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因我而起
掀她攤子的那個人?
我不明所以。
她說的之前應該是在我還只能跟在清寂身邊的時候,前幾天的確有聽她和清寂說有人曾經掀過她的攤子,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嗎?
算命先生在原地跳了兩下,她神色有些着急:“完了完了,恩公說的會攔小相爺路的惡鬼該不會就是那個人吧……哎呀媽呀,小相爺不會把那人殺了吧?”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把這這兩者扯到,然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算命先生就一溜煙的躥了出去。
月亮漸漸升了起來。
清亮的月光將算命先生的影子拉扯在身後,夜風習習,樹葉被撩得沙沙作響。往日裏就算天黑,街上也會有不少人,但今日不知為何,她從相府去往畫舫的路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看見,更加沒有找到去清寂。
算命先生有些着急,她的額頭甚至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在一條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個來回之後,她忽然又停了下來。
她抬頭看了眼天,江楚城說過,月上枝頭之時,那惡鬼就會出現。
時候快到了。
算命先生站在路中間,皺着眉頭思考了一會兒,一拍腦門,叫道:“迷糊了,把這事兒給忘記了!”
說著她伸手入懷,兩隻夾出一張皺巴巴的符紙出來,嘴裏小聲念了句咒,又把它貼在清寂的玉牌上放了一會兒,隨後手一揚,那符紙便在空中自己變成了一隻紙鶴。
“小傢伙,看看你能不能帶我找到小相爺了。”
紙鶴撲棱了一下,又在空中轉了兩個圈,白金色的光點隨着它的動作簌簌往下落。片刻之後,紙鶴飛到算命先生的鼻子前上下起落了幾下,算命先生會意,手指一彈,低聲說了去“去吧”,紙鶴便調轉方向朝着和畫舫相反的飛去。
算命先生咦了一聲,神色疑惑,但仍舊緊隨其後。
約摸半盞茶后,紙鶴將算命先生到了一處小衚衕里。
她到的時候清寂正好從一戶人家的后門裏出來,家僕模樣的人恭恭敬敬的跟在他身後,那人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些什麼。算命先生有些好奇,腳步踏出去又收了回來,像是在猶豫是不是要在這時候上去。
我想了想,在她遲疑的時候乾脆加快步子走到了清寂身邊。
“小相爺,都辦好了,之前那些找過那算命先生茬的人都已經處理掉了。”
一句話便讓我徹底愣住。
清寂嗯了一聲:“你今夜就出城吧,城防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那些人不會攔你。那些人里有幾個算是有些身份,這些銀子你拿着,以後這金陵……你就不要再回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側頭看了一眼霍刀,霍刀立刻從懷中摸了一包鼓鼓囊囊的銀子出來。
那人接過來之後在手裏掂了掂,隨即一笑,朝着清寂一鞠躬:“多謝小相爺。”
清寂不耐煩的揮揮手:“趕緊走。”
話音落下,那邊霍刀立刻接話:“我送先生出去。”
那人愣了一下,隨後立即道:“不勞小相爺費心,這點路我還是能走……”
“先生說的哪裏話。”清寂慢條斯理的抖了抖衣袍,唇角微微勾起來,那熟悉的笑容讓我心尖一顫,“先生既然是替我辦事,那送先生出城,自然也是理所應當。”言罷他看向霍刀,“還愣着做什麼?”
這一回不由那人再說,霍刀和另外一人便連拉帶拽的將他帶了出去。
我心跳陡然快了一拍,明白過來他這怕是要殺人滅口了。
我轉頭看向藏在陰影里的算命先生,顯然她也已經聽見了剛才清寂和那人的對話。那張小巧的臉上依稀浮現了茫然之色,但是眼神中又帶着幾分驚恐,像是想不明白清寂究竟為什麼會這麼做。
她不過是日前在醉仙和清寂提過一次,在剛來金陵城的時候有幾個富家子弟曾經為難過她,但那也只是隨口提起,卻不曾想竟然會平白害了那些人的性命。
算命先生訥訥的站在原地,直到清寂走得沒影了,她才猛地反應過來:“……那些人,當真是因為我而死的。”
那隻尋路的紙鶴被她攥在手裏,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再抬頭時候眼裏竟然泛起了水光。算命先生像是笑了一聲,“本來以為替恩公做完這一次就能夠離開這地方,現在看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走了。”
“真是作孽啊……”
她將紙鶴丟到一邊,腳步飛快的朝着清寂離開的方向追去。
離開小衚衕之後,清寂方才去往畫舫。正如江楚城所言,在路上他便被惡鬼攔了路。
那攔路的惡鬼相當厲害,衝天的怨氣遮住了月亮。算命先生趕去的時候,清寂和他那幾個貼身侍衛正被那鬼物鬼打牆,一直在原地轉着圈。
“破!”
算命先生當即咬破手指,指尖血在符籙上畫出一條紅痕,口中念咒,而後輕車熟路的將符籙拋向清寂。那一直纏繞在清寂周圍的黑氣瞬間散了去,幾人迷離的神色也變得清醒起來。清寂一晃頭,皺着眉正要發怒,卻在看見眼前的算命先生之後全都收斂了回去:“先生?”
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卻沒有立刻理會他。
黑氣被符籙打出來之後還在他們周圍盤旋,惡鬼的哀鳴從那裏面竄出。我不由自主的往前湊了湊,發覺那黑氣之中好似還夾帶着些許紅光。
“可惡……哪裏來的臭道士,竟然敢壞了我的好事!”
那聲音幾近嘶啞,混雜了好幾個人的聲音,有男有女,但皆是怨毒異常。
算命先生面色沉着,兩手結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印,而在同時她又已經咬破了舌尖,打算用舌尖的煞氣給這由怨氣集成的惡鬼重重一擊!
