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袁府
袁家人口簡單。
袁璐的老爹單名一個靖字,年逾不惑,便已經坐穩了內閣首輔的位子。
袁老爹身居高位,一心都撲在政事上,女色這塊倒是淡得很。
全家攏共就一位正妻陳氏,一房姨娘姓鍾。
外人哪個不道袁首輔不忘糟糠,有情有義的?
這袁家清正的家風在整個京城都是頗為有名的。
陳氏不知道被多少婦人羨慕着。
可這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有苦難言。
袁老爹的老娘——袁老太太貧苦出身,年輕時就守了寡,一個人把兒子拉拔大了。
袁老爹爭氣的很,從秀才一路考到了狀元,還被當時在位的太丨祖爺賜了婚。
這袁太太聽聞兒子中了狀元,那個高興啊,就帶這娘家侄女歡歡喜喜地進京了。
這個娘家侄女,就是鍾姨娘。
鍾氏是袁老太太在鄉下給兒子訂的親,人美聲甜,還好拿捏。
結果進了京一問,兒子居然被賜婚了,指的還是翰林家的清貴小姐。
得,侄女乖乖當妾吧。
陳氏和袁老爹婚後,對這位鄉下婆婆也是尊敬有加。
可偏偏袁老太太看不得陳氏這大家小姐的架子,處處要捧着鍾姨娘踩她一頭。
連袁老爹在陳氏房裏多待了幾日都要過問。
陳氏貌美且知進退,又小有才名,和起於微末的袁老爹很有共同話題。
鍾姨娘那點子鄉下姑娘的小伎倆就不夠看了。
袁老爹和陳氏婚後真跟倆高中生早戀似的,蜜裏調油,又要防着家長。人前還得做出一副相敬如賓的模樣。
陳氏肚子也爭氣,不久就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那以後,鍾姨娘的肚子才有了動靜,生下了她唯一的女兒。
後來陳氏懷了第四胎生下了袁璐。
袁璐出生便先天不足,袁老太太於是就經常拿她做筏子刺上陳氏兩句。
陳氏向來很有容人之量,偏偏在關乎袁璐的事上犯了倔。
老太太當著丫頭說袁璐,那個丫頭隔天就被尋了由頭打出去。
老太太當著鍾姨娘面前說袁璐,陳氏邊讓鍾姨娘伺候她吃飯睡覺,一站都是一天。
老太太要發怒責罵,陳氏不在乎,有什麼事兒儘管沖她來,只是她的寶貝璐姐兒說不得!
宣文二十九年,陳氏侍疾的第三個年頭,袁老太太闔然長逝。
袁老爹丁憂回鄉。
宣文三十一年,太丨祖爺駕崩。
傳位的太孫忽然暴斃,幾個王爺爭奪皇位。
一眾臣子站隊的,不站隊的,不知死了多少。
也有那好不容易熬到今上登位的,皇帝一看,不行啊,這貨知道我太多黑料了,而且這料太黑洗不白啊,得,殺了吧。
同慶二年,朝中能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皇帝又開始發愁朝中無人了。
這時候袁老爹丁憂期滿了,皇帝興沖沖地把他接回來了。
袁老爹回鄉前還只是個內閣學士,如今被接回來了,一下子就成了內閣首輔。
且因為草根出身,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世族等着看笑話。
可袁老爹不止會讀書,政務上也是一把好手。
結果等着看熱鬧的人就失望了,不過一年袁老爹就坐穩了首輔之位。
也是袁老爹運氣好,原來干實事的朝廷官員都死得差不多了,皇帝殺了一大通也殺累了。
好不容易從山野里挖出來這麼一條漏網之魚,哦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了這麼一顆滄海遺珠,皇帝對他也寶貝着呢。
加上袁老爹向來恪盡職守,官聲良好,辦事又妥帖細緻,皇帝就是放個屁,他也能面不改色說是香的,實在是簡在帝心。
話分兩頭,袁老爹在官場上官運亨通。
陳氏在後院裏也是當家掌權。
鍾姨娘如同被拽着尾巴的貓,走路都不敢發出聲響了。
袁老爹起複的這年年末,皇帝賜婚,給袁家兩個姑娘都指了婚。
大姑娘袁玎指給了太子當正妃,二姑娘袁玫則指給了守喪三年期滿的現任成國公。
袁家的日子真可謂花團錦簇,烈火烹油了。
誰知道不久后袁玫就因為難產去世了。
次年,皇後下了懿旨把袁家三姑娘說給成國公府當繼室。
如今這嫡姐過了世,庶妹去當繼室的事也是常有的。
袁老爹和陳氏欣然接旨了。
可誰知道皇后憋着勁使壞呢。
皇後跟老成國公宿怨頗深:如今的太子並非皇后親生,皇后原有一子,在皇帝爭奪皇位的時候被困於應天,成國公去救人,卻偏偏只救出了二皇子,也就是當今的太子。
後來成國公傷重不治,今上登基以後就給他追封了國公。
皇后對白撿了太子之位的二皇子那個妒啊,對手握重權的成國公府那個恨啊……燒得她覺都睡不好!
