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有人看到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得極為吃力,當下便喚住了她。看到聲音,顧姑娘詫異抬頭,將白衣勝雪的那人看盡眼裏。
覃曜看到顧姑娘可憐兮兮的模樣,已然猜出了她此時的艱難處境,便對她招了招手,說:“進來一起吃飯吧。”
心頭寒石般的凄涼,只因一句話的溫暖而融化,彷彿是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迎來了暖春的第一束陽光。
前些日子釀的弱水債,已到了成熟的時候。覃疏抱來了酒,穆臨歸炒了幾個家常菜,四人圍在一桌用晚膳。
月爬枝頭,暮夏的夜晚透着絲絲涼意,再過幾日,四時鎮便會迎來颯颯的金風,倒是個喝酒的好時節呢!
覃曜給顧姑娘的杯子裏斟滿了酒,思及她給蘇七綉帕時說的那番話,便發問道:“你對蘇七說,那塊絲帕,顧彥很是喜歡?”
顧姑娘的嬌臉被醉意醺得通紅,她毫不拘束地打了個酒隔,說:“事實上,絲帕一直在我這裏,而顧彥從未見過它。我原本以為,我這麼說,蘇七心裏會舒服一些,可沒想到,她好像更難過了。”
語氣中透着不解與失望,她癟了嘴,眼裏湧現的淚花,襯着燭光,明明滅滅,猶如碎了一眸子的星光。
再斂了心神,一杯酒下肚,喉間辛辣染開的暖意驅走了夜晚的清寒。
又是幾口酒,幾筷菜,爾後一碗米飯,這些暖融融的東西,熱得了身子,溫得了心么?
有人膳間說話:“貧道喝了這酒,怎麼覺得心慌得很啊?”
穆臨歸皺着清聖的眉,揉了揉胸口,狐疑道:“覃曜,你這酒沒問題吧?”
身側的覃疏一把抽過他手裏的酒杯,幽幽開口:“你別喝了。”
穆臨歸看着自個兒空掉的手,再將不解的眼神斜送過去,待覃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才冷言道:“這酒,不適合你。”
穆臨歸默了一會兒,突然黃連一笑:“哦,原來是不適合啊!”言罷,他心不在焉地起了身,想要回房。這過程中,他險些跌倒,幸而覃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待穆臨歸走了,覃疏與覃曜互望了一眼。
眾人皆歇下后,覃曜躺在床上,又想到之前穆臨歸提到漸越去昆崙山的事,輾轉反側,一時間竟睡不着。她掀被起身,推開房門,卻看到顧姑娘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那人裹着寬大的舊袍,漫天月華浸於她單薄的身子,遠遠望去,猶如一個冰冰涼的瓷器,甚是孤獨。
覃曜回身拿了件墨綠斗篷,踱步過去,替她披上,並肩而坐。
“夜裏冷。”
“多謝。”顧姑娘吐了一口氣,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顧彥也怕冷。”
自從顧府有了顧姑娘的存在,顧彥便一直很護着她,像兄長照顧小妹一般。
他在冬日裏烤暖炭的時候,會喚來在院裏貪耍的她,讓她坐在炭旁,暖和暖和身子。還總是教導她,說女兒家不宜泡在冰天雪地里玩雪仗,每當這個時候,顧姑娘總會遞上一個白眼。
有時候,她覺得他婆婆媽媽的,真像她親娘。轉念一想,他似乎,還真是她親娘呢!
澄鉤浮天,清輝之下,二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顧姑娘笑道:“顧彥以前同我說,我就像另一個他,那個潛藏在他內心裏的小魔鬼。”
覃曜覺得她一定是太久沒和人說心裏話,於是在這樣凄凄冷冷的天兒,顧姑娘想起了那個時候的顧彥。
顧彥面上看着悶,而顧姑娘卻是個爽朗性子。她想說的,想做的,通通皆說了,通通均做了。
兩人的性子可以說是大相逕庭,而在顧彥的內心深處,卻是羨慕着顧姑娘,羨慕得不得了。他羨慕她的無拘無束,羨慕她的肆意洒脫,那是他不曾擁有,卻極其渴望的東西。
他窩在屋內看春宮圖的時候,顧姑娘卻在蒔花館看活春宮,這,便是他們之前的最明顯的差異。
而這些顧彥的小心思,逃不出顧姑娘的法眼,她早已將他的內心摸得通透。所以,顧姑娘感嘆,顧彥終其一生,也沒能成為他想要的樣子。
她很想他,尤其是在今夜,被趕出顧府大門的今夜。
穆臨歸的房裏突然亮起了燭火,暗影搖曳,映出他消瘦的身形。下一瞬,他的房門被拉開,穆臨歸走了出來,待細看,他背上竟掛了一個補丁包袱。
覃曜起身湊上前去,不解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那人不動聲色地回道:“弱水。”
聞言,覃曜怔愣在原地,隨即見他要走,立即腳風一移,擋在他身前,“你……”
“我想起來了,通通想起來了。”穆臨歸不再自稱貧道,只是眉眼淡淡地說,他想起來了。
那個名喚澈嫣的小姑娘,她明眸善睞,用一顆琥珀糖以及一顆真心的代價,換取了在弱水之底的無盡生命,換取了他的長久忘記。
是今夜那杯弱水釀製的酒,喚醒了潛藏在他靈魂深處的記憶。
穆臨歸神色凄凄,嘴唇翕動,喃喃道:“我要去弱水,去找澈嫣。”
言罷,他似發了瘋般抽身要走,覃曜見狀立即拽住他的手腕,勸道:“弱水三千,鴻毛不浮,試問,你一個凡人之軀,有什麼能耐尋得到她?”