“啊啊……”
只聽一聲凄厲的哀嚎,那團黑霧在頃刻間消散了一大半,只要在這時候再用上一張符籙,這惡鬼必然會從此消失於天地間。
但算命先生到底還是沒能下手,她在最後一刻停止了念咒,惡鬼很快便跑的沒有了蹤影。
清寂若有所思的盯着那鬼物離去的方向,而後轉頭幽幽問道:“先生是故意放走它的?”
算命先生迎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後,她沉聲反問:“小相爺為什麼要將我給你的護身符丟掉?”
“先生為何會以為我丟掉了你的護身符?”
“那護身符上有我靈力,雖然不多,但也能足夠保你平安,讓你至於被鬼物困住。若小相爺沒有丟,方才又怎會又先生丟了性命?”
清寂眉頭蹙起來,在衣兜里摸索一番之後,忽地一怔:“先前我一直貼身放着,為何現在不見了?”
算命先生只當他是在撒謊,興許是剛才聽見的事讓她感覺十分煩躁,語氣不自覺的也有些冰涼:“那恐怕只有小相爺才知道了。”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侍衛便呵斥道:“不得無禮!”
那侍衛一出聲,清寂就瞪了他一眼,而後轉頭看向算命先生:“先生這是不信我?”
算命先生嘴巴張了一下,不遠處在這時候傳來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她臉色微變,伸手就拉着清寂的手腕,語速飛快的說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趕緊離開這裏,有什麼話等回了相府再說吧。”
清寂視線落在她抓着他的那隻手上,目光陡然變得幽深:“好。”
兩個人很快回了相府。一坐下來,算命先生就摸着肚皮說自己餓了,清寂鐵青着臉對下人說了句“去讓廚房簡單做兩個小菜”,而後一掀袍子,坐到了算命先生的對面。
“先生剛才說我刻意丟了護身符,究竟是何意?”
他口氣不善,可仔細聽聽,又像是帶着一些賭氣的意味。
屋子裏燈火通明,燭光在算命先生的臉上輕輕搖晃,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之後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後的兩個丫鬟,又看了看清寂。後者會意,揮揮手,沉聲道:“你們先出去。”
“是。”
片刻后關門聲輕輕響起,算命先生方才答道:“先前我已經同小相爺說過,護身符上有我的靈力,小相爺若是還帶在身上,方才斷不會再遇見惡鬼攔路。”
“先生說這話,便是認定護身符是我扔掉的了?”
他語氣不善,眉宇間隱隱有怒氣。
算命先生擺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清寂說:“先生方才可是篤定得很。”
聞言,算命先生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這一路走回相府,她的氣應當也是消了不少。我站在一旁觀看,不難猜測她剛才說那話不過是因為在小衚衕里聽見了清寂跟那人的對話,一時衝動才那般言語。現在冷靜下來了,稍稍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清寂自己丟掉的。
於是她嘿嘿笑道:“我就那麼一說,小相爺也就那麼一聽,何必放在心上呢。”
話音剛落清寂便冷哼一聲,過後說道:“若我記得沒錯的話,日前先生方才揚言自己不日便會離開金陵城,那今晚為何又會出現在此?”
算命先生哦了一聲:“原本是打算要走了,但兩日前我夜觀星象飛,發覺城中有異樣,所以便留了下來。”她頓了頓,“還好我沒走,要不然小相爺今日又會被那些東西糾纏許久了。”
清寂聽完之後並沒有露出感激之意,他一手端起茶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抿了一小口,方才不緊不慢的開口:“但是我卻聽城防的人說,先生這幾日並沒有進入城中。還是說,先生在城外十里處,也能瞧見城中景象?”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緊鎖在她的身上,那犀利的目光好似下一秒就會將她看穿。
算命先生大抵是沒有想到自己都說要走了,清寂卻還去打探自己的消息,好在她演技不錯,只怔愣了一下,便換上了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這就是我的本事了,小相爺難道不覺得,我十分的料事如神嗎?”
清寂:“……”
他重重的把杯子放回桌上,算命先生頓時縮了縮頭,而後他揚唇道:“還可以,先生這算命卜卦如此厲害,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給自己算過?”
“比如說?”
“比如說……生死。”
算命先生嚇了一跳,以為他又要把自己扔到山上去了,登時怪叫一聲:“小相爺,我可是救了你的命!”
“所以?”
“所、所以你不能把我扔到城外孤山去了。”
清寂伸手敲了敲桌子:“我做事,還不需要一個臭算命的來指使。”
算命先生憋着嘴,看上去就像是要哭出來:“我都救過你兩次了,你怎麼還這麼喊我。不對,你怎麼還想着要把我扔出去?”
“那不正合了你的意?”清寂淡淡的,目光卻是有些涼,“先生想要離開這金陵城,我不過是送先生一程,又怎麼能算是扔?”
我被清寂這無賴的樣子嚇到了,再一次在心裏感慨:一千年的時間,他性子變化為什麼這麼大?
算命先生到底還是聽出來,他這是在打擊報復自己說要離開金陵城一事,頓時苦了臉:“我不走了,小相爺發發善心,別再給我扔出去了,再扔一次,我就是真要沒了。”
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清寂這才緩和了神色,復而又問:“之後可會再走?”
算命先生咬牙:“最近一段時間都不會再走了!”
清寂滿意了,唇角一揚,幽幽道:“既然如此,先生就再考慮下住在相府之事吧。”頓了頓,他又道,“先生大可放心,若是先生留下來,那便是我請來的道長,銀子不會少,只求先生保我平安。”
一切就如江楚城說的一樣。
她救下清寂,他再次提出了讓她留在自己的府上。
話音落下,算命先生便點了點頭:“哎,也好,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去。但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小相爺和府中女眷言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府中女眷……”
清寂輕聲喃喃重複了一邊這幾個字,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那雙深邃的瞳孔中忽然迸發出了些許欣喜:“我未曾婚娶,府中女眷不過是些下人,再者便是丞相所娶的妻妾,先生跟着我,不會有誰為難你。”
算命先生點點頭:“如此甚好。”
說完她又喝了一口茶。
清寂看着她的動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同先生認識這麼久,還不曾知曉先生芳名?”
