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頭
晚上丫鬟來請示將秋家小娘子安排在哪間廂房歇息,祈雲白天鬧騰了一天,困得直打呵欠,“芸娘在報恩寺都跟我睡一床,還收拾啥,不用收拾了,跟我睡好了。”半夜她醒來要小解,見着芸娘睡得安靜恬謐,一雙過早地帶了薄繭的小手還像模像樣地交叉放在腰間,不由得好笑,故意把她的手放下去,又瞧着她臉孔雪白可愛,睫毛如扇,在幽暗燈光下,漂亮極了,不由得伸手去摸了一把,感覺手感真不錯,又再多摸了一下,感覺佔了不少便宜,滿意下床去,卻見得她被子下滑到胸前,又小心替她拉起蓋上,這才去小解。
她一離開,芸娘就張開眼睛了。她離家,又是鎮南王府,又是這麼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這麼漂亮精美的一張大床,被子那麼柔軟舒服,身旁睡了一個尊貴的鎮南王府千金,如何能睡着?不過一直裝睡罷了。卻不知道當日在報恩寺怎地一落枕就睡過去了?倒恨那日醒了聽到那番渾話,讓自己心裏有了芥蒂,芸娘憂傷的想:這大概是年紀越大,憂思越多吧?——卻不道從報恩寺到現在,才過了幾天。聽到祈雲回來了的腳步聲,她趕緊又閉上了眼睛,直到早上才迷迷糊糊好睡去。
吉祥來叫她們起床。卻見得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頭靠着頭,肩挨着肩,睡得那個叫香甜啊,她們小姐一條腿還擱人家秋家小娘子肚皮上呢!不由得捂嘴而笑,要說這睡姿啊,她們小姐可真向來沒個形象,這方面,倒是秋家小娘子比她們家小姐更像小姐了。
兩人起來梳洗完畢,便各自被一群丫鬟婆子圍着梳妝打扮,三娘託了包統領給芸娘帶了上回去報恩寺穿的新衫,祈雲卻非要芸娘穿她舅媽送的一套新造衣裳,兩人穿着明艷的鵝黃柳、嫩水綠,按着巧雲的說法就是“真真像柳枝兒抽了綠芽,說不出的鮮活好看。”梳一色的髮髻,又交換了衣裳顏色的髮帶,鵝黃的配了嫩水綠,嫩水綠的配了鵝黃,一般身高,一般雪白容顏,看着像一對嬌俏的姐妹花。祈雲看看芸娘,又看看自己,樂了,“人都知道我鎮南王府有一對雙胞胎,我跟芸娘往人前一站,人會不會以為這是我弟弟假扮的?”逗得那些丫鬟婆子都樂了,都笑道“真箇說不準呢”——
吃過了早飯,瞧着時間差不多了,祈雲便拉了芸娘上轎往尚書府去。
尚書府早賓客盈門,熱鬧非常。祈雲雖然還沒受封,可身份地位擺在那,一入門,自有尚書千金周玲兒小姐親自接待。她身材頎長,年約二八,氣質優雅高貴,衣裳髮飾無不雅緻,越發襯得整個人天仙似的,美貌動人。她見着祈雲攜手一個差不多模樣的小姑娘同來,先是愣了一下,竟似祈雲預言的往“雙胞胎”放心想,隨即又想起未來世子縱然來也不可能男扮女裝,於是疑問來了,這是誰?竟然可以跟鎮南王府嫡女、未來的郡主攜手?腦海飛快的想着衛國公系差不多年紀的姑娘——
沒。
她先是親親熱熱的招呼了祈雲,然後才狀不經意的問:“這位是?”
“我的朋友,叫芸娘。”祈雲很大方地介紹。
能跟鎮南王府嫡女做朋友的,定然身份不簡單。周玲兒臉上神色更是周密了,不見半分疑惑,笑問芸娘:“府尊是?”
