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經過兩月余行程,祈雲一行終於抵達京師,路上雖有小波折,大體平安順利。

皇帝大喜,令太子親率百官城外迎接,眾人只道皇帝對護國將軍寵盛,無不或是驚詫或是欣羨,有那警覺的,卻是不聲不響,想着這趟渾水千萬不能趟,只恨不得離祈雲遠着千山萬水;又或是有那嗤之以鼻,反其道而論之的:縱然將軍功高震主,陛下有心懲治,可將軍畢竟是陛下的女兒,比不得其他人,難不成收了軍權便會勢弱?將軍便是‘落魄’,也必然比其他皇子、公主好,且陛下素來對將軍寵愛,若削了她兵權,必然心內愧歉,寵愛更盛,上趕還來不及,哪需避嫌?

皇后後宮中聽聞此諭令,不由皺眉,盛極而衰、水滿則溢,皇帝此舉,看似對祈雲鮮花着錦,實則卻是架在烈火上烤,上回祈雲千里迢迢跑來京師毆打朝廷官員、作驚人之舉,因她匆匆跑了,此事只能倉促結局,今回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事來了。可笑那宮人,還在滿嘴奉承皇帝對雲兒的盛寵,皇后自然不會對此愚笨之人解釋,縱然有千般想法,臉上也不露半分,前些時日,也就祈雲啟程北上那會兒,皇帝忽然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幾個江南世家,殺的殺,監押的監押,流放的流放,此事也涉及衛家,皇帝沒有當面發作,只將衛家牽連的一些不法證據扔在了她跟前,然後氣沖沖拂袖而去,此舉乃是表明:朕今次就網開一面,你衛家好自為之。

在事件稍為平息后,凡是跟衛家沾親帶故的官員,無不被借故或是削職或是降級,要不然明升暗降,打壓的意味很濃。

因皇帝剛凱旋,軍隊隨行,皇帝勢盛,事情又始於歌舞昇平之後,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眾人始料不及,待反應過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皇帝隱忍了兩年多的怒火,終於發作出來了,除了皇後娘家留兩三分情面,其餘卻是一分情面也不留,甭管是功臣還是勛貴,該收拾的,一個也不手軟。

皇帝除了收拾了早就想收拾的人外,還發了一筆橫財,那些官員,不論職位高低,家產動輒過百萬,皇帝氣得朝廷上無數次的指着文武百官大罵蠹蟲,也正是因為皇帝勃發的怒氣,使得朝廷百官心驚膽顫,竟無人對皇帝戮殺的行為進行阻攔、上勸、求情,生怕殃及自己,使得林震威的雷霆手段進行得意外的順利。

衛國公,衛皇后的爹,透過入宮的衛夫人傳話:陛下這口氣,終歸是要發出來的,我衛家,算是白撿了兩年平安了。日後娘娘在宮裏更要當心,宮裏到底不是自家,不可由着自己心性行事。尤其雲兒,終歸是個女兒家,穩穩妥妥的當個尊貴的公主為好。

衛國公的話說得含蓄,他不敢說祈雲終究是個女兒家,還是擇好人家嫁了為好,畢竟祈雲發的是天打雷劈的毒誓,古人重承諾,天家之子,更應如此,只說終究是個女兒家,(就算不嫁)當個穩妥的公主,也比當個打打殺殺的將軍好,既舒逸尊貴,又不惹人忌憚。

衛皇后卻不以為然。祈雲執掌兵權是皇帝很早時候就決定了的,縱然遭些忌諱,卻是她母子兩人平安的保證,須知一位太子地位的穩固,除了皇帝的寵信,最重要的是有娘家勢力的支持,她娘家勢弱,在皇帝打壓下,估計這幾年都得蟄伏起來,可大皇子家現在卻是鼎盛之勢,若是沒了祈雲後方的保證,太子縱然沒被算計去性命,卻也難保過得安穩——這些人,就連她父親,也被前段時間的腥風血雨嚇到了,只一味為了短暫的安定避讓,卻沒想到一時的避讓,會讓日後寸步難行。

她現在,就急切的等着祈雲入宮商議了。

當然,除開這件事,她是真的心急見女兒,一大早就吩咐宮人準備好祈雲喜歡吃的飯菜、漂亮舒適的衣物鞋履,各式精緻的頭飾耳璫,只想着把她漂漂亮亮的打扮起來,娘兒倆好好的聚聚。

