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祈雲的失蹤一開始沒有引起警示,作為一軍統帥,頭銜上還有個“王”,祈雲的一舉一動都備受觸目,不管這觸目是明面的還是暗地,反正就是引人注意。可是,在這裏,還有比“王”更高級別的存在,所以,祈雲的失蹤,大家理所當然的往“陛下交代了什麼秘密任務吧”的方向想去,而林震威作為明朝軍隊的最高統帥,負責的是大局的佈置、操控,明軍打了大勝仗,他最近整天琢磨怎麼威風地凱旋、怎麼乘勝追擊、打擊那些煩人的臣子、世家大族,還真沒注意自己女兒最近又幹了什麼“么蛾子”——當然,祈雲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林震威總體對她還是很滿意的,所謂的“么蛾子”就是那種“我家孩子可笨了,還皮”,表面抱怨埋怨,實則各種赤_裸裸得意炫耀,大家都知道的,但凡皇帝一這樣說,必然要努力,且務必要裝出一副”我堅決不同意“的大義凜然的語氣認真反駁,最後換得一句似嗔似怪”你們啊......給慣的。“皆大歡喜。他理所當然的認為祈雲必然是跟自己的兵士、部隊一起,結果發現不是,眾人這才覺得不妙起來。
“也許只是追蹤韃子殘兵去了。”林震威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明朝軍隊在鴨水河大敗韃靼,對方余兵分成幾股潰逃,有將士提議乘勝追擊,一舉徹底消滅韃靼,被林震威沉默否決了。林震威不是不想,是情勢不允許:國庫空虛,草糧匱乏,這每一日的嚼頭,消耗都是巨大的,再打下去,難以支持——他們的糧草得以少許寬餘,還不是多虧了祈雲?若不是秋家那小娘子是個膽子大的,偷運了緬丁的糧過來,他們恐怕連多餘的穀殼也沒有。
那份膽氣,教林震威佩服,也教他心驚——從來智謀者,不是為皇帝所喜,就是為皇帝所忌,素來如此。
祈雲手握北平府三十萬重兵,身邊又有這麼一位膽識過人的謀士,若將來他垂垂老矣,太子鼎盛......
戰場無父子,皇帝的寶座下,尤其埋滿了屍骨累累,林震威實在不敢多想——又不得不多想。
他想是朕多慮了,雲兒和太子至孝,斷不會作出這種不孝之事。又暗忖:將來之事,誰知道?人心總是會變的。
竟憂慮起來。
可這節骨眼,祈雲竟然就不見了。她最後的蹤跡在齊雲山一帶,再往深里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若是迷失其中,或是遇上風塵暴......簡直不敢、不能想像後果。林震威年少隨父西征,多次見過這種風塵暴的威力,一發作起來,遮天蔽日,別說幾千幾萬人,就是幾十萬人,消失也不過瞬息,這也是不敢過於深入追擊韃靼的原因之一。他只能努力說服自己,也努力的讓周圍的人說服:祈雲(英武將軍)不是小女孩,她行兵經驗豐富,冷靜機警,一定不會有事的。許是在其他山脈一時迷路,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沒有“很快“,祈雲一直沒有出現。她連同三千精騎,彷彿消失於世間,再得不到他們一絲音信。林震威慌了,內心隱有一種不祥預兆。
皇帝不安,其他人自然不好過,所有人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軍營的氣氛瞬間低壓,於是,掃蕩韃靼殘餘兵力的目標微妙地變了,搜尋英武將軍的下落變成了首位。給林思安的信就是此時發出,這大概是祁雲失蹤七八天時的事,先前沒有發出信息是怕英武將軍冷不丁回歸,那信息就毫無用處了,可一直沒結果,並且結果很明顯了,投靠林思安、暗中給林思安充當軍中眼線的某將士再也按捺不住想邀功了。信往江南,林思安卻到了北平府,待他輾轉收到,又過了好些天,算起來,祈雲失蹤也快一個月了。
一個月,在危險的沙漠,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若是她真就此死了倒也罷,只是她素來命大,小時候那麼隱蔽的下毒手法也害不死她,林思安倒不敢妄想得太完滿,他明白一口吃不出個胖子,他也不管他收到信后祈雲是不是回來了,他只是需要這麼一個機會、一個借口:林祈雲不是對那個秋雲娘千依百順、情誼深重,若是聽聞她的噩耗,作為得了她許多好處的秋雲娘該當如何?至少得去奔個喪吧?什麼,還沒死?反正差不多......她總得有所表示。若是無動於衷、依然故我,那咱可說道的就多了去。
林思安眸光閃爍,笑意盈盈。若是林祈雲死了,這裏,說不能就是他的了!
真希望她死了啊!那多好!他握緊了拳頭。
這邊林思安尋思着怎麼從芸娘處壓榨好處,那邊芸娘也收到了密函。
密函是由信鴿運送,故而十分精簡,只有短短几個字:將軍失蹤,帝將返。恐危。
“將軍失蹤,皇帝軍隊的草糧支撐不了多久,只能放棄尋找將軍返回京城,(這樣)將軍恐怕就更凶多吉少了。”
芸娘死死的盯着紙條,像是要用眼神將它們摳出來精讀似的,她臉上還沒有什麼表情,像是還沒反應過來似的,只是手指攥得死緊,指甲都戳到肉里。
“芸娘子?”
