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交
大鐵錐砸到樹上的時候張洛已經後悔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鬼使神差的半途變招,不過現在考慮這些已晚了,張洛瞬間反應過來,提錐縮身,凝神戒備,面上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道:“放下你兒子,咱們再打過。”
灰衣人抱着蘇醒的嬰兒,靜靜的看着張洛,不發一言。
宋金剛滿臉血污,一張嘴張的大大的,看看正大義凜然的張洛,滿臉不可置信之色,隨即悶哼一聲,朝側方翻滾了三丈,卻是被灰衣人一下震開。
隨後,灰衣人並沒有再動作,只是微微的,向張洛遙點了下頭,然後,轉身向樹林的另一面走去,身影晃動,轉眼消失在黑暗的密林里。
“呼”張洛長鬆了口氣,只覺整個人都沒里半分力氣,軟軟的靠着樹樁坐倒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全濕透了。
宋金剛跌蹌的站起來,他看了看滿地的屍體,忽然一下重新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張洛見他哭的傷心,不禁有些心虛,畢竟剛才若非他貿然靠近,那灰衣人未必便有機會救出嬰兒,若是嬰兒在手,宋金剛這夥人也不會死光。這筆賬真要算也可扯到他頭上,而剛剛那一下更是見鬼,生生的放了那灰衣人一條生路,張洛自己都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何不直接砸下去。
只是這事既已如此,張洛張了張嘴,也說不出什麼認錯的話,只得陪在一旁,看着宋金剛放聲大哭。
好容易等宋金剛哭聲稍止,張洛這才略帶不好意思的上前扶起他道:“宋老兄,你不會怪我錯過這麼好的機會把?”
宋金剛抹了把眼淚,站直了身子,他呆了一會,才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剛剛我確實有這麼點意思,可現在想想,這事豈能怪到張兄弟你身上。張兄弟你本來就是局外人,剛才更救了我性命,若非你出現,我便是假死也未必能瞞得過屠定方的眼睛。張兄弟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又豈能更奢求更多。”
說到這裏他嘆口氣道:“而且張兄弟你這樣做也已是最好的結果。不說剛才屠定方還有沒有餘力還手抵抗,就算咱們真能殺了他,那又能怎麼樣。如今麻衣幫已滅,大明府絕不會再為了一二個麻衣幫中人和青龍社貿然開戰,而青龍社,咱們殺了他的刑堂堂主,他們不滿天下的追殺到底才怪呢。那可就真要禍及全幫老幼了和張兄弟你了。”
張洛奇道:“此人把宋老兄你的同伴殺了一乾二淨,宋老兄你難道不想報仇?”
宋金剛道,“說不想報仇那是騙人的,但此次伏擊,我麻衣幫手段本就不是光明正大,也怪不得那屠定方辣手。我等江湖中人,本來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死在堂堂正正的對面交戰下,也怪不得別人。我剛才痛哭,只是因為這些都是我十幾年的老兄弟,今日一朝全去了,我,我……”說到這裏,聲音不免又嗚咽起來。
剛才一見面喝酒,張洛便知眼前這員外模樣的漢子是個豪爽人,聽到眼下這段話,更是覺得此人至情至性,實在是個恩怨分明的好漢子,難怪剛才遇險,他那些屬下會拚死相救。
宋金剛又哭了一陣,漸漸停了下來,他以手遮面,不着痕迹的輕輕抹掉淚水,神色漸漸平靜,忽然他朝張洛拱了拱手,誠懇的道:“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張兄弟,今日的救命之恩容宋某以後再報,宋某要先走了。”
張洛一怔,道:“宋老兄這就要走?這些屍首如何處理?”
宋金剛苦笑道:“顧不得了。如今幫里的高手死傷怠盡,又得罪了青龍社,我得趕快回去處理下幫里的後事,不然就來不及了。”他轉頭看着滿地的屍體,目光最後落在那個幫他擋了一掌那個麻衣漢子屍體上,幹着嗓子道:“小虎子為了救我而死,若是我不能照顧他老娘,將來就算下去了,也沒臉見他。這些兄弟的屍首,只好讓這裏的官府代為收斂了,將來有機會,我定會將他們遷回原籍安葬。”
張洛這才知道宋金剛為何如此急切,奇道:“宋兄如此顧忌青龍社,青龍社很強嗎?”