宮裏雖沒刻意張燈結綵,可氣氛也與平時大不同,處處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喜悅,有那多情的宮人,思及當年祈雲將軍和將軍那些俊俏美型的近侍,芳心蕩漾,但盼能再見;安妃是越發低調了,怕給林思安惹麻煩;刁賢妃暗恨皇帝偏心,大皇子那麼辛苦平定江南水災、瘟疫,功勞那麼大,當初也不過幾句誇獎、給些不值錢的賞賜,連大皇子求去戶部任職也沒同意,林祈雲不過回來過個年就如此大陣仗,心肝真是偏得沒道理,憤恨之下,懲治了幾個宮人發泄怒火,私底下看似與她同聲同氣的婉妃冷眼相看,恥笑不已,她固然也不喜歡皇帝對林祈雲的偏心,可是,有些事情,只看表面那是蠢人才會做的事,無疑,賢妃就是最蠢那種,還大發雷霆懲治宮人,生怕皇帝皇后不知道嗎?愚不可及。

想到得到的某些信息,她微笑起來,美麗的唇上滿是算計的惡意——

后宮裏波濤暗涌,城外,太子領着百官迎接祈雲回京卻是風平浪靜,一派祥和。

便是有那有意避忌祈雲的,也不會在這時候做那等焚琴煮鶴、清泉濯足之事,只求快快完成任務,各回各家,兩相安好。

可是,今天註定要鬧騰出些什麼事來:

那邊,太子和祈雲兩姐弟在高興的說話,旁若無人,興高采烈,盡現姐弟情深,倒苦了同來的官員,武官尚好,站三五個時辰不在話下,可那向來養尊處優的文官就扛不住了,站了一上午,見到祈雲,就巴望着早點入城回家休息,結果兩姐弟嘰嘰歪歪的像街市婦人般說過不停,沒完沒了,真是豈有此理。眾人有苦難言,還好現今天氣涼爽舒適,不然恐怕早有人難受得暈倒了。

一官員用袖子擦着鼻尖上微微的汗水,悄聲對一旁的年輕官員道:“余大人,你看,時候不早,大家也辛苦了,要不要上前提醒一下太子將軍遲些時候再聚話?要不然,那些言官又得彈劾太子不體恤下屬了,陛下將此差事交給你,若累太子有此名聲倒說不過了。”

年輕的官員點頭,“多謝大人提醒。先前下官只想到將軍和太子久別重逢,談吐正歡樂,不宜打擾,倒是下官思慮不周了。”忙上前幾步,小聲跟太子提醒,太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年輕官員笑着道謝,隨即對四周官員作揖,“孤久不見皇姐,一時高興多說了幾句,倒連累眾位大人辛苦了。”又對祈雲說,“雲姐,時候不早了,不如早點進城回府再談,也免了眾位大人等候的辛勞。”

祈雲點頭,“極是。我倆只顧說話,倒委屈了諸位大人。”她對眾位官員作揖以示抱歉,眾位官員忙稱不敢。祈雲又道,“倒是多虧了這位大人的提醒,說起來,這位大人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稱呼。”

眾人暗道:這姓余的運氣真好,前不久因為一篇祭文獲得了陛下賞識,諸多恩賜,還越過了主管禮部的周大人特意指派他負責迎接祈雲將軍的差事,果真得祈雲將軍青睞,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那賊精的老臣,思及余靖輝的背景:那可是現在陛下最看重的秋指揮的學生,兩家還曾有親姻,陛下抬舉這余靖輝,莫不是想重修余、秋兩家舊好,給秋大人(她那聲名狼藉的女兒)一個天大恩惠?

這些賊老精的臣子想到的,余靖輝身為當事人,自然不會毫無察覺,他對自己那無緣的前未婚妻印象深刻:姿容秀美,儀態萬千,且在自己老師的教導下博學多才,名聞京城。可惜後來發生那等不堪之事,他母親更是趁機要退婚,想為他謀劃一門更好的親事,他雖覺不妥,亦只能同意。後來他母親想謀划的侯門親事竹籃打水,他科舉出仕娶了上司的小女,也算是琴瑟和鳴,無奈夫人於難產時一屍兩命。然後戰亂,然後新帝登位,諸事紛亂,他母親又執意為他謀劃一門對他仕途有助的親事,左挑右揀,高不成低不就,竟孤身至今,倒意外博了個“痴情”的名號。