皇后一個內宮婦人,又沒有兒子傍身,平日裏能做的也不過是見見外命婦,聊聊家常和八卦,要對付這兩家人還真不容易。
可是架不住老天開眼給她機會啊!
太子妃的二妹——成國公夫人死了啊!
她的機會來了!
這邊袁府接了旨,正給鍾姨娘生的玲姐兒準備嫁妝,宮裏又傳出話來,說許的是她袁府的嫡三姑娘!
差點把陳氏氣的吐血。
袁老爹在皇帝面前眼淚鼻涕不知道哭了多少,磕頭磕得頭都破了。
成國公府的高老太君拄着拐杖,天不亮就跪在宮門外了。
他們會哭,皇后也會哭啊,皇后還會抱着故去大皇子的遺物哭。哭得皇帝都內疚的不行了,當初就是他讓兩個皇子在應天接應才出的事啊。
你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可這旨意也下了,兩家之前也都答應了,全京城都知道這麼件事了。
皇帝也不能拆皇后的台啊,還得幫她描補。
袁璐被親封了正一品的誥命,成國公高斐被委以重任,許了兵權,協助征虜將軍去北討韃靼了。
袁璐就在高斐出征的前一天被抬進了成國公府。
陳氏的好日子才過了沒兩天,二女兒突然沒了,小女兒突然被抬走了。
她整個人都要被掏空了。
不過為母則強,就是為了她的璐姐兒她也不能倒下。
陳氏每個月都會去看袁璐一次。
每次都要坐上一整日,把她的璐姐兒從頭看到尾,恨不得連一根頭髮絲都記住。
袁老爹雖然女兒多,但對袁璐也是真心疼愛,陳氏要去他也由得,後來高老太君不讓陳氏常去,袁老爹就親自去宮裏跪着求。
堂堂內閣首輔、國之肱骨,為這種兒女的小事求到御前,其拳拳愛女之心,連皇帝都為之動容。
而如今,突然地,生活給了他們驚喜——袁璐醒過來了。
袁老爹和陳氏十指相扣,一起紅了眼眶。
袁璐這一覺睡到了晌午。
她醒來時屋子裏只有青江和綠水。
兩個丫鬟服侍她漱口凈面。
剛有了響動,陳氏就進來了。
袁璐對着她娘笑。
陳氏又想落淚,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又去拿了梳子要給袁璐梳頭。
袁璐拉着她娘笑道:“這些事兒丫鬟做就好。”
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還是繼續幫她梳頭,“我以前總想着,你什麼時候能好了,我要給你梳個最好看的髮髻,戴最好看的髮飾……我們璐姐兒的頭髮多好看啊,又黑又長……”
她從前活死人一般地躺着,自然也沒什麼髮髻好梳,總是以簡單為主,又恐傷了她,連根簪子都不能戴。
陳氏說著說著哽咽起來,袁璐也跟着流眼淚。
過去的十年,她們都過得太苦太苦了。
陳氏給她梳了個錘掛髻,又開了妝奩讓她選。
袁璐選了一對鑲珠寶牡丹鎏金銀釵。
這銀釵雖不貴重,樣式卻做得別緻得很,袁璐一眼就瞧上了。
戴上了越發顯出袁璐的嬌俏可人,連臉色都好看幾分了。
梳好頭換好衣服,袁璐跟着她娘親出來才發現袁老爹還在呢。
她們剛剛弄髮髻選髮飾,又拉着手說了好一會兒話,足足耗了半個時辰。
袁老爹在外間坐着,見了閨女出來一下子就站起來了,往前跨了兩步,又怕嚇着她,往後退了退。
袁璐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袁老爹看着閨女蒼白的小臉,就問:“餓不餓?我這就讓人擺飯。”說著也不待她回答,自顧自去了。
袁璐疑惑地看了看她娘。
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讓丫鬟扶着袁璐在桌子旁坐下,她自己跟着袁老爹出去了。
陳氏剛走到院子裏,就看到了站在樹前的袁老爹。
她只走到他身後幾步站定,並不去喊他。她知道他一定在偷偷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