也省略不提。
少年胸無城府,聽了幾件,大怒,道:“世上竟有這麼無恥的人,本公子卻要管一管。”當下不顧身邊侍衛的勸說,便讓人去拿人。
羅廷紳見計謀得逞,心中暗喜。他想動張洛,最大的顧忌就是蜀王府在張家鋪子裏的份子。不管等會這位蜀王爺的小外甥如何對付張洛,只要不死人,他只當沒看見便是!到時蜀王府和張家鬧翻了,沒了靠山的張家還不是任自己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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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后花園裏。
張洛在空曠的場中,身隨拳走,動作乾淨利落,虎虎生風,卻是正打着一套極為常見的羅漢拳。這羅漢拳他以前也曾見過一個跑江湖的耍過,當時覺得只是好看,現在學來,才發現頗不簡單。這羅漢拳流傳千年,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經過千錘百鍊的,只要差之毫厘,就謬以千里,威力大失。
而此時他耍的這套羅漢拳,卻是從宋有清手裏好說歹說的弄來了,可說是少林嫡傳,貨真價實,和那在街頭表演,如同花架子般的拳腳是截然不同的。
十八式羅漢拳一套打完,張洛收手吞氣,對着旁邊的宋金剛道:“宋大哥,我耍的如何?”
宋金剛雙目瞪的滾圓,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到底是哪個說你資質愚鈍,頑劣不堪的。我看那些師傅真是瞎了狗眼了。只學半日就能把羅漢拳打到這個程度,這哪是資質愚鈍,簡直是天縱之才。”
張洛喜道:“真的?”
宋金剛道:“我還騙你不成,這套羅漢拳大繁若簡,易學難精。當年我與鐵牛同拜在少林門下,一眾俗家的師兄弟里,資質最好的便是鐵牛,家師宏通稱他心如赤子,心無旁騖,資質之好,十年難見。可即使是鐵牛,亦花了七日才把這套拳打得通融周轉,讓師父點了頭。我說張兄弟,你以前真沒練過這套拳?”
張洛沒好氣的道:“我不是對你說了么,我只有一把子力氣罷了,根本就不會招式,要是我會招式,當日裏還怕那個什麼屠定方幹嘛。”
宋金剛想起當日情景,終於相信下來,嘴上嘆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張洛滿臉堆笑道:“宋大哥,你看我已把這套羅漢拳練的差不多了,你是不是再教些我其他的功夫,到青龍社殺來時也好防身嘛?”
宋金剛苦笑道:“張老弟,不是為兄我小氣,敝帚自珍,只是我和鐵牛都是有師門的,若不得師門允許,實在是不能把師門的武功傳出去,還請張老弟你千萬見諒?”
張洛一撇嘴,道:“這羅漢拳你不已是傳了?”
宋金剛叫道:“這怎麼能算,羅漢拳江湖上會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傳了你也不算什麼,其他的可真不能傳了,除非張老弟你能到嵩山少林去行了拜師禮,否則我真不能傳了。”
因為青龍社的關係,張洛本想多學幾套功夫防身,但見宋金剛實在不肯教,那也就罷了,反正已有了蘇無顏的計策,這練武也只是有備無患而已。
既沒有新功夫,張洛也只有重把着羅漢拳打一遍。他自那日林間被那屠定方一逼,逼出那護身真氣來后,真氣已然能夠透體而出,拳腳之間,蘊涵無形勁氣,每一拳打出,均帶着股勁力,隨着他一套羅漢拳,周圍花圃里的花樹都為他臨空勁力所傷,花殘枝斷,一片狼狽景象。
真氣外露,吐氣傷人,這已是江湖中一流高手的地步,即使是名門大派中人,能達到這個地步的,也是少見,更不要說張洛還只是個未滿弱冠的少年。
宋金剛在旁邊看着,驚嘆之餘還真以為他是個百年難逢的天縱奇才。卻不知拋去功力不說,張洛習練的龍象般若功本來就是佛門最高深的功夫,龍象築骨之後更是周身筋骨通達,力無不轉,練起招式來便如個家財萬貫的富家翁學花錢般,自然是事半功倍,遠勝常人。他能在半日裏練成羅漢拳,那可一點都不稀奇。
自練了龍象般若功,張洛一直覺得身子裏似有股說不出的力氣,用也用不盡,漲着極為難受。現在學了這套羅漢拳,倒覺得打拳舒展起力氣來可比平常舉動有效的多。因此一遍打完便再來一遍,只當消遣。
正練到一半,忽然鐵牛從花園門口跑了進來,張洛見這黑廝渾身上下一股子的狼狽,尤其上身的褂子,成了一條條的乞丐裝,不禁停手,奇道:“鐵牛,你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還弄的這般模樣?”