“她姓秋,父親自然是秋先生。”祈雲一應替芸娘答了,還答得理所當然的模樣,周玲兒初時以為是哪位公主,可是皇宮內的公主,她俱是認識的,這位着實生口面,那定然不是公主的了,可是祈雲明顯不願意多說,她只好收起疑問,招待她們到一旁落座。
祈雲不願意暴露芸娘身份,可是芸娘卑賤的身份還是悄悄的在在場的官家小姐圈內傳開了。原來祈雲當日在熱騰騰包子鋪前“鎮壓”兩個地痞流氓被一侯爺府千金瞧得了。這位侯爺府千金也是個頑劣刁蠻的,跟祈雲一樣扮了個男裝,帶了幾個丫鬟家丁在街上閑逛,看得那邊熱鬧,自然擠過去,將當時情景人物看了個一清二楚,剛瞧着芸娘感覺眼熟,可又想不起,被丫鬟猶豫不定的提醒,仔細一想,可不就那間包子鋪的老闆娘的女兒?怎麼就跟鎮南王的嫡女勾搭上關係了?她自我設想一番,只道是芸娘瞧着祈雲富貴,不要臉地攀爬關係,便聯絡了幾個小姐妹,定然要落一下她那厚臉皮——
尚書府內的老太君要見祈雲,不能帶着芸娘去,於是芸娘便落單了,於是,侯府的小姐覺得教訓這個賤民的時機來了。
侯府的小姐叫馬婉如,尚未及笄,一身淡粉的精美衣裳,像朵雲兒似的飄到芸娘身旁,笑語晏晏,“都道鎮南王府的一對雙胞胎學識豐富,想來祈雲小姐帶來的人定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不如讓這位秋家包子鋪的娘子,為我們作詩一首,大家道如何?”眾人早傳知她身份,聽得這般刁難,有些人面露不忍,有些卻是掩嘴竊,面露嘲諷——
那婉如小姐眼珠子一溜,看見牆角一株纏繞在牆壁上的喇叭花,竟然過去摘了遞給芸娘,“既然這宴會主題是‘惜春’,春嘛,自然離不開花,不如就以為這喇叭花為題作詩一首?倒配合你的身份呢!”
不少人發出鬨笑,皆等着看好戲的神色,只有一個穿着粉藍衫子的小姑娘站了出來,尷尬道:“我們這‘惜春宴’,說了是按照狀元榜眼探花的分例來辦,探花使從各園挑出名花供各進士吟誦,以花喻人,給人留下美談,這野花雜草,怎麼能拿來作詩呢。不如換一朵吧,我瞧着這迎春花就十分好。”她指着一叢紅艷的迎春花道。
這姑娘跟侯府小姐差不多年紀,模樣精緻,說話得體,更重要的是,在一乾等着看笑話的人里挺身而出,實屬厚道。芸娘感激地朝對方笑笑,卻接過了馬婉如手中的牽牛花,“無妨。花不過是花,名花不名花,不過是人強加其上。這位小姐要我以牽牛花為詩,那便以牽牛花為詩好了。”她腦海不停的迴響着三娘說的話:別人笑話的可不只是你,還有鎮南王府的千金......心裏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丟這個臉。她低着頭咬着牙,腦海里轉着適用的詩詞,那侯府小姐被這名二等伯的次女出言攔阻,心下極度惱怒,見着芸娘說得一口好聲氣,卻又不作聲,正欲出言諷刺,卻見芸娘抬起了頭,輕聲道:“葉細枝柔難扶持,誰人抬起傍闌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許時人眼下看。”
這首詩淺白易懂,前兩句甚至教人鄙視:是,我身份卑微,柔弱無依,不像你們背景雄偉,也是靠着別人才能出現在這裏,可後面兩句一出,立馬就打臉了:我雖然身份卑微,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力量,但是我一直向上,一直努力,若有一日我爬到了屋檐之上,你們這些人,都要抬頭看我。
當下有不少人臉色就不好看了,侯府小姐首當其衝。她正想諷刺幾句“你這賣包子的還想爬到屋檐(高處),做夢么”,卻聽得幾聲掌聲伴隨着一聲清亮的喝彩傳來:“好!好詩。”
卻是尚書府的周尚書引着幾位先生過來。喝彩的是一位年輕的文雅書生,年約二五六,穿着簡樸,卻自有一股氣派。在場的大小姑娘都福了福身道“尚書大人、各位大人好”,只有芸娘傻愣愣的看着他們,那年輕書生回味似的吟誦着剛芸娘作的詩,“葉細枝柔難扶持,誰人抬起傍闌干?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許時人眼下看——你是誰家小娘子,作得這首好詩?”