宋金剛嘆道:“青龍社高手如雲,乃是北六省當之無愧的黑道魁首,你說強不強,此次我們麻衣幫算計屠定方不成,算是惹了天大的簍子,接下來就算是青龍社不出手,周圍幫派一旦知道我幫實力大損,怕也會伺機而動,搶奪地盤……哎,只恨麻幫主不聽忠言,硬要去和大明府結盟,結果被人家當成刀子使了……。”
見張洛一頭霧水的樣子,宋金剛解釋道:“大明府是北六省唯一能和青龍社叫板的黑道幫派,一直便與青龍社為敵,只是最近幾年,已是漸漸敵不過青龍社了,因此四處結盟,你明白啦。”
張洛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中事,只覺大長見識,點頭道:“原來如此。”
宋金剛心憂幫中老弱,甚至連地上的兄弟屍首都來不及處理,自然也沒時間和張洛敘話,當下拱了下手,便帶着傷勢,憂心匆匆的告辭離去。
目送宋金剛離去,想起今日所遇事情之多之奇,張洛也不禁感嘆兩聲,環視周圍,見橫七豎八的滿地屍體,心中不禁一動。想了想,這才轉身向客棧方向走去。經過樹林邊時,見得地上的兩個麻衣漢子,這才想起這事沒同宋金剛說,但一想,罷了,自己可不是善人,他心道,不用麻煩了,你兄弟兩個自己醒吧,會不會被官府抓住頂罪,且看你們自己的造化啦。
次日,天剛蒙蒙亮,張洛一行人便行出發。不連夜走,是怕被牽連到林子的里的命案里去,而一早走,則是趁附近的捕快衙役還沒趕來,省得許多麻煩。
就這麼一眾人便在店家掌柜殷勤的相送下出去,來日便書樹林的命案發了,有這老掌柜的口供,那些捕快也斷不會懷疑到這伙帶着婦孺的過路客。
老掌柜昨夜因被脅得罪了張洛,本是滿肚子的擔憂,還怕張洛不給銀子。誰料想張洛隨手便給了他錠足十兩的大銀,頓時喜的呆了。殷勤的忙來忙去,直把張洛一行人送到官道上為止。
等老掌柜和夥計回到客棧里,馬車在近樹林處稍稍停了下,等再出發時,林子裏多了一具面目全非的瘦小屍體,而趕車的已換成了張洛,揚鞭馳馬,一路而去。
又過了小半日,終於在近午時的時候,馬車到了保寧。
張洛沒直接回府,而是乘着馬車先去了外宅,將蘇無顏等四人安置下來。外宅中,胡金釵兩女在屋子裏躲了整整一日夜,直到見張洛回來才敢從屋子裏出來。
也幸好這座外宅周圍沒什麼人家,僅有的街坊不過兩個耳目不靈的對老夫妻,不然夜裏這麼大動靜也瞞不過人去。
張洛一陣柔聲安慰,好歹哄了一陣,才勉強止住她們的哭聲。蘇無顏從旁邊知道了院子裏埋了十幾具屍首,臉色也白了一白,但隨即便行動如常,讓張洛不由更看高了她一線。
別說其他人,便是張洛自己,住的地方埋了十幾具屍體,自己也覺滲的慌,只是眼下只有這一處外宅,只好將他們安置在此。
不過此次從紅巾盜處所得甚豐,看着院子裏還有的零星血跡,張洛已是盤算着再買處宅子住人,至於此地,便空在這裏,就當做是那十幾個盜匪的墳墓便是。
離開宅子,張洛直奔有慶堂,剛到鋪子門口,便見那門口斜靠着一人,正是胡二,這廝東張西望,好似在等人。
見得張洛,胡二眼睛便是一亮,忙迎了上來,嘴裏道:“哎呀,我的小爺,你總算是回來了,府里老爺和夫人兩日不見你,都快急死了。快快,隨小人回府去。”
張洛道:“往日裏又不是沒住過外面,何事這般急法,莫非家裏有事?”
