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追浮雲的人(3)

第31章 追浮雲的人(3)

第31章追浮雲的人(3)

“還要留院察看嗎?”葉霏在他對面坐下,手臂放在桌上,向前微傾,“IDC都結課了,你其實也不用急着趕回來,不如在那邊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覺。”

他依舊不說話。

是不是自己的語氣太過於關切親熱?葉霏緩緩坐正,將手臂收回到身前。想起昨晚陳家駿將濕透的T恤團在手裏,打着赤膊,俯身貼近自己,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覺有些尷尬,猛地站起來,向裏間走去:“大家不用上課,都在睡懶覺吧,一下子覺得店裏好冷清啊。”

“葉霏!”他猛地轉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來,我和你說點事兒。”語氣是少有的輕柔。

她有些緊張,被陳家駿拉着手,在他身邊坐下。

他凝視葉霏的雙眼,雙手握得更緊,她在這目光中越來越緊張,羞怯地低下頭去。

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頌西,不在了。”

葉霏猛地抬頭,笑容僵在臉上。她語無倫次:“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可能,不是去醫院了嗎?不是用氧氣了嗎?昨晚他都醒了啊,能說話,能呼吸,怎麼可能!你們不是到醫院了嗎?你們不是帶走了好幾瓶氧氣嗎?”

陳家駿聲音低緩:“肺部感染,急性水腫,損傷嚴重……萬蓬在那邊,刀疤正好回來,也會趕去醫院。”他沒說,頌西到達醫院時精神已經渙散,無法回應眾人的呼喚。

醫院那邊還有一系列手續要辦理,陳家駿一一囑咐萬蓬,把現金和銀行卡都留給他。他忙碌了一夜,甚至來不及合眼小憩,就急匆匆趕到碼頭。因為他知道,聽到這個噩耗,有人會很傷心,在這個時候更需要他。他得比這個消息跑得快一些,回到她身邊。

葉霏一時無法接受。她看着頌西恢復神志,聽見他在面罩下噝噝啦啦的呼吸聲,他還攥着她的手說,“不要告訴茉莉”。他們雨夜兼程,趕到醫院,一個有呼吸、有心跳的生命,怎麼會憑空消失?

頌西捲曲的短髮、英俊的面龐,還有手臂上的鯊魚文身,似乎還在眼前晃動着。

他戲謔地挑逗她,說:“你不了解男人。”

他在陳家駿面前為自己說情,不斷地說著:“霏很努力的。”

他常常買了早飯,包在油紙包里,裏面有米飯、咖喱和小魚乾。他悠閑地躺在吊床上,對她說,島嶼生活就是peoplecomepeoplego,這裏到底是誰的遊樂場。

他背着結他,和茉莉手挽着手,沿着海灘走來,在燭光下為她唱着老歌,sokissmeandsmileforme,holdmelikeyou’llneverletmego。

他懶散隨意,拈花惹草,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但他真誠、直爽、簡單,他在學着修復自己的過錯。這份錯,還不足以用生命來彌補,種種記憶,紛至沓來。

葉霏微張着嘴,獃獃地坐在桌前。陳家駿握着她的雙手,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

手機鈴聲響起,是刀疤打過來的,他和頌西的家鄉不遠,下午就會到達醫院——帶着頌西的家人。

葉霏聽了陳家駿粗略的轉述,定定地問:“他家裏,還有什麼人嗎?”

“有哥哥和姐姐,都在外面打工……刀疤正在和他們聯繫,哥哥離得不遠,應該能趕過來……”他頓了頓,“在家的,應該只有媽媽。”

葉霏想起頌西的話,在茉莉和別人在一起之後,他抱怨道:“我厭倦了。厭倦這種愛情遊戲,厭倦這種海島生活。或許我應該回家,和我媽媽一起種大米,娶個村裏的姑娘。”

當時自己還打趣他,說:“你能安於那種生活?”