穆臨歸發急,語氣激動:“我可以去找魔君,問他要避水珠。”
覃曜一頓,她意外,她沒想到一向軟弱怕事的穆臨歸居然會有這種想法,居然會想用避水珠的力量潛下水底。但下一瞬,她便說:“即使他漸越願意給,你又能在弱水之底呆上幾日?不要說幾日,怕是只消一盞茶的功夫,你便一命嗚呼了!”
穆臨歸甩開她的手,惱怒道:“我不管!總之,我要去弱水。”
一旁的顧姑娘摸不清局面,只得呆在一旁不做聲。覃疏許是聽到了動靜,尋了出來,卻是人未到聲先至:“小穆,澈嫣姑娘為你犧牲到此番境地,只望你能好生珍惜自己這條命,萬不可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穆臨歸見了來人,沉吟了片刻,冷靜下來后,輕聲道:“即便我不能下水,那我可以待在岸上啊!我在岸上陪着她,與她說說話,這便,足矣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做決定。”覃疏望着穆臨歸。
興許是方才情緒激動,穆臨歸忍不住地咳了兩聲,爾後說:“我想清楚了,我欠澈嫣的太多,需用餘生去償。”
覃曜卻說:“她從沒奢望過要你補償什麼。”
“我已經決定了,去弱水,在岸側陪她。也許我會在鳳麟島生活,常常去看望我師父。你們若是想起我了,就來鳳麟島探我,若是不曾記掛,也無礙的。”話到臨了,只聽他的一聲輕笑。
覃曜和覃疏不再多言,他們看着穆臨歸執意而往。
臨到院外的道上,覃曜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對着穆臨歸的背影喊了一聲:“喬松那邊呢?他若是知道你走了……”
只聽嗚咽的風中夾雜着他幾不可聞的聲音:“喬松……”
他行得遠了,後面說得什麼,已然不能聽清。
翌日第一聲雞鳴起,覃曜起身披了件鴉青色長衫,洗漱后踱到鎮上捉了條草魚,途徑西街酒肆時,順手捎了一壺陳年的竹葉青。
回屋后,她坐在窗邊的榻上,稍稍捏了個訣,一道蒸蒸熱氣的西湖醋魚便呈於支案之上。
覃疏在的時候,她是不大敢吃魚的,畢竟那傢伙本相是鯉魚,他看了心裏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實在饞得慌,趁他還在睡夢之中,趕緊飽一下口福。
覃曜的玉指纏着酒壺把,另一手執了竹箸,一口酒,一塊魚,交替入舌,於她而言,這等美味浸入味蕾,實屬達了天際之妙。
天邊一輪初陽緩升,只需一瞬,便掃去了昨夜的冥冥寒霜,暖輝透過龜背錦窗欞,映在那道西湖醋魚之上,令人瞧了更顯食慾。
覃曜剛喝了一口酒,還沒來得及咽,房門就被推開。來人一身的綠意,眉眼彎彎,煞是好看。
待那人行進了,傾身而上,將臉湊到她眼皮子底下,柔柔一曬:“阿曜,吃獨食可不是個好習慣!”
覃曜挑了眉,嫌棄地理所當然:“你又不吃魚!”
覃疏清秀的眉間皺了皺,瞥了眼她手裏的酒壺,說:“我可以喝酒啊!”
覃曜聞言后,爽快地將酒壺遞給他,嘴裏嘟道:“喏。”
覃疏卻是不接,懶懶地抬了抬手,示意讓她往榻里靠些,給他挪個地兒。覃疏擠着她坐下后,伸手攬了她的肩,朝她甩去一個狐狸般的笑容,柔聲說:“喂我。”
當覃曜正打算用手捏開他的嘴,將壺裏的酒通通給他灌下去時,那人卻挑了眉,命令道:“用嘴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