胡二道:“倒是沒事,只是老爺尋少爺,好似有什麼交代。”
回到張宅,張洛也不先回自己院子,直接到了書房。張萬年正伏在案上,繪筆寫着什麼,見張洛進來,手裏不停,只是用筆指指邊上的椅子,意思是讓張洛坐下。
見張萬年臉色如常,張洛先放下一半心。只見張萬年刷刷刷連揮毫幾下,老臉上露出幾分滿意之色,手上也停了下來。
“洛兒,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張洛一楞,心道父親無緣無故的問這個幹嗎,點頭道:“是的,父親。”
張萬年擱下手中狼毫,道:“十八歲也不小了,為父十八歲時,便已開始為了生活奔走。洛兒你如今與為父當時又不盡同,自然不必與為父當時一樣。只是到了十八歲,便需為將來打算下了。”
張洛心道將來有什麼好打算的,不就是繼承家業做個商賈么,面上自然如常,只是道:“還請父親示下。”
見他如此恭順,張萬年亦是有些欣慰的點點頭,道:“聽你母親說,她多次幫你張羅親事。你都推辭躲避,不肯答應,可有此事?”
張洛心中一突,原來叫我回來,就是為了這事!
在回來這幾月中,五夫人好似被張洛前次的失蹤刺激到般,又或者是因為撞破了張洛幾次荒淫舉動,一心便要幫張洛先張羅了妻子。只在這小半月內,媒婆便往府上跑了十多次,幾乎是一天一趟,讓張洛煩不甚煩,乾脆就開始夜不歸宿,時常躲到外面去過夜了。
今日張萬年這麼一說,顯然是五夫人見自己抓不住這隻小猴子,便出了殺手澗,告到了張萬年處。雖說男主外,女主內,張洛的婚姻大事一向都是由五夫人做主,但如今到了張萬年手裏,事情就不一樣了。張洛雖敢和五夫人嬉皮笑臉,卻對父親一向敬畏,見如今父親顯然要插手自己的婚事,張洛心中大叫不妙。
他倒也不是故意想和五夫人做對,只是五夫人介紹的多是保寧附近的鄉紳之女,那模樣,實在是。張洛每日裏抬頭便見得晴兒、琉璃這等容貌脾性都堪稱絕佳的女子,如何還會屬意這些個小家碧玉。退一萬步說,即使是張洛不在意未來妻子的容貌,但想想那女子將來過門,發現自己夫君房裏兩個小星勝過自己十倍,那又是怎樣一幅情形。若那女子性情好一些,難免也會鬱郁不歡,若是那女子是個河東獅,那張家內院,將來還要安寧么?
雖然沒刻意想到這些,但張洛潛意識中便有此顧慮,而在五夫人眼中,便是自己這孩兒未免也太過注重容貌,太過胡鬧了,哪由得他,自己管不住這小猴子,便教老爺來。
看着張洛有些窘迫為難的樣子,張萬年不知什麼時候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他道:“聽你娘親說,洛兒你非容貌勝過晴兒的女子不娶,可是。”
張洛忙不迭的點頭道:“正是,正是,這是孩兒的一個小小心愿。”
張萬年臉色古怪着道:“你這小小心愿,卻是為難你娘親,這四川省雖大,但能有你房裏晴兒那般容貌的也極是少見,你娘親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如何幫你尋得那等姿容的女子,若是靠那些媒婆子介紹,怕一百年也如不了你的意。”
張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實在忍不住自己心裏的痒痒,問道:“父親說的能和晴兒比肩的女子卻在哪裏,為何孩兒從未聽說過。”
張萬年道:“難道每家每戶有姿色的女子你都知道不成,至於這兩個,你就別亂想了。那是為父前些日子被邀去蜀王府,在王府中見到了,乃是王爺的兩個歌姬。”
張洛吃了一驚,道:“父親被邀去了王府?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萬年道:“便在前幾日,大概王爺也隱約猜出陳四海的事與咱們張家有些關係,因此便傳為父去了一躺。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隨便詢問了幾句。為父把陳家的事與王爺說了,許了王爺在那十幾間鋪子裏每間都參三成份子,王爺甚是滿意,便再沒提這事。”