算命先生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說這個,茫然道:“叫先生就挺好了。”
但清寂卻不同意:“先生既是與我同行,那我們也該是平輩稱呼……日後你也別叫我小相爺了,直接叫名字便可。”
算命先生忙擺手:“不行不行,禮數不可費禮數不可費……但、但是我真的沒有名字啊。”
“沒有名字?”清寂皺起眉,“為何會沒有?”
算命先生給清寂講了一個故事,說自己身世凄慘,無父無母,四歲之前被一屠夫領養,後有一日屠夫在回家途中被邪祟纏上,故而喪命。之後她便被附近山上偶然路過的道士收留,這一待就是八年。
那道士給她算過命,說她天煞孤星,克夫克子克雙親,唯有孑身一人,方才能夠化解此劫數。於是她花了八年的時間和道士學習陰陽術,可因自身孤煞,除了道士將她領回去的那幾天她曾住在道觀之中,那之後她都是一個人窩在道觀外的一處茅草房子裏,下雨了就去道觀中避一避,等雨停了再出來。
十二歲那年她離開了那個地方,從此之後與天為友,與地作伴,遊走在各處,替人算命卜卦,偶爾也會捉鬼除妖。四年的時間她走過很多地方,卻始終都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她這故事我聽着就覺得水分不少,但清寂卻是很認真。
他握着茶杯的手不住摩挲着,神色晦暗,眼角的硃砂痣像是也變得有些暗淡。
等算命先生花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給他講完這一個故事之後,他看着她的眼睛,輕聲道:“日後相府便是你的家。”這算是不再追問她為什麼沒有名字了。
當時算命先生正在吃東西。
聽見清寂這麼一句話差一點嗆得沒喘上氣。
清寂臉瞬間黑了下去,鼻子裏發出哼氣聲,冷聲道:“嗆不死你。”
……
算命先生就這麼在相府之中住了下來,她沒有問清寂為什麼要殺死那些找過她茬的人。事實上她很清楚,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告訴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主要的是,那個真相,未必就是她想要知道的。
因着清寂前十幾年嗜殺成癮,又不曾請人來看過,算命先生很快就發現相府之中有些地方陰氣很重,一到晚上總能聽見鬼哭狼嚎的聲音,吵得她沒有辦法睡覺。於是在徵得清寂的同意之後,她便寫了符籙貼在相府的幾處角落裏。
清寂坐在相府中最高的那處亭子裏,一邊聽霍刀彙報算命先生最近的行蹤,一邊看着那抹鵝黃色的身影忙進忙出。
當他聽見霍刀說算命先生總是喜歡往園中水池跑的時候,他眉頭稍稍皺了一下:“她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霍刀回答:“先生說那地方陰氣最重,小的去看過,先生確實在那裏貼了不少符。只是昨天……”
他話說有些猶豫,清寂素來討厭這種說法的方式,不由得用力踢了他一腳:“說完。”
“是,是……”霍刀一個趔趄,“只是昨天先生似乎想下到池子裏去看看,被路過的下人及時發現,給制止了。”
“她池子裏去做什麼?問了嗎?”
霍刀點頭:“問了,先生說……說……”
他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出來,清寂抬眼看他,幽幽道:“霍刀,你是不是也想讓公子我把你丟到柴房裏去了?嗯?”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霍刀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趕忙說道,“先生說天氣太熱了,想去池子裏游泳。”
“游泳?”清寂面露疑惑,“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回報的下人是這麼和我說的。”
清寂眼睛眯了一下,一腳踩在霍刀的肩頭,沉聲道:“繼續,還有什麼?”
霍刀低着頭,一五一十的回他:“還有就是這兩日公子不在的時候,先生就會出城,到十裡外的破廟中去。我跟着先生去過一回,發現她似乎是在和誰說話,可等先生離開之後,我卻並沒有看見破廟中有人。”
清寂揚着調子哦了一聲:“你可聽清楚他們說什麼了?”
霍刀晃了晃腦袋:“小的怕離得太近會被發現,所以並沒有聽見。公子,日前你讓小的派人去查這算命先生的底細,除了她的確是在山中道觀生活了八年之外,其他的我們尚還一無所知。這算命先生可以說是身份不明,出現得也十分古怪,小的覺得,她會不會……”
他沒說話清寂就打斷了他:“不會。”
他一邊說一邊將視線重新移向了遠處,那邊算命先生正好從幾個丫鬟的房間裏出來,像是在和她們說著什麼。
但下一秒,她就突然抬起了頭,目光和清寂相撞。
算命先生先是一愣,而後衝著清寂笑了笑。
後者的手暗暗收緊了些,而後接着剛才的話繼續說道:“不過是一個通陰陽的臭道士,還真能在這相府之中攪弄起一番風雨了?”
霍刀不敢接話。
夏日的熏風帶着些許躁意,清寂在不久之後又將視線移了過去。那頭算命先生正讓人搬了桌子出來,用硃砂筆在宣紙上畫著驅鬼辟邪的圖案。
他的目光柔和,但眼底有蘊藏着幾分陰鬱。
圍在算命先生身旁的那幾個丫鬟倒是看的稀奇,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提着裙擺從台階上快步走下,然卻不小心崴了腳,這一個站穩就衝著算命先生撲過去。
算命先生立刻伸手去扶,那丫鬟藉機拉着她的衣服,不想兩個人卻一起摔了下去。
桌子上的擺着的硃砂頓時灑了一地。
……
清寂倏地站起來,繃著臉,一臉不發的走出了亭子。他步子很快,就連身後的霍刀都有些跟不上,不消片刻,兩個人便已經來到了那廂房之前。他沉着臉站在門口,霍刀在身後喝道:“你們在做什麼!”