如果他走了,如果他離開這裏,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茉莉還和那個大塊頭在一起,就算傷心,不會受到侮辱;頌西也可以回到家裏,過平安和寧靜的日子。

葉霏眼中積蓄了太多淚水,再也盛不住,斷了線一樣落下來。

“他在學英語,學做飯,他那麼認真,那麼努力,就是為了能再見到茉莉……他怎麼捨得走,怎麼可能……”

陳家駿走過去,張開雙臂,將她輕輕地抱在懷裏。葉霏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悲慟地放聲哭泣。

克洛伊計劃搭乘下午的渡船,前往醫院和刀疤會合。葉霏和她一同整理頌西的遺物,看是否有貴重的物品,需要交託給他的家人。

頌西房間裏東西不多,除了一部mp3和抽屜里數量不多的現金,再沒有什麼值錢的家當。椅子背上搭着換下來的T恤。葉霏默默拾起來,和扔在牆角的沙灘褲一同放在洗衣籃里。她想了想,拉開衣櫥,從乾淨的衣物中挑了幾件T恤、襯衫和牛仔長褲。

“先拿這幾件吧……也許,用得到。”她聲音哽咽,想起昨夜風雨中,頌西渾身濕透,又吐了一身,眼淚就掉了下來。

頌西的床頭還攤着一本兒童畫書,是葉霏送給他學英文的。她走過去翻了兩頁,眼淚更止不住了。裏面夾着一張照片,不知道是哪位遊客用拍立得幫他和茉莉拍了一張合影,在照片下方的空白處,寫着Loveforever。照片上的兩個年輕人,漂亮又甜蜜。

葉霏定定地看着照片,淚水從眼眶中不斷地湧出來。

備用鑰匙是從猴子酒吧拿的。鄭運昌和陳家駿也跟了過來,兩個人沒進房間,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等着。陳家駿面色沉鬱,拈起煙捲又放下。

“進去有一會兒了。”鄭運昌看他不安,“你要是擔心,就過去看看。”

“讓她哭出來吧。”他攥了攥煙盒,“哭出來,心裏好過一些。”

兩個女生從樓梯上下來,眼睛都是紅紅的。

鄭運昌交給克洛伊一個信封:“這是頌西這個月的工資。多出來的部分,就當我和K.C.的一份心意。”

“有什麼處理不來的,記得打電話。”陳家駿叮囑道,“辛苦你和刀疤了。”

“沒事,不管怎樣,我就當是為了……”克洛伊紅了眼圈,輕顫着,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和茉莉是好朋友。所以,這件事情,暫時不要告訴她。”

“我明白。”

“還有誰,有可能把消息告訴她?”

“她加過島上一些朋友的Facebook,不過自從和頌西鬧僵之後,她就很少上線了。”

“能通知到幾個?”陳家駿眉頭輕蹙,“就說是我吩咐的。但凡能找到的、知道這次意外的,提醒他們,都不要上網去說。你能想到誰,來不及通知的,告訴我。”

“我這就去店裏上網看一下。”克洛伊點了點頭,“我擔心的是,以後怎麼辦?一直瞞着她?”

“我不知道。”他如實說,“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不是我們能預期的。”

葉霏臉上一片潮濕,用手掌和手背反覆抹着。陳家駿看她神色委頓,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家都餓了吧,先去吃了午飯再說。”

兩個女生一同搖頭,表示沒有胃口。

回到潛店,克洛伊整理茉莉的好友名單,陳家駿和她一起記錄下來,分頭通知眾人。葉霏躺在吊床上,縮起身體,向側旁一轉,裹得像一隻蠶繭。她不想睜眼,但又睡不着,只有眼淚不斷地流,不斷地流,好像把身上的力氣也流光了。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見克洛伊和大家道別的聲音,而後眾人說著話,依舊是嘆息和感慨。好像有人問了句葉霏怎樣了,話剛說了一半,就被誰制止了。

