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浮雲的人(4)
第32章追浮雲的人(4)
陳家駿向另一個方向挪了挪,拍了拍身前的草地:“過來一些,太陽移到你那邊了。”
果然,她的肩頭已經落到了樹影外,曬得有些發燙。
葉霏想起剛剛的圖謀,心中尷尬:“我、我渴了。”
“走得急,忘了買水。”他起身,“附近有7-11。”
葉霏有些懊惱,她還沒待夠啊。
兩人各買了一杯冰咖啡,站在屋檐下的陰涼處默默喝着。
陳家駿問:“還想去哪裏?”
“你着急回去嗎?那我們回店裏吧。”
他搖了搖頭:“今天都沒事。看你。”
葉霏心中一暖。
他們已經繞到島嶼的另一側,距離她遇到若魚的地方不遠。葉霏問道:“頌西不是穆斯林吧?”
“不是。”
“那他信佛嗎?”
“可以這麼說吧。”
“我記得附近有座觀音像,想去拜拜。”
陳家駿知道,觀音像定是華人修的,當地人並不供奉。但他也沒多說,戴好頭盔:“我知道那兒,走吧。”
潔白的佛像在陽光下十分耀眼,一隻燕子停在觀音大士的肩頭,看到有人走近,啁啾着飛開。
葉霏摘下頭盔,放在台階下,走到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她心中默念,菩薩啊,我平時不禮佛,也沒念誦過《金剛經》《往生咒》,但是你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希望你能助頌西去往生凈土。如果有來世,願他善良正直,平平安安。
葉霏反覆念了幾遍,心中空蕩蕩的,睜開雙眼時有些恍惚。回身,陳家駿倚着摩托車,在路邊安靜地望過來。她心中一下就踏實下來。
頭盔的帶子有些松,葉霏想要調緊一些,陳家駿接過來,兩三下弄好,扣在她頭上,幫她把卡扣系好。他說:“既然到這兒了,和我去看兩位老朋友吧。”
“好啊,是誰?”
“我的藝術家師父。”他笑,“剛來島上的時候,我什麼都做過,調酒、端盤子、教英語、幫忙畫畫。”
附近出現了住家,陳家駿放慢了摩托的速度,在不遠處的便利店前轉了個彎,路邊出現了若干家紀念品店,一排平房前有兩株蔥蘢的大樹。有一戶做手工藝品,門前擺滿了當地市場上常見的小玩意;還有一戶,從房檐到大樹之間扯了繩子,上面晾着許多蠟染畫。盡頭一家是當地常見的畫廊,沒有什麼仿製的世界名畫,多是當地常見的元素,佛像、蓮花、大象等,畫風簡潔素雅,沒有濃郁的商業氣息。畫廊門外栽了兩排芭蕉,豁邊的水缸里立起亭亭的蓮梗來,上面打着粉紅的骨朵。一隻白貓輕盈地站在缸邊喝了一口水,抬起頭,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這是我的朋友瑪尼。”他撓了撓白貓的下巴,“當地語中‘來’的意思,你可以叫她小來。”
畫廊的主人聽到聲響,夫妻二人從後堂轉出來,看到陳家駿,走上前和他熱情擁抱,用當地語寒暄了幾句。
“這是霏,我的朋友,從中國來。”他換了英語介紹道,“這兩位是當地最好的藝術家,朗利、素琳。”
夫妻二人裝扮相似,都穿着麻布長衫,長發在頭頂綰了個髻,用木釵別住,只不過朗利還留着一把絡腮鬍子。素琳顯得溫婉親切,朗利看上去仙風道骨。
他們英語不算好,但對着葉霏,都親切又好奇。素琳熱絡地拉着她問東問西,從哪座城市來,認識陳家駿多久,會在島上停留多長時間。
葉霏一一作答。
“邊吃邊聊吧,你們來得正好!”朗利從後堂搬出一口蒸鍋,裏面煮了半鍋的小蛤蜊,湯里還漂着南姜和香茅。他把鍋放在門前的石桌上,素琳拿了幾隻碗,倒上甜辣醬,招呼葉霏,“來,一起吃。”
“謝謝。”葉霏走過去坐下,小蛤蜊十分鮮甜,她轉身沖白貓招手,“瑪尼,叫你呢,一起吃。”
大家都笑起來。
在大樹探伸過來的枝丫上掛着一串紙燈籠,幾個人坐着的彈性頗佳的座椅,是用廢舊的摩托車輪胎和鋼板改造而成,陳家駿一一指給葉霏,說這些都是那位絡腮鬍大哥的手藝。
“而且,你看他們的畫。”他說,“好多畫廊無非模仿,他們是真的在創作。”
“K.C.很聰明,什麼都知道。”朗利評價道,“他是為了我,才去開潛店。”
“啊?”
