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懷恩回憶錄
懷恩是個宦官,一個長壽宦官,宦官且長壽,就能知道宮中許多秘辛。如果不幸當差地方還離皇帝很近,那麼他回憶錄價值就不需要懷疑了。懷恩也識字,卻不願意寫下些什麼,人老了,就懶得記錄一些事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懷恩想。
懷恩本姓章,是京城附近一戶貧苦人家兒子。這年頭,什麼地方沒有窮人呢?懷恩家算是外來戶,某年飢荒,他祖父往京城趁食,想越往京城越富庶,討飯也比別處好討一些。倒是讓他蒙對了,為了國家和諧,京城附近生活還算不錯。國家反應也及時,懷恩祖父也被朝廷安排了生活——從京城發到離京百里左右一個小鎮上分了幾畝田地,給登記了戶口,就此落地生根。
懷恩祖父也算是趕上好時候了,為人尚算勤,幾畝田種得不錯,被鎮上一戶沒兒子人家看他會侍弄莊稼,又沒個根基,就招了他做上門女婿。岳父家與他衙門裏訂了契,講明了做上門女婿,為岳父岳母養老發喪等等條款,流浪漢又有了老婆。
從那一次飢荒過後,就少水旱災害,懷恩祖父種田是把好手,與妻子一家生活得倒也不錯。雖免不了被鎮上人指指點點,略帶鄙視。然而自從妻子接二連三生下了兒子之後,這一家人家也興旺了起來,腰桿兒也挺直了。
三個大胖兒子,養個十來年,非但能夠幫忙田裏,娶妻生子之後,又是一個大家庭了,真是做夢都能笑醒。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老岳父年老生病,看病又花去了不少錢,原本小有積蓄人家變得貧窮了。僅是這樣也就罷了,二老去后,三個小子緊巴巴地長大了,娶了媳婦兒了,大家努力努力,勤勞工作,也能再發家。卻又遇上了二十幾年後又一場天災。
人家大家族,抗災能力強,他們小家庭,搶水都搶不過人家。要命是,家裏又添了幾個嗷嗷待哺小嬰兒,本是盼着他們出生,現卻恨不得他們沒生出來過。女嬰是溺了,男嬰捨不得。跌跌撞撞長到五六歲上,懷恩祖父祖母又相繼過世了,喪事可以不大辦,棺材還是要一副,又是一筆開銷,賣田賣屋,好歹把老人發送了,也欠了一屁股債。
這個時候,投到世家名下做個隱戶,也算是一條出路了——人家又不要,老老小小、沒田沒地,還有病人,這買賣太虧。
不得已,只好賣兒賣女。女是沒得賣了,已經溺死了,兒呢?大捨不得,小不忍心,懷恩這就被抽中了,買他是個宦官。理所當然,懷恩也做了宦官。父母縱是知道,也只能咬牙賣了。
懷恩還記得分開那一天,他娘給了他一根麥芽糖,這是過年時才有好料,晚飯也給他盛了一碗白米飯。他很開心,雖然一碗飯沒能吃飽,卻是難得美味。然後,他娘哭着把臉趴進了打進補丁被子,他爹青着臉把他拉了出去。他被他爹告知:“跟着中貴人去京里過好日子,不許哭鬧,哭了有狼來叼了你去吃。”
懷恩猶自懵懂地被帶到了宮裏,坐有頂馬車裏,扒着窗戶看着外面風景,特別奇!一切都是那麼漂亮!
