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噩夢
?秦機回到小偏殿時,俞明枝已經沉沉的睡去,但她看起來極不安穩,眉頭緊緊的皺着,落在外面的手也緊揪着被子。
他覆上她微涼的手,試圖輕輕地掰開來。
可是試了幾次,都沒用。
秦機嘆息一聲,握住她的手陪在榻邊。
不多時,一名內侍打扮的矮個子青年推門進來,他看到他,揮揮手示意不要說話,起身帶他出了門才問道:“怎麼樣?”
內侍道:“已經辦妥了,這會兒左衛的人已經挖出屍體了。”
“都確認過了?”秦機所問的“確認”,自然是指左衛的人有沒有確認那些屍首就是俞言深一家。
內侍點頭,“是的。”
“好。”秦機不由地鬆口氣,揮手示意那人下去。
這樁事算是解決了,但亂黨造成的後果比之嚴重太多,要花費更多的心思。
他看到顧中懿匆匆忙忙的過來,拱了拱手。
顧中懿問道:“聽聞你夫人被詐死的亂黨所傷?現下如何了?”
秦機搖搖頭,“孩子沒了。”
顧中懿一怔,眼中蒙上遺憾之色,“我叫我妻子來陪陪秦夫人吧?她們女人之間說話,總能有些寬慰。”
“多謝顧侍郎好意。”秦機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又拱手說道:“不過內子睡下了,不好讓顧夫人白走一趟。”
顧中懿道:“好,我明白了。那……亂黨和俞刺史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處理?”
皇上發怒時,他也在場,現在想來仍是心有餘悸。
那個時候恐怕除了秦機,沒一個人不怕皇上手中的劍砍向自己吧?
皇上素來要面子,亂黨在京城撒野,那是藐視天子,給他臉上狠狠的一巴掌,傳揚出去人們只會說“天子無能昏庸。守不住一個京城的安危,如何守的住整個江山”。
所以皇上才氣得暈過去。
群臣膽戰心驚,有人忙着補救,有的人怕歸怕。卻在幸災樂禍的看戲。
“俞言深果然是個逆賊”的消息已經傳開了,他雖是知道其中真相,是因為和秦機關係密切,旁的人雖然和他們是同一陣營,但不足以讓秦機信任到可以和盤托出。
皇上氣成這樣。是絕不能當眾給俞刺史說話的了。
哪怕是秦機,也有可能招致皇上不快,引起沂王一派趁機攻擊。
秦機望着重重宮殿高牆,幽幽說道:“便叫沂王知道何為引火燒身。”
顧中懿心頭一動,“你的意思是,沂王可以安排此事栽贓俞刺史,你便再將此事牽扯到他身上?”
“圍場之時不就如此?”秦機眯起眼睛,“近來皇上不再提圍場的事,也沒有任何動作,趙仲和酈望山他們以為皇上沒繼續當回事了吧?可是。正是我,請皇上按兵不動,好令他們再有動作。”
顧中懿嘆氣,卻沒想到走的是這一步,將他們也逼到了頭疼境地。
秦機繼續說道:“請顧侍郎拍兩個死士,偽裝成亂黨,夜半金吾衛巡城的時候,在沂王府附近晃一晃。務必要千萬小心,恐怕沂王也會想到這一點,所以定然不會放過在他府邸周圍的可疑之人。先將此事安排下去。往後的再做打算。”
顧中懿應道:“我明白了。皇上那邊,你也要多勸一勸。雖然現在還不是時機,但是他殘害妃嬪的事情傳出去,對名聲總有些影響。”
“好。”秦機點點頭。目送顧中懿匆匆離去。
他回到屋內,俞明枝還在昏睡,只是睡的很不踏實,薄被被蹬開一些,露出了腿腳。
王太醫再三叮囑過,絕不能着涼。否則會落下難以根治的病,他趕忙替她重新蓋好,然後繼續坐在床沿,守着她。
俞明枝此時陷在夢境中,依然是曾經那個闔家團圓幸福、兒女雙全的美夢。
她甚至以為已經變成了現實。
但是夢卻破碎了。
一瞬間,刀光血影,慘呼連天。
幸福的畫面支離破碎,她滿手都是鮮血,哪裏有可愛的兒女?