“如果他畫畫,我就要關門了。”
“你和K.C.潛過水嗎?”素琳問。
葉霏搖頭:“還沒。”
“聽說他很兇,在水裏會拿蛙蹼打學生的手板,還會罵人。”
葉霏咋舌:“在水下怎麼說話?”
“就是,他做得到。”
朗利笑:“那時候在藍氧,他偏偏是最受歡迎的教練。學生白天哭着抹眼淚,晚上還買了啤酒,找他聊天。”
葉霏笑:“對,這就是K.C.。”
“聽說,最近穆尼又去找你麻煩了?”朗利問。
陳家駿輕笑:“沒什麼大事。”
“大家都是做生意,以前關係又不錯。”朗利嘆氣,“下次看到他,我得和他談談。”
“不用。你們幫我,他心裏反而不舒服。”
吃過蛤蜊,夫妻二人將餐具收走。
陳家駿問:“你看朗利眼熟嗎?”
“沒見過。”
“被大鬍子遮住了,其實他們兄弟很像。”
“兄弟?他兄弟是誰?”
“他是穆尼的哥哥。”
“穆尼……”這個名字剛剛聽過,不過這兩日事情太多,葉霏腦子有點木。
“藍氧。”陳家駿提醒道。
“啊,老闆的兒子,你學教練時的同學!”她一時還真不能將這位隱士一般的朗利,和那個態度倨傲、不可一世的穆尼聯繫起來。
陳家駿點頭:“朗利不那麼熱衷潛水,他更喜歡畫畫。”
“各有各的生活,都做自己喜歡的事,挺好。”
“嗯。”
“你呢?”葉霏問,“和家裏的兄弟們……還有聯繫嗎?”
“偶爾會。”以前彼此不理解,後來雖然尊重各自的選擇,但也不會事無巨細都告知對方。
“還有什麼彆扭嗎?”
“沒。海嘯之後,大哥幫了很多忙。”他搖了搖頭,“道不同,畢竟還是親兄弟。”
朗利和素琳從冰箱裏拿了啤酒和飲料,四個人坐下來,聊起各自的童年趣事。不知不覺,夜幕低垂,紙燈籠一一亮起,籠着柔黃的光暈。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子跑過來,抱着樹榦就往上爬。
朗利搖頭:“這些孩子,又來摘果子。”
葉霏問:“是什麼果子?”
“右邊的是芒果樹。左邊的……”朗利扭頭向陳家駿說了一句當地語,“這個,英文怎麼說?”
“說了英文她也不一定知道。我想想……”陳家駿換了中文,對葉霏說,“果殼長長的,像豆子,裏面是棕色的,酸甜,冬陰里也會放。”
“這是猜謎嗎?”葉霏笑,“哦,我知道了,是酸角!”
果然,那株大樹的枝葉被搖得沙沙作響,兩個半大的孩子騎在樹杈上,揪了酸角扔下來,樹下幾個小娃娃爭先恐後搶着。有個三四歲的孩子搶不到,急得繞着大樹轉圈。陳家駿笑着將他拉過來,雙臂攏着他,小孩子急得要哭出來,他才笑着將他舉高,從樹上摘下一串酸角。
葉霏坐在花木扶疏的小院裏,看着他靠在軟椅上,逗着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她又想起柏麥,這個人,還真是喜歡小朋友呢。心內不覺滿滿的,好像自己已經在此生活了幾個世紀,而時光就應當如此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
臨走時,陳家駿看到收銀台後的展架上掛了一串手鏈,兩隻小巧的貝殼編在棕色的細繩上,綴着深藍和淺綠的透明珠子。
他用當地語說了兩句,朗利和素琳一直擺手,他一再堅持。葉霏聽不懂,看着素琳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兩張紙鈔。
“我說送給你,K.C.不肯。”素琳說道,“他說,這是他送你的禮物。”
陳家駿笑:“下次等霏再來,你送她什麼,我都不攔着。”他就着燈光,把手鏈系在葉霏的手腕上,“好看嗎?”
