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奧斯維德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感情匱乏的男性，即使人類大舉進攻邊陲森林、魔族的月亮掉了下來、他們所處的大陸將從內部全部崩潰，他也可以依然淡然地每日浸泡在實驗室中，直到一股足以毀滅他的力量將他或許早該結束的生命終結。

所以，當他走出實驗室，看見等在那裏時，他為自己對此產生的意外感而吃驚。

奧斯維德極少離開實驗室，所以費羅米娜恐怕已經在那裏等候了不少時間了。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身上，費羅米娜那頭紅色的捲髮正溫柔地依偎在肩膀上，偶爾有些許掉進了領子裏，貼着白皙的皮膚。

奧斯維德不得不定了定神，才將目光上移，正對上費羅米娜那雙貓眼石般的明亮的黑眸。她正凝視着他，眼神里的情感很複雜，仇恨雖然沒有完全消失，卻弱了很多……這同樣是很少見的，大概是摩爾又說了什麼多餘的話……那個吸血鬼一直是個不管閑事的、稱職的管家，可不知道為什麼，在費羅米娜來了之後，他好像變得聒噪了起來。

奧斯維德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捏捏酸痛的鼻樑，但費羅米娜卻在這時開口了：“……對不起……”

她的神情有些彆扭，奧斯維德在她的耳側看到了一絲紅暈，像春天的花瓣那麼淡。

然後，費羅米娜飛快地轉動了頭，奧斯維德便看不見那點隱約的顏色了。

她好像是強迫自己的表情硬了起來，道：“……我為我殺死了很多可能並不該死的魔族道歉。但是，愛麗絲和傑夫的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愛麗絲？傑夫？”奧斯維德蹙起眉頭，重複這兩個略帶陌生的名字。

“我的……朋友。”費羅米娜別過視線，故意不看他。

男性的……朋友嗎……

儘管費羅米娜沒有說很多，但奧斯維德卻從她不自覺流露出的憂傷神情中，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心臟在某處掙扎着抽痛了一下，這牽動了全身。

……久違的、懷念的感覺。

在這孤獨的數百年裏唯一的亮色，美麗到讓人忍不住冒一切風險去追逐。

費羅米娜很久沒有得到奧斯維德的回應，她不得不將停留在窗外皎月上的視線收回，重新看向奧斯維德，卻沒料到正對上對方深邃的目光。

奧斯維德的紅眸，澄澈得如同浸了血的紅寶石。

不知道為什麼，費羅米娜竟然從眼下的氛圍中嗅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她緊張地後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說這些。再見，奧斯維德。”費羅米娜準備從此處逃離。今天她並不是來和奧斯維德和解的，也不認為他們能夠和解，她只是再一次落實了自己正直的人生信仰。

“等等，”在轉身之際，奧斯維德抓住了她，“摩爾又和你說了什麼？”

費羅米娜本能地看向奧斯維德扣在她胳膊的修長的手指，它們每一根都是冰涼的。

“……魔族並不比人類更骯髒，還有……你是……半魔族。”她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奧斯維德，不由得擔憂這個詞會觸傷他。

等等，她為什麼要擔憂奧斯維德？

“我不是半魔族。”奧斯維德的眉頭鎖深了一些。

上一次他也否認了自己是王子，難道因為這些都是他童年中不太美好的回憶嗎？

費羅米娜手足無措起來，她不知自己該接點什麼了。

“放開我。”她慌亂地道，“我只是來道歉的。”

奧斯維德抓着的手指卻扣得更緊了。

他嘆了口氣，道：“不要聽信他所說的話，也不要迷信他給你的那些書本……寫書的人並不知道多少真相，知道真相的人，也不一定會去寫書。”

……他是在說，她這幾天所查到的內容都是假的嗎？

費羅米娜的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湧出了惱怒的情緒，哪怕她努力地壓制着。

“我不明白，奧斯維德，如果你想告訴我的話，就說得清楚點。”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我會告訴你，但是抱歉……不是現在。而關於魔族的事，我告訴你的全是真的。”

“……你讓我不要相信書本，卻完全相信你嗎？”

“我不會對你說謊。”

奧斯維德定定地注視着費羅米娜，這樣的眼神令她敗下陣來……費羅米娜低下頭，短暫地無言。

“……如果語言不行的話，”他忽然道，“那麼就讓你親眼見識一下魔界真實的樣子，可以嗎？”

