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色漸深。
江家小姐的小院裏,江凌坐在月下托着腮默默而立。采荷在她身邊站了許久,見自家小姐不說話,也不回房睡覺,一副小大人模樣,也不知是在思考詩詞歌賦還是人生哲學。
采荷本不想打攪她,但雙腿實在站得有些發麻,上下眼皮也開始打架,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開口:“小姐,你說不困想坐坐,可這都到了二更了,你準備坐到幾時?”
江凌抬起眼皮斜了她一眼,見她臉帶倦色,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還不困。”
采荷撅了撅嘴:“那怎麼行!哪有丫鬟比小姐先睡的道理。”
江凌心不在焉,腦子裏一直想着今晚戲班子前發生的那一出,雖然皇后並未護着自己兒子,但這是在江家,二皇子故意排斥他,又那樣一鬧,怎麼說都有些像在欺負人。她想着周呈知離開的那單薄的小背影,着實看着有些可憐。
說不定,周呈知日後會變成暴君,就是因為這一點一滴的積怨,最終讓他從一個內心尚有慈悲之心的少年,慢慢變得冷漠狠毒。
不行,她不能讓他心裏積下這些怨氣。
想罷,江凌站起身揮揮手:“我去外頭走走,你去睡覺不用跟着。”
采荷急道:“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到處亂走,又磕了怎麼辦?老爺夫人交代我多看着你的。”
江凌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毫無威懾地瞪了她一眼:“我一個人才不會磕到,別忘了我上回就是因為你一驚一乍,將我給嚇得從山上滾下下來。要是讓爹娘知道,保不準扒你一層皮。”
“小姐……”采荷一臉糾結地想要跟上,又有些猶豫,那步子小的如同碎步。
江凌聽到她的腳步聲,轉頭又故作板著臉喝了一聲:“趕緊回去睡覺,別煩我。”
采荷撅着嘴哼哼唧唧,見自家小姐少見的嚴肅,只能不情不願嗯了一聲,停了下來。
江凌滿意地挑挑眉頭,轉身一溜煙消失在夜色里。
江凌剛剛醒來時,對着忒大的江府,還當真有些陌生,不過經過這些時日,早就摸得個輕車熟路。
月黑風高之中,很快順利到了靜雅苑。
院中屋子紅光搖曳,想來是這屋內的人還未入眠。江凌躡手躡腳走進院內,正要開口喚周呈知,卻被一個忽然降臨的黑影,嚇得一屁股墩兒跌在地上。
“誰!”一聲輕喝之後,追雲看清地上的小人兒之後,本來戒備的神色,立刻緩了下來,手忙腳亂地去扶人,“凌兒小姐,怎麼是你?”
江凌坐在地上,屁股疼得齜牙利嘴,還未回答。屋子的大門已經咯吱一聲打開,裏面的人冷聲道:“追雲,你下去!”
追雲伸在空中要扶起江凌的手,收回也不是,再往下也不是,糾結了片刻,終於還是收回手,電光火石間人已經不見。
江凌的手恰好伸出來,卻落了個空。她眨了眨眼睛,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周呈知倒是反應快,在她怔忡間,人已經移到她面前,抓起了她那隻半空的手,稍稍用力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語氣略顯擔憂問道:“凌兒,你沒事吧?”
江凌眨了眨眼睛:“追雲大哥他是鬼么?不然動作怎麼這麼快?”
可她自己做鬼魂的時候,似乎也沒這麼快呢。
周呈知訕訕笑了笑,糾正她的叫法:“追雲大叔。”
江凌嘴角抽了抽,雖然之前周呈知已經這樣說過,但不考慮她的靈魂已經存在了二十多年,就是追雲本身,看着也不過雙十年華,這聲大叔實在叫不出口。不過這也並非什麼重要的事,她沒有放在心上,轉而去打量周呈知的臉。
微光之中的臉色,果然是看起來鬱郁。
“呈知哥哥,你是不是還不開心?”