這一聲吼得那幾個丫鬟一驚,看見來人之後忙戰戰兢兢朝他跪了下去:“公、公子……”
“你們在做什麼?把這裏弄得亂七八糟,還撞到了先生,都不想活命了是嗎?”清寂沒有說話,霍刀又厲聲呵斥了一句。
算命先生已經被扶了起來,見這陣仗忙打圓場:“哎哎哎,不要凶不要凶……小相爺,你怎麼來了?”
他臉色鐵青,說話的時候已經來到了算命先生身邊。不由分說的拉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之後,方才低聲問:“先生可是摔着了?”
算命先生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沒什麼,小相爺莫要發難,今日她們都幫了我不少忙。”
清寂沒有理會她的話,目光冰的像是要把人凍起來。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對那幾個還侍女下手,不過是因為算命先生後來在勸說無果的情況下,衝著他發了火。她說他殘暴,嗜虐成性,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他怒斥她不過是一個臭道士,讓她不要多管閑事。
兩個人在一群丫鬟僕人面前大吵了一架,最終不歡而散。
算命先生怒氣沖沖的回了自己的院落,后又擔心那幾個丫鬟會被清寂卷着草席抬出去,硬是在那廂房門口坐了兩天,最後還是清寂讓霍刀來傳話說他不會再追究此事,她這才從那裏離開。
這事情發展看的我有點迷茫,到這裏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清寂應是已經對算命先生動了感情,而且看起來他沒有要收斂的意思,否則真按照他的脾氣,怕是要扒了算命先生的皮。
兩人因為這件事鬧得有點僵,接連好幾天都沒有說話,見着了也都是冷着一張臉。但在算命先生來到相府之時,清寂便同她說過,讓她每隔三日便去給他算一卦。
拿了人錢,就要替人做事。
算命先生就算再不樂意,也不得不和清寂開口說話。
於是針對這個問題,在之後的一天夜裏,她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去見清寂的時候,不但帶着自己的龜甲銅錢,更是拿上了厚厚一疊紙,但凡是逼不得已要和他開口了,她就將要說的寫在紙上。
這個方法十分有效,不但避免了和清寂的正面交流,埋頭的時候甚至還可以不看他那張黑的跟鍋底一樣的臉。
算命先生十分滿意。
要說唯一的不好,就是算命先生的字太丑了。或者更確切的說,她根本就不會寫幾個字,更多的時候她都是用畫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看着她那些跟鬼畫符沒什麼兩樣的字畫,腦子裏只有四個字:慘不忍睹。
這日又是她去給清寂卜卦的日子,在她畫了大半個時辰畫出了卦象內容之後,清寂繃著臉,評價道:“都說字如其人,先生的字畫果真和本人一樣……”
算命先生抬眼看他。
“……丑的不堪入目。”
“……”
算命先生重重的把筆拍在桌案上,怒道:“那小相爺還看了這麼多天?”說完她又哎呀一聲,拇指劃過嘴唇,拿起筆打算就此事為題,再次創作一番。
清寂看不下去了。
在她落筆的時候,便一把將畫紙都扯了過來,輕飄飄的說道:“干卿底事。”
算命先生被他氣的不輕,咬牙回了一句:“……小相爺說的真有道理,合著什麼事都和我無關,那小相爺何必請我回來?”
清寂愣了一下。
算命先生卻是藉著機會一股腦的把之前所有的怨氣都發泄了出來:“早在之前我便和小相爺說過,切記不可在亂殺生,近日來你身上的祥瑞之氣消減的委實厲害,又有黑氣壓制,若是再不收斂,有朝一日,縱使身邊有一百個通曉陰陽之人怕是也無力回天。你倒是好,不過是因為侍女的一點小錯,就要將人趕盡殺絕,攔着你,便是說我多管閑事。既然如此,小相爺這樣隔三差五的找我來算命卜卦,又有何意義?”
算命先生在我眼裏從來都是溫和且很隨意的,這樣正兒八百的發火還當真是不多見。
清寂被她說的有點懵,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我沒有殺她們……”
“那是因為我將小相爺你攔下了!”算命先生咄咄逼人,“小相爺捫心自問,那日若不是有我,當真不會將她們處死?”
清寂不說話了。
他眉頭皺了起來,好看的臉上顯露出幾分不悅。
算命先生坐在他的對面,並不能看全他此刻的樣子,而我卻是瞧見他放在膝上的那隻手悄悄的攥了起來。
清寂就像是在刻意壓制着自己的火氣,一陣沉默之後,他目光有些陰鬱的看向算命先生:“是,先生說的一點不錯,若是那日沒有先生的阻攔,我定會將那院落之中所有人的四肢都一一廢去,然後再卷進草席之中,對到城外的孤山上去喂狼。”
對面的人頓時拍案而起:“小相爺!”
然而清寂就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直勾勾的看着她,慢條斯理的問道:“先生可知道為什麼?”
算命先生被他氣得發抖,咬牙切齒的終於是擠出了幾個字:“為什麼?”
“這金陵城中,所有人皆道我是暴戾兇殘之人,為此事在朝堂之上,也不乏有人大做文章。先生想必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他的聲音清冷,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又十分平靜,這種一秒變臉的樣子,彷彿讓我看見了千年之後的他。
清寂給順手從旁邊拿了茶壺來,滾燙的開水沖開了杯中的茶葉,他輕輕吹了吹升騰而起白霧,見算命先生依舊不答話,扯了扯嘴角,而後問道:“可先生有沒有想過?我既然如此兇惡殘暴,卻為何偏偏屢屢對先生如此寬容?”