一路上吃是比家裏好些,份量也不比家裏少,還給換了身兒衣裳,雖是粗布,卻是沒有補丁衣!懷恩很滿足,家裏他只能穿哥哥舊衣。小手摸着粗布不捨得放開,眼睛張得大大,嘴巴挺甜地對帶他們進京人說:“主人家真是好人。”
是啊,是好人。好人想帶他進宮,此生大一場噩夢開始了。
那是一個兩頰肉鬆馳得往下耷拉沒鬍子老頭兒,懷恩差點兒管他叫老婆,好險有人教過他怎麼稱呼。老人開口聲音也怪怪,伸手摸了摸他臉蛋兒,從一堆幾個孩子裏,挑出了三兩個:“就他們吧,其餘送到外頭宅子裏做些粗使吧。”
奇了怪了吧?拿去閹了,是給你面子,不閹你,倒是瞧不上你。
也是,外宅里那就是買了奴婢,進宮雖是奴婢,卻是皇家奴婢。都是狗,那也是名貴品種,就是這個邏輯。
對懷恩來說,蠶室就是地獄,疼痛,不敢哭,怕被狼給吃掉,渴餓,不能喝水。努力地忍着。
老宦官卻因着他這份忍功,對他另眼相看:“這是個好貨,就過來服侍我吧。”
懷恩被收做了義子,懷恩這個名字,也是那位“阿爹”給取。事後他也自嘲,這位“阿爹”也奇怪,都不是男人了,還要做人爹,還要收個不男不女做義“子”。
然而跟着老宦官,他生活待遇是好了不少,鄉下孩子,做活是做順了手。雖然有些規矩不太明白,但是樂意去干。老宦官對他也頗好,吃穿就沒有虧待過他。還時不時與他講解宮中形勢,什麼太子和漢王都不能惹一類。
懷恩用心學着,雖然呆一點,記性倒是好。老宦官也栽培他,他十二歲那年,把他放到了太子身邊做個小宦。與懷恩一道還有兩三“兄弟”,大家初時倒是感情不錯,卻不想老宦官,把他另一“弟弟”,放到了漢王那裏,還有一“哥哥”去了魯王身邊。
前朝大事,他們這些十來歲小宦官知道得並不多,多是傳個話一類。現想來,那位阿爹,也是四處下注。只不幸,他沒看到結果,就先死了。他們幾個兄弟就老實做人,終於,太子誅了漢王、幽死魯王,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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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恩一開始並不太子,哦,現是君了,近身侍候,那位原太子,後來謚為景宗皇帝,開始心腹是個與主子一起長大宦官,比景宗大兩歲。有這麼個人物,誰想上前都很難。懷恩開始狂野願望,不過是能做上某一宮首領,能宮外置一處宅子,存夠養老夠,如果能夠家鄉找到一個半個侄子、侄孫,人生也就算完滿了。
不想那位前輩夠忠心,景宗與兄弟相爭之中,挺身護主,代景宗受了暗算一杯毒酒,一滴沒剩地喝個精光。前輩死了,位置空了出來,懷恩被景宗挑中了。
天上掉了個餡餅下來,懷恩暈暈乎乎,他不明白,景宗為什麼挑中他。
景宗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疑問,沙啞地開口:“他去了,有人哭,可我聽不到傷心。一個個非要到我面前來落個淚、擺個臉才好。你不一樣,你沒流淚,你是心裏難過。你有良心,就是你了。”
懷恩撲通跪了下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聽景宗道:“好好乾!”
後來懷恩想,那些人未必就是不難過,大家一處處了好幾年,怎麼會不想着好呢?實是他們年紀大些,想得多,而自己沒靠山沒能耐,事情輪不到自己來想,僅此而已——傻人,有傻福。
從此,懷恩就開始了與景宗數十年朝夕相伴。他看着景宗憂愁無子,看着景宗疼愛着小妹妹慶林長公主。懷恩心疼得想哭,他看公主眼神兒啊,那樣慈祥,懷恩知道,他這是想自己孩子。
終於,長子降生,那個開心得翻筋斗人,讓人忘了他身份,記得他喜悅。
景宗也有不開心時候,比如朝上總會被些咬文嚼字老頭子們擺譜為難。又比如,婕妤產子晉為昭儀,昭儀娘家眼神就有些不對。
懷恩還記得,有一天,聖人哭了,躲卧室里哭得像個孩子,他說:“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慶林有什麼不好?太后皇后養大她,有哪一點不如人?陳氏要如此羞辱她?不願就是不願,說什麼落馬受傷?她已經沒有父母了!一提親男方就落馬!女孩子擔了個克人名頭,以後要怎麼做人?!我家女兒不怕人挑禮數!不可以被人挑命數!”
懷恩很難過,只能說:“公主會有大好姻緣。”慶林長公主他常見,一個漂亮小娘子,略有些傲氣,人還算規矩,真是可惜了。
聖人只能苦笑。
那些年,風光聖人,受了不少委屈。懷恩也看着慶林長公主從一個活潑少女,越來越變成了一個脾氣略有些硬而怪女人。都不容易啊!
猶記得那一天,聖人看奏疏,他一旁抱着把拂塵站着,香爐里冒着裊裊煙氣,午後大正宮一片靜謐。忽然,他心頭一動,看了看聖人。果然,那張熟悉臉越來越生動,忽然拍案而起:“好!”