然後,她看到父親站在火海中,眼中流出血淚,卻一句話也不說,定定的注視着她。
父親生前蒙受了那麼大的冤屈,死後又再遭陷害,數十年操心勞力所做下的一切都化為雲煙,也許襄州的百姓會記得他的好,可整個天下面前,襄州猶如海中的一粒石子。
其他人呢?他們會如何看待父親?
她沒用,無法儘早的為父親報仇,甚至在希望來臨的時候功虧一簣。
父親泉下有知,怎能安息?
“父親……”她喚道,想要伸手去握住父親的手,將他拽出那片火海,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總是那般的遙遠,無論她如何拼盡全力向前奔跑。
火勢越來越大,席捲天地,將父親的身影吞噬其中。
“父親!”她尖叫一聲,猛然睜開眼睛。
她在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中,那份暖意感染着她冰涼的身軀。
“枝枝。”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抱着她的人將手臂圈的更緊。
俞明枝只能看到他的耳朵和梳理的一絲不亂的黑髮,她怔怔的舉起手,攤開掌心,那裏蒼白的近乎沒有血色。
那是一場噩夢,卻是縈繞在心頭許久的重擔。
父親一定是怪罪她沒有及早報仇雪恨吧?
否則怎會是這樣的夢境?
數月來的堅持在一瞬間崩潰,俞明枝咬着嘴唇,失聲痛哭。
她知道這裏不是哭泣的地方,可是湧上心頭的悲痛,讓她難以抑制,一邊哭着一邊自責不已,陷入深深的焦慮矛盾之中。
秦機安慰幾句,將所做的佈置說給她聽,也沒有打斷她哭泣。
有時候壓得太久,是要發泄發泄的。
幸好殿外有珠兒她們守着,也都是信得過的人。
俞明枝斷斷續續的將那個夢告訴秦機,“……父親一定是在怪我,他撫養寵愛我那麼多年。傾己所能將最好的事物給我們姐妹,但是……我卻不能報答這份養育之恩。”
秦機道:“枝枝,岳父他才能不凡、通曉事理,知道平冤昭雪之路艱難。非一時一日可以達成。是那些人心腸歹毒陰險,不是你的錯。”
“不……”俞明枝搖頭,“我拖的太久,太久了。”
“枝枝!”秦機突然鬆開手,轉而抓着她的兩肩。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她,“我去牢中探望岳父之時,他親口說的,他告訴我這件事絕不能太急進,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俞明枝注視着他的眼睛,那墨黑的眸子仿若夜空,深邃無底卻又明亮真誠。
可是淚水又很快模糊了視線,她什麼也看不清。
她搖着頭,扭動着肩膀,“不是。不是……是父親真的生氣了,氣我只知道享受安逸,只知道新婚恩愛,所以才會連孩子也帶走。”
“不要自責,”他又重新抱住她,“岳父絕不是這樣的人。”
俞明枝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深陷在痛苦自責中難以自拔。
秦機看着這樣的妻子,焦慮又心疼,耐心的想盡一切辦法來安慰她。
這樣一直哭下去到底傷身子,在說盡了安慰之後。他見她神色迷茫而惶惶,眼中滿是痛苦絕望,狠狠心,點住她幾處穴道。
俞明枝無聲的癱軟在他的懷裏。
秦機小心的將她放回床上。又掖好了被子,然後聽外頭來人說馬車都準備好了。
他擔憂的看看俞明枝,然後喊珠兒進來幫忙。他先打橫抱起俞明枝,然後由珠兒將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戴上兜帽,遮住整個腦袋。才大步往殿外走去。
誰知,剛走到門口,劉公公來了。
他臉上掛着為難之色,看到秦機欲言又止。
秦機皺眉,“皇後有什麼吩咐嗎?”
劉公公道:“不是皇后,是皇上……皇上醒了,請秦舍人過去一趟。”
“皇上龍體不適,該好好靜養才是。”秦機不悅道,意思在責怪那幫子內侍宮女沒有盡心伺候好皇上。
劉公公苦笑,“勸了,可是皇上不聽,那些個太醫和奴婢都是臣子,哪敢違抗皇上的意思啊?”