算命先生一愣,嘴巴張了張。她的眼中透着茫然,並沒有明白清寂究竟是在說什麼。
“先生應是疑惑,為何我會如此怒於那幾個侍女。其原因也不過是,我連先生的手指頭都捨不得碰一下,又豈能讓一賤婢髒了你的身。”
一句話說的輕描淡寫,但如同一顆巨石在我和算命先生心中激起了千層浪。算命先生眼睛猛地睜大,饒是她再遲鈍,此刻也該明白清寂想要表達什麼。
“今日我所言,並非一時衝動,若是給先生造成了困擾……”清寂端起茶杯淺嘗一口,目光低垂:“先生也還是憋在心裏的好。”
算命先生落荒而逃。
她恐怕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不過是想要在這相府之中尋到鬼玉,可卻莫名其妙的被清寂表了白。
算命先生一路跑出了相府,而就在她前腳踏出的時候,那頭清寂便如同有千里眼一般,淡聲吩咐霍刀:“去跟着看看,若是先生回了那破廟,你可要聽仔細,她究竟是在和什麼說話。”
霍刀應聲而去。
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來,撩起了清寂的青絲。
他坐在房中,緊握的手在這時候鬆開來,而後便是一聲重重的嘆息。
天近黃昏。
霍刀跟着算命先生一路到了城外十里的破廟,在看見算命先生順着泥巴路走上去之後,霍刀方才弓着身子躲到了廟外的矮牆后。
因為江楚城說自己沒有辦法離開破廟,所以每隔幾天算命先生便會出來一次。昨天她剛剛來過,接連兩日看見她,江楚城難免有些驚訝:“鬼玉找見了?”
他還是那身大紅色的衣服,上面卻多了些破損。
算命先生一眼便瞧見那長短不一的抓痕,小臉上浮現出些許焦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恩公受傷了?”
江楚城抖了抖袍子,淡淡道:“不礙事。”
“真、真的?”她仰頭看她,眼珠子轉了好幾下,像是不相信他的話,可沒等他開口,她又慌慌張張的改了口:“啊,我我我逾越了,之前說好了不會過問恩公的事,恩公切莫在意。”
一邊說她一邊往後退了兩步,揚起的嘴角,連笑意都有點尷尬。
江楚城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無妨。”
他這疏離的樣子讓算命先生有些無所適從,她撓撓頭,又揉揉自己的鼻子,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恩公方才問我什麼來着?”
往日裏江楚城說話從來都是只說一次,算命先生沒聽見,他也不會再重複。但今日或許是瞧出了她的不對勁,在她張口想要再次收回自己的話時,他已說道:“昨日你已來過,今日再來,可是有了鬼玉的下落?”
算命先生低頭看自己的腳,輕輕晃了晃,悶聲回他:“沒有。”
江楚城走到一旁坐下,等着她後面的話。
她似乎只有在他的面前才會格外乖巧,見他坐下,片刻之後自己也跟着坐了過去。兩個人接觸久了,江楚城已經沒有最早時候那麼排斥她,對於她有意無意的靠近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外面天慢慢黑了下去,算命先生今夜不打算回相府了,她和江楚城說她去找點東西來生火,但他卻說了句不用。而後手指一動,紅色光點自他指尖發出,眨眼間便落在面前尚未燒過的乾柴上。
柴火“噼啪”響着,算命先生兩腿抱膝,發獃的看着面前的火光,先前清寂的那番話,竟是讓向來聒噪的她難得安靜了下來。
良久,她終於出聲:“恩公,我都已經找了快一個月,但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你說那珠子是在親近水的地方,可那相府之中,但凡有水的地方都被我找遍了,可就是不曾見到那珠子,恩公你確定……沒有弄錯嗎?”
江楚城順着她的話應了一聲,眉眼低垂,像是在思考什麼。
算命先生舔了舔嘴唇,轉頭看他,問道:“恩公,月前你我之間便有過約定,若是實在找不見,我便可不用再找,你看現在……”
她是真的不願意再在相府待下去,縱然清寂當真如他所言,不會像對待那些丫鬟僕人一般對待她,她也不想再回去。
算命先生的心情我大抵是可以明白的,任憑誰被這樣一個人喜歡上,心裏都不會太舒服。
火光在這時候跳躍了一下,江楚城的視線掃過某處,而後又落在算命先生身上。他問她:“可是發生了何事?”
“就是……”
她剛起了個頭,就把話收了回去。我猜想她應當是想把先前在相府之中發生的事告訴江楚城的,但躊躇一番之後,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一句:“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在相府之中待得有些膩煩了。恩公你也知道那個小相爺的脾氣,一言不合就開始甩臉色,我說話素來直接,搞不好什麼時候就又被丟到孤山上去了,那恩公可不一定就能再救我一次。”
今夜的江楚城好似格外溫柔,往日裏聽她這麼說他斷然是不會搭理她,可今次卻是一笑,淡聲道:“未必。”
“說、說起來,恩公你究竟是如何在那個時候將我救下來的?”