懷恩想,他當時一定是滿眼詫異,因為聖人說:“嘿,老傢伙,我遇到一位賢者!”說著揚了揚手裏摺子。那時候,他們都已經三十開外了,時間,過得可真。但是,懷恩日後回憶,他真想時間就停那個時刻,至少,那時是樂。
那時候,他剛剛找到了家人,父母已經死了,弟弟賣身為奴,下落不明。哥哥倒是長大娶了妻子,也病得很重,幸而給他留下了兩個侄子,他把侄子們接到京里來,給哥哥看病、送終,給父母修了墳。聖人也為他開心,給了他一百貫錢,讓他安置家人。
那時候,君臣都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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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說賢者就是日後大家都討厭魏靜淵,可是聖人喜歡他,很就召見了他。
魏靜淵長着一張國字臉,正義凜然,看着就像好人。懷恩聽着他理想和計劃,心裏一陣猛顫。聖人卻很高興:“這樣好,除其世卿世祿,可括出許多隱田來。長此以往,國家恆強,我便能夠騰出手來平定四夷了。”
魏靜淵道:“用臣策,不必二十年,必有成效。然臣請陛下慎用兵,平四夷可,窮兵黷武則不可。”
“善。”
從那以後,魏靜淵就用力幹活,聖人比他還努力。而懷恩則發現給他紅包人越來越多了,當面給他白眼人越來越少了。人們喜歡給他塞個大紅包,然後問各種問題。懷恩知道,要發生大事了。
又過幾年,魏靜淵入主戶部,清查起國庫來,又清理人口、土地。聖人又他建議之下,清查了爵位,一場大風暴,颳了起來。十年間,國家括出幾百萬隱戶,清出無數土地。國家變強了,可以與狄人作戰了,懷恩也很開心。做一個明君家宦官頭子,比做一個昏君家宦官頭子,聽起來也好聽許多啊!
他伴着景宗出征,那位聖人頂盔貫甲,八面威風地征戰時候,他也穿着皮甲,樣子有些可笑着窩一邊,隨時準備着伺候。有時候想,如果他能為聖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這樣戰爭之中,捨身護主,也是壯烈一筆吧?誰說宦官不可以有熱血呢?
終,他們都沒有死,魏靜淵生命卻走到了頭,一起死掉還有名譽。
懷恩奉命去見魏靜淵,那位昔日宰相,穿着辦服,一臉平靜地坐草鋪上,語氣很平靜地道:“我信聖人,願聖人信我。我早知有今日,生死置之度外,轉告聖人,毋以我為念,還請聖人莫廢法,則我雖死不悔。”
懷恩記得自己哭了,他不明白,一個要死、要被誅連家族人,怎麼可以這麼平靜?!他記得這個四方臉大正宮與聖人一起說話時候樣子,現,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懷恩記性好,回來把話學給了景宗,惹得景宗大哭。懷恩數着,這是第一次,哭得床上打滾,就連李太后薨逝,聖人都沒有哭得這麼慘過。
“我罪過百死莫贖,我害了一個忠臣!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做,卻不得不……我死後無顏見魏公啊!”哭完了,一抹淚,從床上爬起來,鮮血淋漓地卧室床頭寫了“魏靜淵”三個大字。
然後,懷恩就認識了鄭靖業。
鄭靖業是個相貌非常英俊人,懷恩看到他甚至有一絲迷惘——沒聽說世家裏有個鄭氏啊,這人是哪裏冒出來?