今他先生官至三品,陛下器重;芸娘又是忠順親王的內侍心腹,若娶了她,自己前途何憂?若得陛下金口賜婚,便是芸娘有些瑕疵,何人又敢多嘴碎嘴一句半句?越想越覺得合算,且他本就心儀芸娘,儘管這心儀已經隨着歲月消散得差不多,可一旦想到那許許多多的好處,又覺得都回來了,竟不由得期盼起來。

在將軍駿馬身後那頂掛着華麗布幔的轎子,他已經暗暗的看了不知道多少回,只可惜,佳人除了參拜太子那會兒出現,再沒露臉。當時人潮湧涌,俱跪伏,她又被僕婦簇擁遮擋着,只見得些微裙裾,竟不得見真人,真讓人失望。

來日方長。余靖輝這樣安慰自己。當下得了同僚點撥,急急上前提醒太子,亦不過為了在忠順親王跟前露個臉,果然得了問詢。他知道這位女親王的厲害,抑制住心跳,謙虛的道:不敢當。下官乃禮部侍郎余靖輝

祈雲摸着下巴作尋思狀,呢喃:“這名字倒有些耳熟,彷彿哪裏聽聞過。”余靖輝還來不及沾沾自喜,祈雲忽然變臉,馬鞭一鞭子就狠狠的抽在了他臉上,鞭落見血,小溪似的順着他臉龐滑落,可見用力之狠——

余靖輝呆住了。以至於不覺得疼痛。

其餘人被這變故驚愕得目瞪口呆。只那“好意”提醒他的那官員,把頭低得更低了。

祈雲揚着下巴,姿態傲然,聲音冰冷生脆,“原來是你這等無情冷血、忘恩負義、攀高踩低之人,你竟敢出現在本將軍跟前,膽子倒是大得很。”

余靖輝終於回過神來,忍着疼痛跪下道:“下官不知道何處冒犯將軍,還請將軍明示。”

祈雲冷笑,一副蠻橫不講理的模樣“哪裏都冒犯了。本將軍看見你,只恨不得將你撕皮拆骨,剝皮充草。”手腕抖動,又忘他身上抽鞭子。

她抽了半天,太子彷彿才回過神來,忙上前拉扯,“雲姐息怒,有話好說。退下。”后一句,是對余靖輝說的,余靖輝被抽得皮肉生痛,還好天冷了,衣衫教厚,倒不至於皮開肉綻,可這丟臉,也夠他受的了,聽到太子呵斥,忙站起鞠身退開幾步。

祈雲挽着馬鞭,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你今天要問,本將軍且告訴你。你可是曾與秋指揮使秋雲山秋家訂下婚約后又借故退親?”

眾人一聽,心裏明白了:為秋家那位小姐出氣來着了。

“你退親當真只是因為芸娘被山賊擄走懸挂城門羞辱失了名節,而不是為了攀附馬侯府千金好保你仕途亨通?你可知那馬婉茹素與芸娘有嫌隙,不過趁着她離京撩撥你母親,好讓你母親以為可以高攀侯府千金保你仕途萬里,的目的不過讓你家退婚好落芸娘的面子發泄私怨?你落井下石退親也就罷了,何故還遣個老虔婆去羞辱人?秋指揮使曾是你的先生,你此舉,可曾考慮到你先生的臉面、你們師生之情?本將軍說你無情冷血、忘恩負義可曾說錯了?你這種人,看着都髒了眼睛,滾遠點,莫要再讓本將軍看見你,不然看見一次打一次。”

這番話說得眾人的表情都怪異起來:的確,當時京城有留言,說那余家跟馬侯府提親,被狠狠嘲笑了。不過,因為當時余靖輝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大家,流言倒傳得不理會,不過,確實有過這種傳聞——原來如此啊!

余靖輝羞辱難當,欲辯難言,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言不語,坐實了祈雲所說的種種“無情冷血、忘恩負義”的名頭,別說官運亨通,以後他都不用出來見人了。他跪伏叩首辯解:“芸娘子遭受頗多苦難,言語難免偏頗,將軍只聽片面之詞,對下官未免有失公允。除了退婚一事屬實,然則下官當時並未得知,乃家母憐惜下官無措而為,下人莽撞,乃因家教疏乏之故,回去定然嚴加管教,其餘事,俱不過莫須有。將軍不可誤聽傳言。”

祈雲輕笑了一下。這傢伙倒是聰明,將事情推到母親身上,女人家無知,見得了未來兒媳沒了名聲,自然要退婚,匆忙中沒仔細吩咐好僕人,讓僕人做出了莽撞的事——這是不是真的莽撞還有待商榷,畢竟“芸娘受了頗多困難,言語難免偏頗”,誰知道是不是誇大其詞、莫須有呢?自己倒是推得一乾二淨。她輕輕摔着馬鞭笑得愉快,“這麼說,退親一事,你當真不知?”

