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端午前夜,江凌睡到半夜醒來去茅房。她如今雖然身體是個九歲孩童,但靈魂卻是個成年女子,加之當了一年多遊魂野鬼,如今膽子自是足夠大。也懶得叫屏風外睡得正香的采荷拿夜壺,自己躡手躡腳出了門。
等從茅房出來,江凌聽得夜色里靜悄悄的後院牆外有響動。她一時好奇,悄悄走了上去,貼在牆邊聽牆角。
“阿柱哥,明晚子時,我在運河那顆大柳樹下等你。”
“嗯,我們明晚子時見,我帶你回鄉下,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就是讓你受委屈了。”
“只要能跟阿柱哥在一起,我一點都不委屈。”
“那你明晚出來的時候小心點,千萬被叫你爹娘發現了。”
“嗯。”
後面便沒了聲音,只有隱隱約約的曖昧響動。江凌也算是過來人,猜得出這對鴛鴦此時肯定呈交頸狀。
她嫩生生的老臉微微一紅,躡手躡腳回了自己屋子。
不知是不是做久了遊魂的緣故,她做起這細微輕巧的動作,當真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從出門到進門躺在床上,采荷依舊睡得人事不知,只偶爾發出一兩句夢中囈語。
江凌躺在床上,卻有點再難入睡。剛剛這偷聽來的一幕,讓她覺得十分熟悉,無奈時隔久遠,她一時又有些想不起來。
翻來覆去冥思苦想半響,方才靈光突現。
剛剛那阿柱是江家的一個伙夫,之所以一時半會沒想起來,是因為江府伙夫阿柱,上一世這個端午之後,就離開了江家,據說不幾日就被人浸豬籠沉塘,沒了性命。
這事若是平時,也不算是件小事。但當時距離糯米圓子慘案才短短時日,江府上下都圍着醒過來的江凌打轉,一個下人的命運,自然沒被放在江家人心上。
這事的起因是阿柱和城裏一個打鐵鋪的閨女私通,偏偏那閨女早就許了族裏的人家。兩人本來約定端午夜晚私奔,卻不知怎麼被那閨女未來婆家識破,端午一早就帶人跑到江府門口哭鬧,讓江家將阿柱交出來。
江家老爺江弘文覺得這是件有辱門風的事,也不想攙和這些下人們的破事,便把阿柱交了出去。不久之後,便聽聞阿柱和那姑娘被族裏人浸豬籠沉了塘。總之下場悲慘令人唏噓。
這讓當年九歲的江凌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私通是沒有好下場的。
不過時過境遷,心境不同,現在想來,江凌卻覺得她爹做得並不妥當。據說那打鐵店的閨女,長得如花似玉,江家的伙夫阿柱也是標緻的小夥子,郎有情女有意,兩人看對了眼,私定了終生,若能修成正果,也算是一段佳話。可那姑娘卻被貪財的父母許給了族裏一個喪妻的老員外。阿柱一個下人自是付不起姑娘家解除婚約的賠償,只能想了個私奔的下策。不料東窗事發,最後兩人落得只得一同去了黃泉路。如若當初江家稍微幫一把手,結果也不至於這麼悲慘。
江凌躺在床上想了許久,暗自下決心,這一回她要努把力,看能不能改變結局,如果這件事變得不同,那正好也能說明,她這一世的命運,可以重新再寫一回。
小江凌懷着這樣的期待,漸漸睡去。
隔日早上,她是被采荷咋咋呼呼的聲音吵醒的。
“哎呀,小姐出事了!”
江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怎麼了?”
采荷道:“伙夫里的阿柱同外頭打鐵店的女兒私通,叫那姑娘未來夫家給發現了,現正帶着人在門口鬧呢,要老爺把阿柱交出去。”
“我爹呢?”
“老爺給氣得不行,叫人去把阿柱押出去交給人家了。”
“什麼?”江凌一個激靈,腦子裏的那點瞌睡立刻沒了,手忙腳亂爬起來,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小姐,你幹什麼去?”
“我去找我爹。”
待她匆匆忙忙跑到前院,正好見到五花大綁的阿柱被兩個家丁押着往外走。
“等等!”江凌喝住兩人。
兩人見是小姐,從善如流地聽了步子。
“凌兒,你作甚?”江弘文沉着臉從後面走上前。
“爹,你這是做什麼?你真要把阿柱交給外面的人?”