鄭靖業不是世家,純草根,比魏靜淵出身還要略差些。做人做事卻比魏靜淵精明得多了,懷恩覺得,與鄭靖業相交,舒服。他這人,做事周到,也不愛表功,等你發現了,才知道,他這人做你朋友,已經把你難事兒給解決了。懷恩不太喜歡世家,他們里大多數人態度並不友好,當面也不打不罵,人家就是無視你。遇有事兒,還要拎你出來掛個牆頭,提一提什麼近侍污染皇帝一類。
景宗年紀越大,越愛與他聊天,多語涉朝政。
“魏靜淵公而忘私,鄭靖業公不忘私,我看鄭靖業時,常想若是魏靜淵能有他這個樣子就好了,又一想,如果魏靜淵能做到這樣,他就又不是魏靜淵了。”
懷恩心裏一酸,聖人也就只能他面前才能嘴裏常過過這個名字了,打起精神道:“人與人,總是不同。”
“倒是他家七娘,不像他,倒似魏靜淵。真很像啊——”
懷恩小心地道:“鄭家大郎常聖人這裏,為人也方正得緊,難道不是鄭大郎像嗎?”鄭七娘小小年紀,脾氣也軟和可愛,又講禮貌,對個宦官還順口道個謝,完全不似魏靜淵那樣剛正。
景宗大笑:“你不懂、你不懂,七娘像、像。”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是這個景宗說了像七娘,五十年後,攛掇着為魏靜淵平反昭雪,只是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不了。懷恩卻看到了七娘跟蔣進賢“商量”,終赦免魏靜淵遺屬一幕。
也許,他們真是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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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恩有一段時間很喜歡那位太子,景宗長子,承載了多少希望,懷恩也為景宗歡喜,多少次,是他把這個小嬰兒抱到景宗面前,看他們父子天倫。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當時紅紅小小嬰兒,變得讓懷恩不太認識了。見面越來越少,架子也越來越大。懷恩漸漸不喜歡這個太子了,也許是因為太子岳父姓陳,也許是因為太子身邊世家太多。
懷恩喜歡景宗喜歡,討厭景宗討厭。太子出世之前,慶林長公主就景宗那裏陪伴了,陳家人讓這個可愛小姑娘孤獨十數載。魏靜淵之死令景宗痛苦得無以復加。太子偏偏與這些人打成一片,懷恩討厭他,十分討厭他。
大家說太子壞話,他聽着,太子說別人壞話,他幫着辯解。太子廢了,他開心。他能看出鄭靖業心思,鄭相公也不喜歡太子,正好,大家都不喜歡他!一個不像聖人太子,也治理不好這個國家。太子看着像是與聖人想一樣,他就不說壞話了。
只可惜了貴妃。貴妃是個什麼樣女人,沒人比懷恩清楚了,聖人頭一回見到貴妃,懷恩就是個圍觀群眾。那個女人漂亮、聰明、天真,無怪乎聖人喜歡,聖人實是太累了。后宮裏女人,與前朝大臣都差不多了,尤其是那幾個要賢名,拿皇后標準要求自己,時不時諫上一諫。她們想什麼,懷恩也知道——夏皇後走之後那幾年,誰不想上位?
聖人就是聖人,一個沒答應~
也該鬆鬆了,貴妃想什麼,都能寫臉上。聖人也是疼愛二十四郎,老來子么。可是,為了國家,不能這樣。懷恩想,聖人又該難過了。不特是因為貴妃和二十四郎,怕是每到遇到這樣事兒,他就會想起魏相公吧。
太子登基,懷恩卻沒有料到聖人死,明明擺眼前事情——立太子,就是為了防着皇帝死,可他就是不願意想。待聖人歸天,遺詔里居然有他名字,懷恩已經無法言語了。
懷恩覺得,每天能看一眼聖人陵寢,心裏也踏實。守靈沒多久,他就聽到了七娘上疏消息,放宮婢?輪番服役?
守靈日子並不很長,幾年而已,亂搞君就被造反弄死了。七娘找到了他,他想,如果當初能給君多念叨念叨,興許就不會這樣了,聖人知道了眼前這情形,也會難過吧。
為了自己一份力,懷恩又回到了宮裏。他承認,這裏面也有照顧侄子原因。魏靜淵是個賢者,他不是,做不到,他還是有些私心。
從此看着小聖人長大,看着他跟老聖人一樣從憋屈到成長,懷恩心中很是欣慰。看着七娘做了小聖人先生,懷恩心裏一輪迴,這還真是緣份吶!女先生教,就是比男先生好,懷恩又小聖人耳朵邊上吹起了風。
老了,真是老了,真做不動了,小聖人與老聖人真是很像,給他錢養老,還許他死後陪葬老聖人陵園裏。
懷恩很開心:“下面能接着伺候老聖人,死且歡喜。”唉,雖然老聖人那裏估計早有那位忠心耿耿老前輩,不過沒關係,他以前也是做人晚輩。從給聖人打洗腳水做起,這活計他做得慣了。
而且,到了陰間,大概就沒有什麼權位之爭了吧?聖人也就不用再因為兒子們胡鬧而傷神,會樂樂了吧?
對了,還有魏靜淵,聖人已經安置好了他家人,他縱使埋怨聖人,如今氣也該消了吧?雖然懷恩覺得,魏靜淵根本就沒有生氣,懷恩心裏,像他那樣讓人看不透大人物,心裏想,總是與平常人不一樣。你鑽牛角尖兒想個半死事兒,他那裏卻是清風過耳不留聲。
上了年紀了,舌頭都麻得嘗不出味兒來了。舔舔嘴巴,卻又好像有了知覺。
那根麥芽糖真甜,那碗米飯真香,那一路上風景,真美!
閉上眼,他看到了聖人。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鄭爹番外,下午六點準時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