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等費羅米娜將摩爾給她的書全看完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心境已經變了。魔族這個詞，對她來說不再是一個象徵邪惡的符號，不再是囊括一整個個體的空洞的字母排列，它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群體……一個費羅米娜從未了解過，但確實存在，而且與她過去所以為的自以為是的認知不同的群體。

甚至於……從魔族的角度看人類，感覺很古怪……因為其中的偏見，並不比人類看魔族少。原來這麼多年來，人類和魔族就這樣隔着邊陲森林互相對望着，彼此猜測，煽動仇恨，卻誰都不願意接觸對方，只是互相殺戮。

在魔族看來，人類是傲慢、虛偽、做作、自以為是的集合體，將自己包裹在華麗言辭堆砌而成的美麗偽裝之中，卻不願意真正了解這個世界。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費羅米娜竟然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沒錯。

……但大多數人類，並不是那個樣子的。

所以，換個角度……難道說……大部分魔族……也不是人類所宣揚的那樣嗎？

費羅米娜心裏亂成一團，再看魔族的書恐怕也不會再提供給她更多的幫助了，她需要有個人交流……這個人不能是不諳世事的梅麗普，他必須是個擁有一定知識儲備量，了解人類和魔族雙方，觀念客觀的人……或魔族……或吸血鬼。

奧斯維德和摩爾。

該選誰？

等費羅米娜再次踏進圖書館時，摩爾無疑還在跟她慪氣，證據就是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正在靠近的她，卻從鼻翼中發出不屑地哼聲。

“告訴我你知道的事。”費羅米娜道。

摩爾再次輕輕地“哼”了一聲。

他側過頭，用冰冷的紅眸探究地打量着費羅米娜，道：“什麼事？關於奧斯維德殿下，還是魔族？”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頓了片刻。

“告訴我你想要告訴我的事。”她回答道。

摩爾有事情要和她說。

儘管沒有證據，但費羅米娜直覺眼前的吸血鬼其實是想要和她說點什麼的。

“你能接受得了嗎？”吸血鬼輕蔑地道，“人類溫室里的公主殿下？”

如果在過去，費羅米娜一定會反駁這一點。她在軍營中經受了嚴酷的訓練，並自負沒有人敢說她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公主，因為她為了國家那麼努力，但現在……

她道：“你姑且說說看，決定要不要相信你，是我的事。”

摩爾上下審視了她，彷彿端詳一件博物館裏的藏品，然後，漸漸綻出一個在費羅米娜看來令人打寒戰的微笑。

“我覺得，人類，大多數都是愚蠢的傢伙。”他道，“當然，魔族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魔族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愚蠢。這是他們招人喜歡的地方。相反，明明無比醜陋卻假裝高尚的人類，令人作嘔。”

費羅米娜靜靜地聽着。

摩爾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不知怎麼的，他的笑讓費羅米娜覺得陰鬱。

“不用否認……我曾經也是人類，沒有誰會比我令了解人類的虛偽了。即使是比他們大多數都要聰明得多的我，也曾經身處虛偽中卻沒有意識到……說實話，其實我完全不在乎人類和魔族爭端的輸贏，只要不要打擾到這座城堡和奧斯維德殿下，怎樣都無所謂。”

“……你很尊敬奧斯維德？”費羅米娜問道。

摩爾是個傲慢的傢伙，甚至有點目中無人……奧斯維德竟然能讓這樣的男人安心地在城堡里當一個管家，實在讓人費解。

摩爾好像也對費羅米娜提出的問題有一瞬間的遲疑。

“不……”他停頓了一刻才回答，並且頗為煩悶地將視線移到一邊，聲音也降低了，“我尊敬的只不過是他所擁有的知識。”

費羅米娜並不太明白這個答案。

她繼續道：“你給我的書里寫到，奧斯維德是半魔族。”

“噢？你心情很複雜吧，沒想到最想殺死的魔族大領主會有一半人類血統吧？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吧？”摩爾故意狠狠地戳費羅米娜的傷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畢竟你是在人類的城堡里長大尊貴的公主殿下啊，卑劣的魔族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對吧？”

費羅米娜的拳頭默默地攥緊了，她感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作為王國的士兵，她沒有像其他女孩子一般留很長的指甲，而是修剪得十分平整，可此刻嵌進肉中，卻依然很痛。

她其實並不是謙虛的人，相反，她的自尊心高得出奇。

但良久，費羅米娜再次緩慢地鬆開了拳頭。

“如果真的是我的錯，我會在回到王城之後糾正這一切……如你，和……奧斯維德所願。”