她伸出手,拿着一根細小的木條輕輕撥弄着火堆,聲音輕輕的,“我雖不是什麼厲害人物,但這些年和鬼物為伴,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這種足以扭轉陰陽的能力,定不是普通的鬼物能做到的。恩公你……”
話說到後面她又頓住了,小心翼翼的瞅了江楚城一眼,見他神色無恙,方才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口問問,隨口問問。”
“我沒有扭轉陰陽這種能力,是你命不該絕罷了。”
他語氣平平,算命先生聽出他不願意再多說,索性也沒有問下去,只問道:“那我可以不回去了嗎?恩公說的那東西,我確實找不見……”
她的聲音消失在江楚城看過來的視線里。
喜歡這東西真是奇妙,她嘴上總說著害怕清寂,但到底還是能夠兇悍的應對他。可是在江楚城面前,她卻溫順得不可思議。甚至連說話都那般小心,生怕會引起他的一點不快。
其實算命先生是覺得鬼玉說不定不在清寂身上,但江楚城卻十分篤定的說了一句不會:“近日我觀城中有紫氣祥瑞籠罩,且還伴隨着屢屢白光,其中相府上空的白光最甚,這便是鬼玉在其中的表現。”
“恩公口中的紫氣應當來自於小相爺,我見他第一面便知道此人不是池中物,掐算一番之後更是發現他竟是九五之命,只可惜因自身殺孽太重,這紫氣也逐漸淡去了。只是這白光,我卻是沒有見到過。”
算命先生一邊說,還一邊伸出一根手指了指天。
“哦?”江楚城忽然揚起了聲調,“你還知曉天命?”
她揉揉鼻子,臉頰被柴火燒的有些紅:“會算一點點命罷了。”說完還給江楚城比劃了一下這一點點是多少。
江楚城唇角勾起好看的笑,嗓音低醇:“能夠算見日後之事,可不是只會一點點就能做到的。”
“好吧,”算命先生妥協,“那就再多一點點好了。”
江楚城笑了笑,過後問她:“方才你不開心,是因為他?”
這是他第一次問她的事,算命先生驚訝極了,但想了想,她還是搖了頭:“也不是不開心,就是被嚇到了。”
江楚城挑了挑眉,但她卻沒有再往下說。
我猜想這不過是因為她喜歡他,而不願意讓他知道,有一個人在喜歡着她。
……
算命先生和江楚城一直聊到後半夜,當月亮開始變得有些朦朧的時候,算命先生猶猶豫豫的和江楚城說自己得回城了。
她最後還是被江楚城說服,答應再幫他找一次。
江楚城將算命先生一路送到了城門口,在她的身影逐漸消失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以極快的速度跟着算命先生進了城。
……
兩人的對話讓霍刀全都聽了去,回到相府之後他慘白着臉直奔向清寂的廂房。
清寂的屋子還亮着光,霍刀還沒有上前去敲門,裏面便傳來了清寂的聲音:“進來吧。”
霍刀推門而入。
雖是夏月,但金陵的夜裏卻還是有些涼意。清寂披了件外衣坐在房中,聽霍刀彙報方才聽來的消息。
待他說完之後,已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
“你是說,先生在那破廟之中一個人自言自語到現在?”清寂轉動着手上的玉扳指,問道。
“是,但小的懷疑先生應當是在和一隻鬼物交談。”
清寂眼睛眯起來:“一隻鬼物,又為何會讓她到我這裏來找東西?”說完不等霍刀回答,他緊接着又冷哼一聲,“原以為她是覺得天氣燥熱方才想要去池中,沒想到居然是為了找那叫鬼玉的珠子,哼,臭道士,居然敢騙我。”
他這話說的是兇狠,可眼中卻並沒有殺意。霍刀沒有發覺,只以為他是又動了殺心,十分馬屁的接口:“公子,可要小的去……”他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話音未落,清寂就一腳踢了過去,慍怒道:“狗奴才!我何時這麼說了?你敢動她看看?”
霍刀立馬跪了下去:“公子饒命!”說著就揚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動作流暢熟練,一看就是沒少干過。
在他下一巴掌落下之前,清寂不耐煩的又踢了他一腳:“行了行了,大半夜的別整這麼大動靜。”末了又問道,“先生呢?可是回房了?”
霍刀點頭:“是,一進相府就回去了。”
清寂嗯了一聲,一手撐着半邊臉,一手在桌子上輕輕叩着。過了好一會兒,他對霍刀說道:“今夜的事不可讓第三人知曉。”
霍刀忙道:“小的明白,但是先生那邊……公子打算如何處理?”
“由着她去吧,”清寂說,“以後她要找什麼,你們都不許阻攔,她若是要什麼,你們就去替她尋來,不過別讓她找的太順利便是。”
霍刀一臉茫然,吞吞吐吐的表示自己沒有聽懂:“那、那公子究竟是讓我們攔着先生,還是順、順着先生?”