說話的是祁雲留下來的心腹,叫劉勝。大凡從各處發來密信,必然先送往外將軍——將軍不在,就有芸娘帶來,這是慣例。他收到密函,馬不停蹄的送來,卻發現芸娘神色不對,故而小心翼翼的詢問出聲?
芸娘緩慢的移動頭顱暼了他一眼,那眼神,莫名讓劉勝心裏哆嗦,芸娘子向來春風化雨,此刻好可怕的感覺。芸娘把紙條遞給了劉勝,劉勝小心接過一看,臉色立馬變了,“這......”
芸娘緩緩閉上眼睛,彷彿藉此可以平靜內心的洶湧,“你去把其他幾位先生叫來,我有事交代。”
芸娘決定親自往宣州城去一趟。
眾先生面面相覷,然後紛紛勸止:將軍看重娘子,素來報喜不報憂。既然失蹤,此信何人所為?大有深意,娘子慎重也。
芸娘在劉勝去請眾位先生時已經冷靜下來,故而神色、語氣極為平靜,“先生所言極是。只是先生有沒有想過,何人能指使得動將軍的手下。將軍就算出事,一時半會,只恐怕還沒有人敢打她的人的主意。”
“這......”眾位先生細思之下,臉色又是一變,的確,除了那位......
“將軍必定無虞,諸位無須過於憂心。”她說,握拳了拳頭,安慰別人,也說服自己。
“在下願替娘子前往宣州搜尋將軍下落。”劉勝站了出來。
芸娘看了他一眼,盈盈鞠了躬:“謝過先生好意,然則我意已決,先生無需多言。”將軍失蹤,本是需掩飾的機密之事,卻刻意告訴了她,無非是想她前往宣州城,至於前往的原因,或者說後果,她也猜想到了:若是祈雲平安,她自認也會平安,若是祈雲出了什麼意外,她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她想終究是當了出頭鳥,這才被皇帝忌諱,可是為了祈雲,她別無他法。
也好,她想,若是祈雲有什麼意外,她也不想苟活。那便來吧!
“那草糧之事?”
芸娘笑了笑,草糧之事?不是還有大皇子坐鎮么?
如此這般的交代一番,眾人憂心忡忡散去。芸娘回“停雲居”途中,卻聽得一宮人稟告:大皇子要見芸娘子,說事關將軍的安危。
芸娘知道大皇子肯定是要說祈雲失蹤的事,本不欲理會,轉念一想,我若有什麼差池,卻也不能教你好過。故而轉而往正廳而去,去見大皇子。
大皇子施施然而來,只見芸娘坐在正廳座位下首——倒算她識趣,理所當然的坐上了首座。細眼打量芸娘,但見她一襲緋色紗衣,珍珠白腰帶束出細細柳腰,眉眼如畫,頭上淺淺點綴幾朵珠花,簡約雅緻,盈盈行禮,神色雖帶着冷漠,卻依然讓人覺得彷彿一朵鮮花跟前綻放,滿眼春色,倒竟似比他人送他為妾,號稱江南第一美人的蘇倩倩還要美上兩分——
大皇子本想虛張聲勢的來點場面話,芸娘卻不客氣,在他說了兩句話后即不客氣的打斷他:“殿下找芸娘有何貴幹?請有話直說吧。”
林思安有些惱怒,卻不願為一時口角壞了自己大事,逐道:“本殿日前收到信,說雲兒失蹤了。本殿頗為憂慮,芸娘子素與妹妹和善,本殿本不欲娘子憂心掛慮,只是事情堪危,多一個人多一個辦法,娘子可有甚好法子?”
芸娘倏然起立,露出震驚的表情,“什麼”繼而像是冷靜下來,一副懷疑表情看着林思安,“殿下此言當真?殿下哪來的消息?可確鑿?”
林思安被她看得惱怒,甩出信函,“此信息來自軍中,乃親眼所見、所歷,豈有虛假之言?”
芸娘接過展信,看完臉色煞白,“我馬上出發去宣州城。殿下自便。”
扔下這麼一句話,竟然轉身就走了。
林思安愣住,感覺有哪些不對。可待他回過神來,芸娘已經沒蹤影了,然後他得知:芸娘帶着將軍府的親衛真的往宣州府去了。
恰好府里的二管事來請示——因為主事的芸娘子不在,只能請示大皇子殿下——要運往宣州的二十萬石糧食已經準備好了,何時出發?
林思安被這不費吹飛之力掉落頭上的餡餅砸暈了,美乎乎的,故而完全忘記了剛才覺得不妥但又來不及細想的地方:他的線眼寫給他的密函,被芸娘拿走了。他很“大方”地表示:既然府中人手不夠,剛好本殿空閑,就由本殿運送吧。
林思安得償所願壓糧往宣州城,準備買個好名聲,再隨軍隊凱旋迴京;芸娘帶着十幾輕騎快馬趕往宣州城。
一晃又是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