張萬年說的簡單,但張洛心中當時那場景定然極是緊張,否則父親斷不會把那些剛到手的鋪子連捂都沒捂熱便送出去三成,便是王爺怎麼收這些份子,怕也沒有父親說的這麼輕描淡寫,定也是經過一翻鬥智的結果。
只是王府里的兩個歌姬竟有晴兒般的美色,張洛心裏痒痒,怪道是以往自己總找不到美人,感情最頂級的美人早被藏起來了。一入侯門深似海,這兩個歌姬自己怕是見不到了。見父親剛才說話時也露出有些惆悵的表情,可想當日的驚艷,只不知她們唱起小曲來,又是何等的動人場景。
張萬年定了下神,笑道“險些被你這小猴子岔開話去,為父已幫你定了一門親事,是成都謝家的二小姐。他家的小姐為父雖沒見過,但聽人說謝夫人當年姿容雅秀,被譽為成都第一美人,她的女兒,想必是不會有錯的,這門親事你總該滿意了吧。”
張洛叫道:“這等好事如何會落在孩兒頭上,那聽人說的事如何做的了准,多半是以訛傳訛,孩兒不答應。”
張萬年心情甚好,也不以為意,笑罵道:“你這孽障總算也會說句成語了,此事由不得你。謝家可是書香世家,成都名門,他肯把女兒嫁過來,這是張家祖墳上冒青煙,求也求不來的事,再說此事是蜀王作月老,便是為父也推辭不得。”
張洛道:“這謝家的小姐又關蜀王什麼事?”
張萬年道:“怎麼不關事,這件婚約就是在蜀王府定下的。此次為父去見蜀王,蜀王很是客氣,設宴款待,謝家老爺正在蜀王府的作客,也過來相陪。酒宴之中,那謝家老爺聽為父有一子,詢問了姓名之後,便主動要求聯姻,蜀王也在一邊摻和,因此為父當場就應了下來。”
聽到有蜀王在裏面,張洛便知此事當真已由不得自己了,只苦笑哼哼道:“謝家的小姐既是如此美貌,又能請的蜀王做媒,如何會看上孩兒這等人物,孩兒只怕其中另有隱情。”
此事也正是張萬年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張家雖富,卻是商賈人家,上不得檯面。而謝家卻是書香世家,在士林中亦有一定聲望,謝家老爺突然要求聯姻,當時實是把張萬年也嚇了一跳,只當謝家老爺是在開玩笑,直到蜀王作保,這才醒悟謝家老爺竟是當真了。
自己這孩兒有多少斤兩自己最清楚,雖說不上是紈劣到家,但總是有些荒唐,在保寧的名聲也不是很好,要才無才,要家世沒家世,除了銀錢多些,實在沒什麼出彩的地方。聽說那謝家老爺只有兩個女兒,平時寵的如掌上明珠一般,象他這種人,也不象是為了銀子委屈女兒的人,這主動要求聯姻,願把女兒嫁與做商人婦,這到底是為何?
但不管如何,能與謝家結親,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事,張萬年還一直在為張洛的親事發愁呢,眼見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再說此事有蜀王做媒,便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就算以後謝家老爺反悔,也斷不可能。正因為此,張萬年此時心情卻是從所為有的大好,見張洛苦着臉,當下擺出家長風範,只是肅着臉道:“不管如何,此事為父已應下了。因那謝家二小姐如今尚年幼,因此先定下這親事,待過了兩年,謝二小姐及笄之時再行大禮。洛兒,你給為父記住,如今你已是定下親事的人了,謝家書香世家,在成都也是極有名望的,你這兩年可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每日裏到青樓酒寨胡鬧,給我乖乖的呆在當鋪,照顧生意,可知道了?”
張萬年本來已是不怎麼管着張洛了,但這樁婚事實在是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為了萬無一失,這便重新收拾起來,張洛心中暗暗叫苦:“還沒結親,便已是如此了,待結了親,那還要本少爺活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