芸娘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祈雲留下的丫鬟,想着從對方那裏得到一點示意,結果那些丫鬟比她還莫名其妙,倒是一個丫鬟機靈,看着芸娘傻乎乎的,上前福了福,答道:“回稟大人,這是秋家小娘子,是我家小姐,鎮南王府上的,帶來玩耍的。”
“哦!”年輕書生瞭然的點頭,原來是雲兒這丫頭帶來的,倒是好生聰明伶俐,不知是何來歷。一旁周玲兒早把聽來的芸娘的身份悄聲說與了父親,周尚書又輕聲說與了年輕書生,那年輕書生點點頭,笑道,“雖出生市井,卻一身好才氣,朕......真是期待你待會的詩作......”又與旁人贊道,“指不得另一個李易安。”
李易安。那可是宋朝大名鼎鼎的大才女——這是何等的讚美,眾大人心裏暗驚,嘴上附和贊同不已。年輕書生說完這番話便轉身走了。其餘人等忙跟上。周尚書給女兒使了一個“好生接待”眼色,也跟上了。他心內發苦,今上好文,聽聞他家舉行惜春宴,恰朝政處理完畢,竟要微服私訪,剛走到後院,便瞧着一群小姑娘拿喇叭花為難另一小姑娘,便暫住了腳步,聽得那小姑娘詩不但喝彩,還親自走過來嘉獎——
他倒是有幾分明白,怕是這詩觸動了今上的內心:當今各藩王勢大,皇上左支右拙,還被各世家脅迫,情勢尷尬,正是“葉細枝柔”,今上的心意正是:有一天把你們都打趴下,看你們還敢嘲諷小瞧我!他嘆了一口氣,卻不知道自己女兒沒有阻止這件事,會不會給皇帝留下一個不寬容,氣量小,見死不救種種不好想法?!
因得這番插曲,在場的千金小姐們縱然內心依舊鄙夷芸娘,面上亦不敢作色,更不甘出言挑釁,有那眼色好,聰慧的,見得尚書大人也巴巴那書生尾后,隱約猜到是何人,內心簡直驚濤駭浪,自不會起自做那等既辱人又自辱的蠢事。
周玲兒招待芸娘,客氣熱情又不知添了幾分。
待得祈雲拜見完老太君回來,聽得留下丫鬟敘說侯府小姐先前如何拿喇叭花羞辱芸娘,芸娘又是如何狠狠回擊,連得尚書和隨行的各位大人都讚嘆不已,又是惱怒又是歡喜,跟丫鬟認了人,暗暗上了心待會定然要報復回去,不然別人還道她這鎮南王府小姐好欺負。
眾人吃喝了茶點、茶,在玲兒小姐的帶領下遊覽了花園一番,便開始要寫惜春詞了。她因得父親暗示,自然待芸娘格外上心,自己寫完,便來問芸娘和祈雲,祈雲不樂意參加這等風花雪月之事,只一味鼓動芸娘寫,芸娘不欲,卻執拗不過她,寫了一首交上去。
那些詩詞很快收完送到了中庭各評審先生手裏。皇帝和幾個臣子慢悠悠的翻看着,女兒家的詩詞,比之男子的多了幾分婉約柔情,字跡也是秀氣文雅,可是在座的都是些什麼人,那入得眼這些,不過也給面子的圈出了幾首尚可的,待會細評再分出高低名次。
正看着,忽聽得翰林編修黎大人“咦”了聲,眾人,包括皇帝也忍不住好奇探頭過去,黎編修文采聞名整個士林,能讓他驚詫的詩詞定然上佳。眾人看完,皆喝彩一聲,“好。”皇帝拿過,見着筆跡秀氣,但筋骨無力,顯是小女子字跡,但詩寫得不但意境高雅,而且品性高雅,也難怪黎編修驚訝,着實讓人驚嘆:
西陸蟬聲尚依舊,可憐雕窗桃花瘦,今春將隨此風去,空留石溪伴水流。
此詩化用了落花流水、桃花、綠肥紅瘦等好幾個典故,而且化用得極其巧妙,顯然是聰慧博學之人,首句借用的駱賓王西陸蟬聲更是畫龍點睛——昔年駱賓王受難於武則天,在獄中作此詩,以詩明志,以蟬自比: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很多人喜歡化用“南冠”,此詩卻化用西陸蟬聲作首句,可謂別出心裁。
皇帝一揮手,“寫此詩的小娘子真可謂蕙質蘭心,玲瓏心竅,去看看,這是哪家小娘子寫的。”自有宮人去查問,不一會回報:乃秋家小娘子所寫——正是皇帝先前讚歎“再一個李易安”的人。
皇帝大悅,“好!此詩當為狀元也。”
他金口一張,眾人自然附和贊同,“皇......黃大人慧眼。”
皇帝隨手摘下了手上的金絲楠木手串,“今次出宮,匆匆忙忙,沒帶什麼禮物。去賞這小娘子吧!”又笑道,“尚書大人你家的彩頭可夠,別薄薄淺淺的,白浪費朕......我和諸位大人當的寒酸主試官。”
眾位大人聞言都笑起來。黎大人道:“皇......大人你放心,聽聞尚書大人家彩頭是由老太君備下,尚書大人夫人附議,那得寒酸?”
眾人一陣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