鐵牛道:“少爺,俺闖了禍了。”
這黑廝渾頭渾腦,時常惹禍,好在他生性本是良善,便是惹禍也都是小事,張洛這些日子相處,早就習慣了,聞言笑道:“是吃了霸王菜還是打了人?”
鐵牛瓮聲瓮氣的道:“俺把人給撞了?”
“撞人?”張洛搖搖頭,不在意的笑道:“沒關係,是哪家的?陪些銀子就是了。”
鐵牛正待開口,孫安世快步進了花園,遠遠的便道:“少東家,蜀王府來人了,聽說已進了城門。”張洛頓時拋下鐵牛,喜道:“真的,來的好快,他們人呢?”
孫安世搖頭道:“卻沒見他們過來,來時聽街上人講,似乎蜀王府來人在來店鋪的路上被個黑漢撞了下馬,因此就沒直接來,而是半道轉途,去了別處地方。”
張洛一楞,這話聽着怎麼這麼熟悉,隨即他想到什麼,頓時心裏咯噔一聲,回頭看向鐵牛。
鐵牛張大了嘴巴,有些心虛的低下頭,道:“原來俺撞的是王府里的人,可他們騎的馬要踏死人,俺衝上去把那馬撞死了,又有啥不對。”
張洛只覺嘴裏有些苦,道:“你是把王府來人騎的馬給撞死了?這可遭了,撞傷人沒有?”
鐵牛搖頭,道:“那倒好像沒有。”
張洛鬆了口氣道:“這便好,只要人沒傷着就好,傷了他們的馬就用銀子陪好了,王府的馬再精貴,總不會要一萬兩一匹罷,哈哈,哈哈。”
鐵牛撓撓頭道:“可被俺撞的那個小子,別人都叫他公子,看着似乎是王府里的頭領,他脾氣大的緊,俺只撞死了他一匹馬,他就叫那些人都來砍俺。”
張洛心中頓時又一個咯噔,暗道:“來是不是管家?鐵牛這廝不會是惹了蜀王爺的親眷吧?”
正在這時,有小廝來傳話道:“少爺,有個衙役帶着兩個蜀王府的侍衛上門,說是要見您。”
向鐵牛問明了剛才發生的事,宋金剛沉聲道:“這事既是鐵牛惹出來的,絕不能牽連到張兄弟你身上,張兄弟你放心,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就帶鐵牛去出首,鐵牛隻是傷了匹馬,料蜀王府的人也未必真會要他的命。只是我們兄弟的那些鄉親就要勞托張兄弟照顧了。”
本來有人頂罪那是最好,不過張洛自家人知自家事,苦笑道:“宋大哥有所不知,這保寧知府本來就看小弟不順眼,蜀王府來人看樣子是先去了知府衙門,這麼一來,這本是一分的事也成了三分了。還是我和鐵牛一起走一趟算了,好歹那蜀王和家父也有點交情,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宋大哥你本來就與此事無關,還是好好獃在府里,若是我們一時般會回不來,這府里的安全可就全靠你了。”
宋金剛想了半響,終於嘆了口氣,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