“順着她,也攔着她。”
屋子裏的燭光明亮,清寂清冷的嗓音帶上了一抹快意,“她不是要找東西嗎?那就讓她找便是,反正我也沒有。找見找不見都要離開,那你們就想辦法給我留住她。若是留不住……”清寂看向霍刀,聲音陡然陰沉了下去,“那你們就全都給我卷着草席出去。”
……
夜已深,待霍刀離去之後,他吹滅了屋子裏的燭火。扯了扯搭在身上的衣服,過後慢慢走到了一處窗邊。從那裏順着望過去就是算命先生住的方向。他在那裏站了許久,直到月色都漸漸隱去,他方才轉身離開。
黑暗中,他清冷孤寂的聲音慢慢響起。
“周身紫氣祥瑞,九五之命嗎?呵,可笑。”
算命先生着急離開相府,找鬼玉的動作也是越來越頻繁,尤其是在她從霍刀口中得知,小相爺特許她能夠隨意使喚府中下人之後,就更是肆無忌憚,但仍舊一無所獲。即便是偶爾能夠聽到一點風聲,找過去之後也不過是空歡喜一場。但越是這樣,算命先生就越發肯定鬼玉一定在這相府之中。
我看着一陣唏噓,那是因為我知道,算命先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掉進了兩個人的局。一個想讓她替自己找鬼玉,而另外一個,卻是在知情的情況下裝傻充愣,想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但我知道,算命先生卻不知道。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懷疑江楚城,就算偶爾靜下來思考的時候發現了奇怪之處,也不會覺得是那個人的問題。
她只會想着,是自己能力不足,拖了那個人的後腿。
算命先生依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城一次,而為了不讓清寂發現,她每次出去都會特地換上自己那套最不顯眼的衣服,偷偷摸摸的從那處隱蔽的狗洞鑽出城去。
她走的時候總是很匆忙,所以從來不會回頭去注意身後的情況。
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她想着要怎麼才能完美的騙住清寂的時候,後者已經在暗地裏派人去搜羅國內通曉陰陽的道士。
他想要把破廟之中和算命先生說話的鬼揪出來。
然而江楚城隱藏的很好,不管那些道士怎麼樣佈陣做法,都沒有辦法讓他現身。並且越是這樣,他就越是肯定鬼玉在清寂的身上。
兩個人同時將算命先生引入了一個局,但又同時陷入了一個奇怪的誤區。
他們彼此知曉對方的存在,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暗暗較勁。如果說這是一場棋局,那麼大概從這個時候開始,這兩個人便已經開始了這場長達千年的對弈。
……
在清寂和江楚城推波助瀾下,算命先生硬生生的在相府之中待了近兩年。從花開到花落,積雪落下又化開,待到第三年開春之時,算命先生聽到了一個消息:小相爺被皇上指婚了。
對方是如今最受聖上寵愛的三公主,比清寂要小上兩歲,相貌出眾,性格溫婉,在皇室之中能有這樣一個溫順而受寵的公主,實在是難得的很。尤其是在她知道自己要嫁給清相家中,這個人人畏懼的公子時,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
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算命先生正在畫符。
前兩日清寂突然找上她,讓她在兩天之內畫出一百張符籙出來。每一張符籙都需要消耗自身的靈力,連着兩天不眠不休的畫下來,算命先生連走路都有些飄飄然。但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她頓時來了精神,驚訝的看向前來悄悄給她知會消息的丫鬟:“真的?皇上把三公主指給小相爺了?”
那丫鬟叫皎月,是幾個月前才被清寂派到算命先生身邊的,但因着算命先生性子好,兩個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並且她一度以為算命先生和清寂有一腿,於是她十分自然的以為算命先生這是傷心了,遂勸道:“先生莫要難過,公子即便是娶了三公主,心中也當是有你的。”
算命先生無語的看了她一眼,過後哀嘆一聲:“還說這三公主受寵,我看也未必,不然皇上怎麼會讓她嫁給你家小相爺?”說完又說一聲長嘆。
這說話間她已經畫好了最後一張符,霍刀恰好走到房門前,算命先生有些虛脫的坐在凳子上,兩手撐頭,努努嘴,有氣無力的對他說道:“都在這裏了,一共一百二十張。”
霍刀點點頭,上前將符籙小心翼翼的放在特地拿來的布包里。
算命先生盯着他的動作看了一會兒,又偏頭打望他身後,問道:“小相爺呢?沒和你一起來嗎?”
“公子他……”霍刀手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抬頭飛快的看了算命先生一眼,含糊的說道,“公子今日有點事不方便過來,先生可是有事要找公子?若不是什麼要緊的,小的可以代為轉達。”
“哦,不用不用,”算命先生擺擺手,“這不是聽說你家小相爺被皇上指婚了嗎,我就隨便問兩句。”
她說話的時候霍刀就一直看着她,那眼神十分古怪,怎麼說呢,非要形容一下就是帶着深深的同情還有一丟丟的鼓勵。和皎月一樣,在聽算命先生說完之後,霍刀對她說:“先生不用擔心,公子雖被指婚,但心中仍是有先生的。”頓了頓,見她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霍刀又鼓足勇氣補充了一句,“先生對公子來說才是最特別的那個。”
“……”
算命先生渾身一顫,滿臉惡寒的表情:“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還是趕緊拿着符籙走吧。”
於是霍刀把所有的符籙都收好之後,便帶着皎月退了出去。
算命先生一個人趴在桌案上,兩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兩日不眠不休的畫符,再加上靈力的消耗,她差不多已經到了極限。那張小臉上滿是疲憊,兩邊鼻翼還有些紅,那是她在畫符的時候習慣性揉鼻留下的。
算命先生不愛關門,所以皎月出去的時候只是將門虛掩着,風一吹,房門便吱吱呀呀的開了。
初春的風夾帶着一絲寒意,算命先生是真的累壞了,上一刻還念叨着要去床上,下一刻便呼吸勻稱的闔上了眼。
院子裏的柳樹已經抽芽了,早些時候她便和清寂提過不能在屋子裏種這種容易招鬼的樹,誰知道他在聽她說了幾種容易讓鬼物聚集的草木之後,竟是將在相府之中種上了一圈。
那是在清寂知道算命先生會離開之後才做的。
他用這種幼稚的方式留着她,任性又固執的不願意放她走。
算命先生這一覺睡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漸黑下去,也不見醒來。那邊清寂已經辦完了自己的事,一進院落便瞧見她的房門大敞着,屋外一個侍奉的丫鬟小廝都沒有。他一張臉瞬間黑了下去,咬牙問霍刀:“先生房裏的人呢?都死了嗎?”
霍刀立刻條件反射的就要跪下去,但在那之前清寂就伸手拉住了他,陰沉道:“你敢吵醒她試試,滾出去。”
霍刀驚恐萬分的出去之後,他快步走進了她的房間。
夜風很輕,他站在門口一臉慍色的瞪着算命先生,幾步來到她的身邊想要搖醒她,但手還沒有碰到,他又猛地收了回來。
屋子裏沒有點燈,只有月光寂寥的鋪了滿地。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最後一甩手,賭氣似的返身到了門前,臉上明明還有怒氣,可關門的動作卻是格外輕柔。
但算命先生還是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抬起頭,又揉了揉眼睛。大約是剛剛睡醒,算命先生的腦子還有些遲鈍,發現屋子裏突然出了一個人也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足足愣了好一會兒,她方才啊的一聲叫起來。
“鬼叫什麼!”