摩爾已經間接承認了奧斯維德的半魔族身份……當時奧斯維德對她說，他並不是什麼魔族的王子，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奧斯維德將她囚禁在這裏，果然不是愛上她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是為了給魔族和人類帶來真正的和平……想必只有像他這樣的混血，才能在雙方都沉溺於互相詆毀的情況下，看清這一切吧。

費羅米娜垂下眼眸。

她突然覺得愧疚，愧疚自己作為公主的無知。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完美地履行了身為國王之女的責任，守護了國家的民眾，但相比較於奧斯維德……

如果將她放在奧斯維德的位置上，成為一個從小就被人民和貴族所唾棄的王子，她還會這樣不遺餘力地保護自己的人民嗎？要知道，和她簽訂契約的結果，是會死的啊……

突然間，之前看過的書上的一句話從費羅米娜的腦海中閃電般地滑過——

奧斯維德·笛卡爾，從小就是個暴虐的孩子，對於嘲笑、違抗他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殘忍地報復回去。

無疑，這句話和一個犧牲自己的王子的形象是矛盾的。

但費羅米娜很快對這個念頭搖了搖頭。

既然是憎惡奧斯維德半魔族身份的魔族所寫的書，那麼要完全客觀評價他自然是不太可能的。況且……從她在城堡里目前為止的經歷來看，奧斯維德好像並不……殘暴。說不定，他真如梅麗普所說得那樣，本質上是個溫柔的人。再說……如果真的是那種暴戾的傢伙，大概也不會救梅麗普，更不會讓她一直留在城堡中了——有大量撲克牌的僕人在，女僕並不是個困難的工作。

費羅米娜又不禁對自己苦笑了一下。

她還真是被牽着鼻子走，一旦重新定義了奧斯維德，以前覺得是他殘暴證據的殺死挑釁魔族的事、將傑西卡擊倒的事、對梅麗普態度蠻橫的事……就被淡化了。

但……

愛麗絲和傑夫……

眼眶裏再次湧現出澀意，她咬了咬牙。

同一時間，王城郊外。

“……噢，了不起啊，年輕人，你是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徒步走過來的嗎？”

“還好啦，對於本大爺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但是，那一段路很崎嶇啊，而且還經常會有魔族出沒……現在鎮守邊境的費羅米娜公主殿下又不在了，就算就在王城邊上也住得很不安心，每天都要擔心魔族會不會大舉進攻過來……唉，村裏的好多人都移居到離魔界更遠的國家去了。”

“是嗎？魔族其實很弱啊，沒什麼好怕的。”

“唔……說起來，年輕人，你千里迢迢來王城，是要做什麼啊？”

“啊……其實也沒什麼特殊的目的，想找份工作乾乾。雇傭兵啊，士兵啊，什麼都行，只要有錢就可以了。”

說著，男子撓了撓頭。

他是個相當年輕的男性，並不會超過二十歲，一頭亂七八糟的黑色短髮用紅色的頭巾包住，身體有些瘦，但並不單薄，含而不露的肌肉透着一股爆發力。大概正是因為年輕，他的臉上還透着狂妄的氣勢。

坐在他對面的老人埋頭想了想，伸手指了指橫在酒店正門口的牆，道：“只是想要錢的話，與其去做那些危險的工作，不如考慮一下那些委託怎麼樣？這年頭無論是雇傭兵還是士兵都太危險啦，魔族到處都是……幫幫我們這些老年人送信、打掃院落什麼的，一天也能有好多報酬哦？”

“嘛，有錢的話怎樣都無所謂，本大爺會考慮的。”

等將桌上的食物和酒一掃而空，青年將十分散碎的錢幣丟在桌子上，因為錢的面額都很小的關係，清理的人收錢時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好幾眼。

男子已經走到了對面，他一邊端詳牆上的工作，一邊囔囔自語。

“真是的……那個老頭子的‘好多報酬’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這麼點錢的工作本大爺可不做啊……等等，這個是……”

那是一張像是慌亂中貼上去的公告，字跡很潦草——

殺死魔族領主奧斯維德·笛卡爾，或者救回公主費羅米娜·懷特的人，可以得到國王的城堡及所有財產。

懸賞人：第二王子-路德維希·愛德華·懷特

“那個什麼公主不是已經死了嘛……算了，那本大爺就去殺死那個什麼的魔王領主好了，反正他不說本大爺也會這麼做的。畢竟——”

一陣大風從某處吹來，模糊了行人的身影。

“本大爺可是註定要成為勇者的男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