魔界真實的樣子……？

費羅米娜道：“你是說進入魔界的城市裏？”

奧斯維德點了點頭：“我可以帶你去魔界的王都。”

她雖然一直和魔族作戰，卻確實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魔族日常生活的樣子……當然，在書中看到的魔族遍地的圖書館和藝術館、設備完善的學校、與魔法相同的基礎設施，也都還沒有見過。

費羅米娜好像並不排斥這個主意。

總覺得接受奧斯維德的提議，就像是對他妥協，低了一頭似的。

費羅米娜的某種好奇心和某種自尊心短暫地進行了交鋒，最終自尊心敗下陣來，她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她問道。

“隨時……不過還需要做些準備。”奧斯維德道，“只要你同意，我會在明天早上處理好一切。”

費羅米娜在城堡里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其實雖然拚命忍耐希望不被奧斯維德看出來，但她確實多少感到無聊了。

“我同意。”她道。

奧斯維德微微頷首，表示明白了。他終於鬆開費羅米娜的胳膊，準備回到實驗室里去，或許就是要做他所說得“準備”。

“……對了，奧斯維德。”費羅米娜用另一隻手握着剛剛解放出來的手臂，一種突然湧上來的奇怪的衝動讓她喊住了奧斯維德，“我不清楚魔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我想摩爾的話多少說對了一些……等契約的期限過完了之後，我會回到王城，說服我父親放棄進攻魔族——當然，是在魔族不主動進攻的前提下。”

她頓了頓。

“你知道我不會愛上你的，當初不該將契約的內容定得那麼古怪……”費羅米娜感覺面頰有些發燙，“我們都是為了自己的王國，你沒有必要假裝成喜歡我。”

剎那間，費羅米娜的眼前一黑，下一秒，她才發現她是被奧斯維德壓在了牆上，他高大的身體擋住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光線。

“我告訴過你，不要相信摩爾的臆測……我並不具備保護同族這樣的品德。”

“什——”

“為什麼你不會愛上我？是因為那個叫傑夫的男人嗎？”

奧斯維德眼裏的顏色變了，變得更為濃郁，還混雜着危險的佔有欲。費羅米娜想要再後退，可這是徒勞的，她只能將後背更加緊密地貼住牆面，但同時奧斯維德也逼得更近。

該死……為了表現道歉的誠意，她竟然特意將武器放在了房間裏。

奧斯維德繼續用冷漠的聲音追問道：“他是誰？你的情人？是在那隻軍隊裏嗎？這樣的話……一開始就將那隻軍隊全部摧毀，還真是做對了……”

他的話音剛落，費羅米娜的嘴唇上抵上了一個柔軟但冰冷的東西——這恐怕是奧斯維德的嘴唇。

她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震驚撞飛了她所有別的意識。

奧斯維德的吻沒有任何溫度，就像他的身體一樣涼，費羅米娜感覺自己就像貼上了一片薄薄的冰……但是一片冰不會自己欺壓上來，甚至還試圖撬開她的齒舌。

奧斯維德的這個動作讓費羅米娜一下從獃滯中回過神來，她開始掙扎——在戰場上的那種力量過於懸殊的無力感又來了——對方太過強勢，壓倒性的差距讓她的拒絕顯得如此孱弱……鷹已經抓住了獵物，只待慢慢地將它拆吞入腹。

費羅米娜膝蓋一軟，她開始站不穩了，只是憑藉著牆的支撐力和奧斯維德托在她腰上的手才勉強沒有摔到地上。

強勢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冰涼的溫度，伴隨着溫柔的允|吸。

唇齒相接的陌生的聲音讓費羅米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戰慄着，但雙手用來抵抗的力量卻不如之前。

她並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傑夫對待她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不敢更多地觸碰她。有幾次，他在吻她的時候下跪。費羅米娜經常會覺得對方是將自己當做了某種名貴易碎的瓷器。

奧斯維德截然不同，他像是要將她整個摧毀。

……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她的心臟，如同戰鼓一般擂個不停的，幾乎要在胸口炸裂。

……有什麼不對勁……決不能……再……

費羅米娜猛地推開奧斯維德，用力地咳嗽……但這並不能完全擺脫口腔里的血腥味。她咬破了奧斯維德的舌頭，這個男人連血都是沒有溫度的銹跡斑斑的味道。

費羅米娜不敢回頭，她以最快的速度踉蹌地奔向樓梯，然後奔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