周呈知看了她一眼:“你是說和你表哥吵架的事么?我早就習慣了,在宮裏除了大哥,其他皇子們都跟二哥一樣,不願同我親近,也時常同我起爭執。可對於父皇和其他人來說,倒是我這個人行為乖張孤僻。若不是因為太后一直將我當命根子護着,我只怕不知被欺凌成什麼模樣。”
果然是可憐的孩子,也難怪以上一世會走上歧路。他年紀尚小,臉上有着雌雄莫辯的美感,神色低落地說出這番話時,真是天見尤憐。江凌都好想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只可惜她自己現在比他更小,這動作坐起來難免奇怪,只能忍下這種衝動。
腦袋不能摸,但小手還是可以摸的。正好剛剛周呈知拉江凌起來,手還未鬆開。她手上用了幾分力握了握:“呈知哥哥,我知道你不是表哥說的那樣。”
周呈知嘴角勾了個淡淡的笑:“那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江凌眉眼彎彎笑道:“我覺得你是個好人。特別特別好的人,你看我三哥尚且還想把受傷的兔子吃了,你卻專門帶回來療傷。你是比我三哥還好的人。只不過你性格內斂,不懂得表達罷了,是其他人誤會了你。”
周呈知收回笑容,幽幽嘆了聲:“可惜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認為。”
江凌趕緊道:“怎麼會只有我一個人呢?還有……還有……”她絞盡腦汁卻想不出其他,但忽然靈光乍現,“還有我大哥也這樣認為呢。”
江准和周呈知初見的印象不錯,她拉出自己大哥,倒也有幾分可信。
周呈知勉強笑道:“凌兒真是會安慰人。”
“我是說真的。”江凌做出認真的小模樣,“大哥今早離開的時候,還特意囑咐我好好招待你呢。”
周呈知忽然低着頭不說話。
江凌歪頭打量了一下,試探問:“呈知哥哥,你怎麼還不高興?是不是我打擾你了?”
周呈知忙不迭搖頭:“其實我是有點睡不着,謝謝你專程來看我。”
江凌吃吃笑:“我怕你不開心嘛。”
周呈知神色莫辨地看着她問:“凌兒為什麼怕我不開心?畢竟我是和你表哥發生了爭執。”
江凌一下有些語塞,他們昨日才認識,她這樣熱絡,倒真有些怪異。支吾了半響,才道:“表哥有父親哥哥他們,還有姑母。呈知哥哥是我們江家的貴客卻只有一個人,爹爹讓我好生招待你,我當然不能讓你不開心。”
“是嗎?”周呈知嘴角淡淡一笑,罷了,卻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有些失落道,“你說的沒錯,二哥有舅父舅母表兄弟,還有他母后,我卻只有一個人。今日爭執其實我早就習慣,皇后雖責罵二哥,但我知道其實不過因為是母子,而我只是個外人罷了。”
果然是心思多愁善感的少年。看着他憂傷的表情,江凌試探問:“呈知哥哥,你是不是想念你母妃了?”
周呈知似是猶豫了片刻,才緩緩點頭。心中卻想的是,他活了兩世,母親是何模樣,再記不清楚。但小姑娘天真善良,順着她的心思便好。
江凌瞭然般嗯了一聲:“難怪你睡不着。你別難過,我今晚陪你好不好,你要是想你娘親,就同我說話,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周呈知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卻又做出驚愕的模樣:“真的么?可是凌兒畢竟是女兒家,要是叫江伯父知道你這麼晚還在我房裏,怕不是覺得我壞了你的清白。”
江凌心道,皇室兒女就是規矩多,她還只是個孩童好么?離葵水初潮還有好幾年,而他自己也不過才十一歲,能有什麼清白好壞的。
再說她對自家爹娘在了解不過,她在家中排行老么,江氏夫婦一向當她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珍寶,長到九歲,也只被當做不懂事的稚兒。就算她在周呈知房裏待上一夜,大約也只會覺得她不懂規矩,叨擾了三皇子殿下,定然想不到清白二字去。
不過她也不能這樣同周呈知解釋,只道:“不讓我爹娘知道便是。”
周呈知點頭:“那好吧。”
他拉着江凌走進房中,繞過屏風到了床榻邊。他到底是皇子,身邊也沒帶個丫鬟,江凌便主動服飾他,幫他寬衣解帶。
周呈知倒也沒拒絕,此時兩人身高還不像成年後那般多,但也差了半個頭還多,江凌的頭頂就在他鼻息,淡淡的桂花香氣撲鼻而來。
雖說兩人身體都還只是孩童,但周呈知難免想到數年後江凌的樣子,對他來說,她是萬花叢中最亮的一枝,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曾注視過她無數次的一顰一笑,直到如今,那少女的音容仍舊佔據在他心裏。
這樣想着,難免有些心猿意馬。
江凌出聲雖不及周呈知尊貴,但也是富貴之家的大小姐,哪裏干過服侍人的活。折騰了半天,差點貼在周呈知胸口,也沒將他外衫解開。
周呈知大約是有些怕癢,在她碰到他腰間時,悶聲笑了出來。江凌有點懊惱地鬆開手,抬頭看他:“這衣服好生奇怪,我怎麼都解不開?”
周呈知退後一步看着她:“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江大小姐做的,我自己來就是。”
他手輕輕一拉,那根月白祥雲紋腰帶已經鬆開,外衫簡簡單單便掛在了床頭架子上。這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自然,絲毫不像個衣來伸手的皇子。
江凌感嘆,她只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卻不知不受寵的皇子也是會早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