清寂原本打算去把蠟燭點上,剛經過她的身邊,她就突然叫了起來。這一下還把清寂嚇到了,頓時轉頭惡狠狠的看着她。
“啊,小、小相爺。”
燭光亮起的那一刻,她可算是看清了來人。過後拍拍胸脯,埋怨道:“你怎麼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嚇死人了。”
自兩年前清寂突然和她變相的表白了之後,兩人可謂是“冷戰”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大半年過去,算命先生見他又開始重新出入青樓,這才放下心來。
她以為清寂和所有王侯將相出生的公子哥一樣,所謂的喜歡都不過是曇花一現,卻不知曉,這不過是清寂為了讓她不再刻意避開自己。
他去青樓的時候從來都只是悶頭喝酒,就連那一身的胭粉味兒,也是離開之後才刻意去弄上的。
他對她,或者說清寂對千年之前的那個我,是當真用情頗深。
所以這一段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其震驚程度不亞於當初我發現自己莫名其妙懷上了慕城。
我不能理解清寂的感情,但卻又不得不承認,只有在算命先生面前,清寂才會把自己那一身暴戾收斂起來。
他沒有再隨意的殺過人,就算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會讓算命先生知道。
從前他殺人不殺人都是隨性,可現在,他的不殺人,卻只是在害怕着算命先生會不高興。
我聽見清寂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算命先生卻是渾然不覺,片刻后她又問道:“霍刀說你今日有事,怎麼又想着到我這來?”
兩人說話現在已經是十分的隨意,而算命先生如今也不似從前那般懼怕他。
清寂一掀袍子在她面前坐下,不答反問:“為何睡在這裏?活的不耐煩想被凍死了嗎?”
算命先生哎了一聲:“小相爺為何總是把死字掛在嘴邊,日後若是和三公主成了親,可不能這般了,否則說不定哪天你就身首異處了。”
她素來說話直接,清寂也從來沒有真的發過火,只是在聽見她這話之後,他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算命先生點點頭,嘿嘿一笑:“這等好事,怕是早人盡皆知,我在這相府之中,又怎麼會不知道?”
“皎月和你說的?”
清寂的聲音忽然就冷了下來。
算命先生察覺到不對勁,立馬否認:“這麼大的消息,哪裏用別人告訴我?耳朵稍微好一點,就能聽見了。”
清寂將信將疑,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期間他看了算命先生好幾眼,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不必擔心,我不會同三公主成親。”
算命先生眼裏有一瞬間的茫然:“啊?”
清寂難得好脾氣的又和她說了一次:“今日我便是去張羅這件事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娶三公主。”
“你要抗旨?”算命先生可算反應過來了,連着說了好幾個媽呀,就差沒有跳起來,“小相爺,三思呀,公然抗旨是會掉腦袋的!”
她一邊說還一邊學着霍刀的樣子抹了下脖子。
清寂看着她,似笑非笑:“那若是我死了,先生可有辦法將我救活?”
“這個……”
他不過是隨口說說,但算命先生還真就認真思考了起來,片刻後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將你救活的辦法我倒是沒有,不過我倒是能讓你死後也留在陽間,不被鬼差捉去輪迴。”
“哦?”清寂果真來了興趣,挑眉問:“什麼方法?”
但算命先生卻搖搖頭:“這可是陰陽禁忌,可不能隨便告訴你。”
清寂輕哼一聲:“聽你鬼扯,怕是你也不知道罷。”
這激將法對算命先生來說一點用都沒有,她反而順着他的話誠懇的點點頭:“那小相爺便當做我不知吧。”
坐在對面的人唇角揚起輕微的弧度:“說起來前些日子我遇見一件事,一直想找先生解惑,但都沒有尋見機會。今日得見,還請先生替我解惑一番。”
他這文縐縐的說話方式讓算命先生肩膀一抖,忙道:“說來聽聽。”
清寂沉吟了一下,用講故事的方式將事情說給了算命先生。
說是他前些日子和周大人家的公子在外喝花酒的時候,遇見了一樁怪事。兩人久未見面,便多飲了幾杯,回去之時轉過後街小巷,忽然瞧見一人在巷口自言自語,起先只是在小聲的說著什麼,到最後竟然是勃然大怒,但他倆卻並沒有在那裏看見第二個人,於是他倆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一直到那人轉身離開。之後但凡他夜裏從那經過,便總能看見那人在後街巷口自言自語,卻始終見不到那個和他對話的人。
說到這裏,這個短暫的故事就算是結束了。
這故事我聽着有些耳熟,細細一想,這可不就是在含沙射影的說他派人去偷窺算命先生,但是這麼久過去,始終都沒有見到江楚城嗎?
他找來的那些道士每一個都是個中翹楚,這兩年過去,他們沒有一個人破解得了江楚城的障眼法,難道他是走投無路,所以才向來問算命先生?
清寂看向算命先生,問她:“先生覺得,是我撞見了那東西,還是那人撞見了那東西?”
對面算命先生摸着下巴想了想,回道:“小相爺可還記得,那人是否有影子?”
清寂微一頷首:“有。”
“那或許是那人撞見了吧。”算命先生伸了個懶腰,到現在她都還有一點睡眼朦朧。
“那為何我不曾見到?可是那鬼物隱藏起來了?”
算命先生瞄了他一眼:“小相爺怎麼突然對這種事感興趣了?”
被問到的人不動聲色的撥弄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淡聲道:“我和先生兩次結緣都是因為這鬼物,自然我要問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