“下官當時確實不知。”

祈雲又笑,臉色和緩起來,“那,若讓你娶芸娘,你可願意?”

眾人臉上的神色簡直了:不是出氣嗎?難道竟然是說親?

一個女將軍,眾目睽睽,給人說親,也是絕了!

她自己還嫁不出去呢!

眾人心裏不免這樣嘀咕。當然,這話是絕對不敢不能說出口的,否則就是壽星公弔頸嫌命長了。

余靖輝暗覷祈雲,見她臉色和緩,不似剛才可怕,似乎是聽進去了自己解釋,心下略放鬆,繼而聽聞願不願意娶芸娘,不由得暗忖:難道剛才只是虛張聲勢?莫不是怕我不願意娶芸娘子故意先拿捏我一番?他斟酌一番,小心道:“芸娘子溫柔嫻熟,君子固求。”

這句話說得模稜兩可,沒說願意娶,也沒說不願意。祈雲即時大怒,“別跟我拽書袋。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她握緊了鞭子,似乎不如她意就要打人了。

“若得將軍保媒,下官焉敢不從?”

又是一句狡猾的話,表面看,是得你祈雲將軍保媒,我自然樂意至極,另一層意思卻是:答應了,也只是因為你的權勢威逼。

祈雲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我說了不要跟我掉書袋。你以為我只會打仗殺人,聽不懂你的說話?說,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眾官員也是開了眼界了,這眾目睽睽之下,逼迫一個官員娶一個失節婦女,真是天下奇聞。有那言官,已經打好腹稿,打算明天彈劾祈雲的狂妄之態了。

大家都覺得:今天這余侍郎是娶也的娶,不娶也得娶了。不過,以那秋芸娘今時今日的身份,娶了除了名聲上吃點虧,其他倒是說不盡的好處。也不虧。

余靖輝不敢再打官腔,指不定陛下會額外賜婚呢:“芸娘既是在下師妹,又賢淑溫柔,下官自是願意的。”

祈雲哈哈哈大笑,對身旁侍從招手:把芸娘子叫過來。

眾人心說:好了。終於逼婚成功了。這忠順王也真是夠絕,這樣為人撮合。

不一會,芸娘在一個嫲嫲的陪伴下走過來。她沒帶錐帽,所以眾人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她的樣貌,但見花容月貌、雲鬢堆鴉,衣飾華麗,儀態優雅,便是那些世家小姐比着也差些,端端的是美人,不由得都妒忌起余靖輝:真是撿到寶了!

余靖輝早看得呆眼,芸娘子較之當年,更貌美可人了。見之,動人心魄。

只覺得臉上那血,流得也是值得的。

“芸娘,你這前、未婚夫說,還願意娶你,你怎麼看?“祈雲勾着嘴角問,刻意加強了“前”字,芸娘落落大方的朝她行了個禮,聲音清脆如玉石,落地有聲:“啟稟將軍,芸娘願意碎屍萬段,也不入余家門。”

祈雲哈哈大笑,對余靖輝說:“聽到了嗎?癩□□還想吃天鵝肉,滾吧。”她拉着芸娘手往後面的馬車走去,上了車,吩咐:“進城吧。”

一連串高_潮迭起,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原以為是出氣,結果是逼婚,以為逼婚會變成成婚啦,結果還是出氣——赤_裸裸的羞辱啊!

所有人先前的艷羨,無不變成了同情,就連跟余靖輝不和的官員也不例外。

眾人準備入城,只剩下余靖輝孤零零的不知所措的還跪在那兒,臉上血流了半臉,看着怪嚇人。

這一切,雖然是太子一手策劃的,可見着余靖輝這模樣,也生出些許可憐來,吩咐左右:“快送余大人去就醫。”

侍從趕緊上前連拖帶拽的把獃滯的余靖輝帶走。

太子這才離開,路上暗忖:不知道皇宮裏,父皇得知這一切,會不會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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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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