“嗯。”她點頭,“像珊瑚海的顏色。”
“是,我也覺得。”他微笑,“想起這片海的時候,就有它陪着你。”
回去的路上,摩托駛上山坡。公路前方,佈滿星斗的天幕垂下來,兩個人好像要一路開到銀河中一般。
葉霏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第二天從鄭運昌那裏拿了鑰匙,繼續清理頌西的房間,把要清洗的衣物和床單被罩統統拿去樓下的洗衣房,洗凈、烘乾,和其他物品逐一打包,忙了一整天。她睹物思人,隔不了多久就會哭上一陣,抬起手,看到腕上那一串手鏈,哀傷和低迷的情緒就消散一些。她想着這也是為頌西和他的家人做些事情,心中多少感到寬慰。
傍晚回到潛店,見到兩個當地人坐在海灘邊的枯木上,似乎在等人。一般船夫都在涼亭里等活兒,而不是潛店門口。葉霏覺得二人面熟,不覺多看了兩眼。正好汶卡路過,她問:“他們來這兒找誰?”
“找K.C.。”汶卡答道,“昨天就來了,但是K.C.電話里勸他們回去了。”
正說著,看到陳家駿從辦公室里出來,兩個人又湊上去,拉着他說什麼,看起來十分急切。葉霏努力回想,在什麼地方見過二人。
雅恩斯和幾位學員從度假村走過來,說明天就要離開,晚上大家一起吃飯,已經邀請了潛店眾人,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答應下來。
陳家駿說:“你們先去點菜,我還有事要處理。”
葉霏跟在幾個人身後,邊走邊回頭,看到陳家駿神色頗為嚴肅,似乎在訓斥那兩個人。她邊走邊想,搜羅記憶,忽然靈光一閃。那兩個人,不就是頌西的朋友嗎?那天放完天燈,就是他們,叫着頌西去聊天。
汪晉才和幾位學員都會在第二天離開,大家陸續來到Joy’s,圍着長桌坐下。菜單葉霏早已經瞭然於心,她推薦了幾個特色菜,眾人紛紛點頭。“先點這麼多吧。”葉霏說,“K.C.他們還沒有過來。”
茵達去傳菜,她的眼角眉梢也籠了一絲憂愁。葉霏環顧四方,想起前幾天還和頌西一起,在這兒張羅着練習廚藝,不禁一陣唏噓。她站起身,走到茵達旁邊:“萬蓬還在那邊?”
“嗯,和刀疤、克洛伊一起。”
“也辛苦他了。”
茵達輕聲嘆氣:“大家都是朋友,我們也想為頌西做點什麼。”
“我從潛店出來的時候,還看到頌西的兩個朋友。”葉霏向門外瞥了一眼,還是沒見到陳家駿的身影,想起他慍怒的神色,心中總是有點不安。
“應該是……”茵達說了兩個葉霏不知道的名字,“他們也給萬蓬打電話了。”
“嗯?”
“他們想去看頌西的家人,萬蓬生他們的氣,沒說地點。他們才去找K.C.。”
“生氣,為什麼?”葉霏不解。
茵達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原因。在頌西溺水前,曾經和兩位朋友發生了爭執,紅着眼睛要打人。他胳膊還沒有痊癒,很快就被旁人架開。頌西又急又怒,甩開眾人,拎着酒瓶奪路而走。葉霏他們不知道,但是海灘上幾位當地人都看到聽到。昨天大家聽聞噩耗,夜裏的種種風波也在本地的船夫和店員間迅速流傳開來。
葉霏明白了幾分,頌西酩酊大醉、摔倒在海邊之前,最後見過的就是這兩個人。而她和頌西告別時,他雖然微醺,但還不至於不能自理。她問:“他們為什麼爭吵?”
茵達支支吾吾。
葉霏無奈:“人都不在了,有什麼不能說呢?”
茵達說得含混,葉霏還是聽了個大概。
那兩個人平時和頌西關係不錯,知道茉莉後來和大塊頭西班牙人在一起,還牽連頌西被打,都覺得心中不忿。看到他為了茉莉鬱鬱寡歡,帶了兩瓶酒來安慰他,說茉莉遇到這種事情,只能怪自己行為放蕩,夜裏衣着暴露,獨自到人煙稀少的海灘游泳。沒想到頌西聽到這兒,會和他們翻臉,大聲吵嚷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