嗡嗡的說話聲低下去,漸漸消失散去。

聽到海浪輕撫沙灘的聲音,和風搖動着吊床……不,不是風,是誰的手輕輕撥着她的胳膊和肩膀,把她的大蠶繭繞了開來。

葉霏懵懂地睜開眼睛,對上陳家駿柔和的目光。他輕聲問:“睡夠了嗎?睡夠了就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葉霏剛睡醒,還沒回過神來,眼神迷離地跟在陳家駿身後。看着他走進裝備間,從架子上拿了一頂摩托頭盔。

“去兜風。”他仰了仰下巴,“你的呢?”

葉霏找到自己的紅色小輕騎,打開後座,拿出裏面的輕便頭盔,然後把車鑰匙遞給陳家駿。

“誰說要騎你的小紅?”他笑了笑,“在這兒等我。”

葉霏站在路旁等了幾分鐘,聽到摩托車的轟鳴。她以為會見到雅恩斯騎的那種重型機車,但眼前這輛簡潔流暢得多,車輪細窄,前後瓦蓋吊得頗高,很像電視中的越野摩托車,所以車后的乘客座位也並不寬敞。

“我以為……你會買輛哈雷什麼的。”

“太笨重。”他瞟了一眼後座,示意葉霏坐上來。

她清醒過來,有些忸怩地跨上去,右手搭在陳家駿肩上,身體和他的後背若即若離。

“這樣危險。”他說著,握着葉霏的手,環在自己腰間。

“哦。”她應了一聲,左手也環過來,雙手在他身前扣好。

下午一兩點鐘的公路,在灼熱的陽光下彷彿矇著一層閃爍的霧氣。摩托呼嘯而過,揚起細微的煙塵。路邊的高大喬木飛掠而過,在樹木的罅隙間隱約可以看見大海跳躍的亮藍色。陳家駿騎得很快,這條路他不知道騎過多少次,路過無人的山嶺時,他在公路的彎道上也不怎麼減速。葉霏環緊手臂,側臉貼着他的肩胛,心中沒有一絲緊張。

最後走了一段土路,摩托依舊一路呼嘯,不多時開到了島嶼盡頭。小島在這裏斜斜地探伸出一段岬角,兩旁都是圓弧形的白沙灘,山崖上有一座白色的燈塔,不遠處一株枝幹虯結的大樹,華蓋如雲。

陳家駿鎖好摩托,摘下頭盔,向著大樹走去。葉霏跟在他身後,剛剛被風吹了一路,臉上有些乾燥,發尾亂糟糟地打了結。她一邊走,一邊整理着頭髮,壯闊無垠的海,就這樣一點點呈現在面前。近處是淺黃、淡青、亮藍和棕綠色混雜在一起的斑斕的珊瑚淺海,遠處似乎有水下斷崖,驟然就變成深邃幽靜的深藍。

陳家駿從樹邊繞了過去,向下走了兩步,側過身來,伸出右手:“葉霏,來這裏。”

她跟上他的腳步,在大樹下方有一道緩坡,鋪了茸茸的一層草。坐在那裏,眼中只剩下浩瀚的海和天邊蓬鬆的浮雲。

“這裏真美。”葉霏的心似乎也變得開闊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由衷贊道,“還沒什麼遊客。”

“路不好走,下雨的時候更難。”陳家駿仰天躺倒,雙手枕在腦後。

葉霏學他的樣子,視線前方正好是碧海藍天的交界線,頭頂被樹蔭罩住,微風拂面,只覺得無限清涼。

她問:“你經常來?”

“有段時間。”

葉霏想到什麼,抿了抿嘴,沒說話。

陳家駿問:“剛才我們過來,用了多久?”

“半小時?”

“知道我的最快速度嗎?”

她搖頭。

“十二分半。”

葉霏咋舌:“你瘋啦!”