秦機壓下心頭燥意,“你先在皇上面前幫我拖延時間,我需得將我妻子送回家去。”不止這樣,這個時候他更應該陪伴在枝枝的身邊,就算寬慰的話語沒有絲毫作用,但至少陪伴在身邊會少一些。
他能想得到,皇上為什麼找他。
每每遇上不高興的事,皇上總喜歡向他傾訴抱怨。
從做太子的時候就是這樣,當上了九五之尊依然如此,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那些抱怨的話語,安安靜靜的聽着,時不時的附和上幾句,幫皇上罵一罵,皇上心裏高興了,他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也隨之增長。
可現在,並不需要這些。
劉公公不大想讓步,畢竟從宮城到秦府有一段距離,來回再加上夫妻間安慰幾句,必然得浪費不少時間,他要如何在暴怒的皇上面前周旋?一個不小心,那可不是掉腦袋那麼簡單,腰斬、凌遲,皇上最愛看這些。
可是,當他對上秦舍人寒意森森的目光時,下示意的退開一步。
若是不讓秦舍人走,怕是現在就得死了。
做為皇上最寵信的官員,秦機殺一個宦官算什麼?
回頭隨口搪塞個罪名就過去了。
所以,他還是先讓開吧,試一試勸勸皇上,說不定讓皇上不想找秦舍人訴苦,而是安安靜靜的睡覺去,說不定還能在秦舍人面前邀功呢。
秦機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開。
馬車就停在東邊的宮門口,他雖然很想,但到底不能真的把馬車叫進宮裏來,那也是藐視聖上。
趙仲那些人定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說給皇上聽。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藐視,皇上會怎樣?
皇上的心思有時候很單純,但不代表他不殘忍。
秦機目光森森,腳步越走越快,若不是珠兒提醒一句,幾乎要跑起來了。
枝枝現在的身體受不住折騰,得仔細小心的呵護,他不能忘了這一點。
孩子沒了,對他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枝枝安然無恙。
枝枝才是他的唯一。
眼看就要到宮門了,忽地從通往皇城方向的小門,出來兩個人,看到滿頭是汗的秦機,發出一聲譏笑。
“秦舍人這是怎麼了?”趙仲高聲問道。
秦機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去。
趙仲“嘖嘖”兩聲,“快要破例提拔為中書侍郎的人就是不一樣了,架子也大起來了,見到官職身份比自己高的人,也可以視若無睹,沒有規矩了。”
他旁邊的人附和道:“誰叫皇上最寵信他呢,咱們羨慕不來的。”
秦機依然沒有理會他們。
趙仲眯了眯眼睛,他懷中的人身形嬌小,想來是那位在皇城門前受到亂黨襲擊的秦夫人,而現下秦舍人滿心思都撲在了妻子身上,哪有空和他們辯駁幾句,於是趁着這個機會又大聲奚落道:“秦舍人這會兒不勸勸皇上,做個盡臣子的義務,真是枉費了皇上對你的信任。”
“咱們得把這事告訴皇上去。”那人又道。
趙仲一副和善的口氣說道:“算了吧,賣個人情給秦舍人。”
那人道:“尚書令真是個善良人,曉得體恤他人,不像有的人,對人冷酷無情,必不知道‘知恩圖報’四個字怎麼寫。”
秦機冷笑一聲,讓這些人此刻逞口舌之快吧。
讓他抓住把柄,便一點點的拔去他們的舌頭,看他們再如何說話。
他踏出宮門,抱着俞明枝鑽進車廂。車裏早經人佈置好了,位子上鋪着舒軟的被褥,窗帘子也被釘死了,他們一進入車廂,坐在車轅上的珠兒便壓着門帘,只餘下一條細縫,好給他們透氣。
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將俞明枝放在被褥上,又仔細蓋好被子,對外面喝道:“還不快走?”
車夫早就被公子陰沉可怕的臉色嚇壞了,趕緊揚起鞭子,催馬離開。
因為帘子都擋着,幾乎沒有光線能透進來,昏暗的車廂里,秦機依然保持着跪姿,他握住俞明枝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眼中是化不盡的憂慮。
到底要怎樣,才能讓枝枝解開心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