江弘文皺眉喝道:“大人做事,小孩子家家的添什麼亂?江府門風嚴謹,決不能讓一個私通的下人辱沒了我們江家門風。”
阿柱掙開旁人鉗制,紅着眼睛噗通一聲跪下來:“老爺,我和小蓮是真心相愛的,求求老爺救救我們。”
江凌看了眼阿柱,小步跑到江弘文身旁,挽着他的手嬌嗔:“爹,阿柱在江家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大家都看在眼裏。你要把他交出去,就是死路一條,他是做錯了事,但也罪不至死。凌兒前些天剛剛醒來,算是福大命大,我知道爹爹和娘親都為我求了菩薩燒了香,若爹爹真的疼女兒,不如就救下阿柱,當做積德給菩薩還願。”
江弘文眉頭皺得更深。他還未回答,江夫人趙氏不知何時走了上來,溫聲道:“老爺,我看凌兒說得對。這回凌兒好不容易醒過來,我們做爹娘的是該做點善事謝謝菩薩保佑。”
江弘文道:“那要是外頭那家人不依不撓,在我們江府門口哭鬧,我們江家臉面往哪裏擱?”
江凌想了想到:“凌兒有個法子,那家人因為折了錢財才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只要爹爹以阿柱主人家的身份,陪給那家人雙倍聘禮錢,讓他跟那姑娘解除婚約,再讓阿柱娶了他心上人。那兩家人也就沒什麼理由鬧了。”
江夫人笑着點頭:“凌兒說得是,他們也不過是尋常人家,還真敢在我們江家門口大鬧么?”
江弘文眉頭稍稍鬆開:“行。”他大手一揮,“張伯,你去外面問問,他們要多少錢才跟那姑娘解除婚約?若是獅子大開口,就帶幾個護院嚇嚇他們,談妥之後,別忘了寫上條子畫押。”
張伯是江府老管家,聽老爺吩咐,唯唯諾諾應了一聲,快步往外走。
阿柱一聽,忙不迭磕頭:“謝謝老爺謝謝夫人謝謝小姐!”
江弘文哼了一聲:“你總歸是做錯了事,現在這裏跪着,等管家把事情談妥再起來,至於怎麼處置你,容我再想想。”
江凌鬆了口氣,有點不可置信,事情竟然這麼順利。當然,外頭那一波人還沒打發掉,這事還不算結束。
她看了眼涕淚交加的阿柱,心道不管怎樣,至少阿柱沒有被送出去,這一點就已經跟前世不同。
“小妹,怎麼笑得嘴巴都快裂開了?”姍姍來遲看熱鬧的江三公子,見自家妹妹站在前院中傻樂,笑着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說著,又看到還跪在地上的阿柱,“咦?爹不是把阿柱送出去了么?怎麼還在這裏?”
江凌道:“把阿柱送出去,還不得讓那族人綁去浸豬籠?爹讓張伯去跟外面的人談了。”
江渝道:“我也正想這事呢,阿柱怎麼說也是我們江府的人,他心上人那未婚夫我是見過的,比咱爹年紀還大,女姑娘嫁出去可真是委屈了,我看她跟阿柱倒是挺配的。”
江凌煙嘴吃笑,想他這位三哥上輩子過世時,連個嫂嫂都未給她娶個回來,現下小小年紀倒是說起這些門道來,不由得打趣:“三哥,你在哪裏學得這些調調?難不成你已經跟二哥去過曼春樓了?”
江渝俊臉一紅,揪了一把妹妹的臉蛋:“說什麼胡話,要是叫爹娘聽去了,我可得挨訓了。”
兩人正說了,管家匆匆忙忙跑了進來,江渝攔住他:“張伯,談得怎麼樣?”
張伯抹了把汗:“那家人獅子大開口,非要五十兩銀子才了事。”說著,他虛指着地上的阿柱,“你這個小畜生!”
江凌拉住張伯:“您先去跟爹爹報告,看他怎麼說。”
江渝道:“五十兩雖說不是個小數目,但對我們江府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畢竟是兩條命的事,既然爹要你去商談,就不至於捨不得這個錢。”
阿柱又連連磕頭:“謝謝三公子。”
江渝負手昂昂頭:“謝謝就不用了,要是這回你僥倖沒事,又能娶了心上人,往後多研製些好吃的點心孝敬本公子就好。”說罷,看了眼鼓着小嘴的江凌,嘻嘻一笑:“還有我們的江大小姐。”
他話音落畢,張伯又抹着汗從屋裏跑出來,瞪了眼阿柱,朝公子小姐舒了口氣:“老爺宅心仁厚,答應了。”
江凌差點一蹦三尺高。
江渝俊眉輕蹙,拍了她一笑:“有這麼高興?”
江凌古里古怪地挑挑眉:“高興至極,但傻瓜三哥不會懂。”
“你說誰傻瓜?”
“你說呢,江阿愚?”
江夫人懷這三公子時,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江渝生下來瘦瘦巴巴,跟個小病猴子似的。算命先生說取個醜名方好養活,江老爺便給他取了個小字叫阿愚。
江渝聽她揶揄他的小字,板起臉作勢要來掐她。江凌吃吃笑着跑開,江府響起兩個孩子的追趕打鬧聲。
三哥你不會懂得我有多高興,阿柱得救,我們的命運便將與上世不同,我不會再讓你十八歲就戰死疆場,這一世你要活得長長久久,娶一個心愛的女子,活到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