“是有點。”他輕笑起來,“後來摔了一次,摔暈了,沒人發現,在路邊躺了好幾個小時才醒過來。”

“太危險了!”

“嗯。事故之後,就不敢那麼莽撞了。”

“這樣最好,以後也不要。”

“好,聽你的。”陳家駿笑了笑,“有什麼,想問的嗎?”

“嗯……沒啦。”

當年,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嗎?其實,這句話在心裏滾了一圈。葉霏嘴唇翕動,還是沒有問出來。她知道,如果問,陳家駿一定會講。關於他和Jocelyn的過往,有太多細節是她所不知道的。如果說一點不好奇,那是撒謊。但是她真的不想追根究底,那些往事,她並不耿耿於懷。

他愛過別人,為她竭盡全力,失去后傷心痛苦。但是,那些都過去了。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這個人不眠不休地趕回來了。他給她支持,給她安慰。

現在這個令她心動的人,安安靜靜躺在身邊,敞開心扉,毫無保留地等着她的問詢,她還有什麼可疑惑和不滿呢?

二人沉默着,聽着風吹過葦草的沙沙聲。

“我總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多管閑事。”葉霏的聲音輕輕顫抖,“看到他們爭吵,彼此折磨,我是不是應該勸他們一刀兩斷,而不是試着為他們創造見面的機會。如果茉莉還和那個大塊頭在一起,就不會……後面的事情,都不會……”她眼睛一眨,淚珠從眼角墜到草叢裏。

“你很難過,但是不需要自責。我們遺憾、懊惱,心底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就會找各種原因來責怪自己、責怪別人。但不管你責怪誰,都無法改變既成事實。如果你不那麼做,或許早有別的意外發生。我們都是凡人,能力很有限,改變不了別人的命運。”

說完這些,兩個人又安靜下來。

葉霏依舊流着眼淚,她心中有太多的哀傷和遺憾。但是這淚水並不冰冷,不是痛苦和絕望,只是她對於朋友的深切緬懷。在碧海藍天之間,她相信,這份懷念,頌西會明白。稍稍止住眼淚,聽到身邊的男人呼吸變得悠長,葉霏側身,半坐起來,看到陳家駿雙眼微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了過去。

她淺淺一笑,是啊,從昨晚到現在,他都沒有安心睡一會兒,實在是太睏倦了。葉霏抱膝坐着,臉頰貼在膝蓋上,看着他安穩寧靜的臉。心裏一時空蕩蕩的,整個人彷彿飛在半空,一時又覺得甜蜜和幸福滿滿地溢了出來。

陳家駿的頭髮上沾了草,臉上灑着樹葉間透下的光斑,隨着和風輕輕晃動。葉霏凝望着他的睫毛、鼻樑,還有微張的雙唇,心跳越來越快。

好想親親他,怎麼辦?

她知道,今天不是個表白的好時機。可是,她有點忍不住。

葉霏的嘴唇有點干,她抿了抿,心跳急促,比考試時打小抄還緊張。她伸直雙腿,想着,怎樣能悄無聲息地湊過去,完成一次迅速的偷襲。

最好他不要醒。

如果醒了……怎麼辦?

最嚴重的後果,無非她對他負責唄。

她還在左看右看,忽然手機鈴聲大作。陳家駿沒設置什麼來電音樂,就是最基本的機械音。葉霏心裏一慌,立刻躺倒,後腦勺磕在草地上。雖然是鬆軟的泥土上長了一層野草,但她撞得狠,也痛得齜牙咧嘴,連忙側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扭曲的五官。

響了兩聲,陳家駿接起來,聲音還帶着一點剛睡醒的含混。對方急促地說著什麼,他靜靜聽着,偶爾應上兩聲,隨後又用當地語說了幾句,語音很是嚴肅。

葉霏佯作被吵醒,揉着眼睛翻過身來,等他掛上電話,問:“店裏有事兒?”

“沒什麼大事……你睡著了?”

“嗯,躺着太舒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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