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鑒畫會(二)
天香樓分為上下兩層。一層主要是一些小門小戶的商賈平民,男女的席位左右分列,雖然有些雜亂,但是因為在座的都是前來鑒畫賞畫的人,所以文藝氣氛還算是不錯,;二樓則相對安靜齊整一些,是一個個用竹簾隔開的雅間,裏面坐的都是勛貴世家、達官貴人之類的。
除卻這些,剩下的,便是一個寬闊的廳堂了,廳堂中央壘起了一個檯子,四周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筆墨書畫。
寧韻帶着帷帽進來,由天香樓的侍應領着,坐進了她早就訂好的雅間內。這鑒畫會三年一屆,是大周畫壇等大事,不管是像落影齋這樣的畫商,還是各地首屈一指的作畫名家,都會第一時間趕來參加。
鑒畫會總共可分為三項。第一項是賞畫。檯子上會展出諸多遮了落款印鑒的一些舊時名作,上台的人,只要能猜出五種並無誤,便算過關,然後任選其中一副畫作,算是獎勵了。
這第二項,便算是全場的壓軸戲了——賽畫,參賽者全憑自願,沒有任何門檻,一炷香的時間,按題目作畫,之後由各畫壇名家大師點評,僅選出一副勝出。勝出者,不僅可以贏得頭彩,而且往往會藉助這個鑒畫會群英齊聚的時候,一畫成名,名揚大周。曾經,哥哥生前,便是在九年前的鑒畫會,一戰成名的,他原本不求名利,還是陪着自己過來玩,被寧韻硬推上台的。結果一戰成名,而那副成名作,也就留在了鑒畫會。這些年來,賽畫的勝出者雖然也都不錯,但是再沒有能與哥哥比肩的。聽說今年,之所以拿出哥哥的成名作,便是為了激勵後人,挽回這近年來畫壇的沒落。
最後一項,算是收尾,與前兩項想比,就比較商業也比較自由了。就是各家畫齋或者是收藏者,會把自己手裏的名作展示出來,供其他人鑒賞,或是賣或是以畫抵畫,都自行商議。
寧韻來的有些晚,坐下來的時候第一場已經開始了,她志不在此,所以對場下如火如荼的賞畫比賽並沒有興趣,於是,就環顧四周,想要找尋史令灃的身影。只是這二樓格局有些大,又用竹簾隔着視線,找人並不容易。
就在寧韻放棄這個念頭,收回心神準備看場上的比賽時,耳邊有人喊了史令灃的名字。
“哎,你果真來了。怪不得我妹妹死纏爛打要跟過來,原來是知道你要來呢!”這是魏家六公子魏瀾的聲音,寧韻辨得。尋聲望過去,很容易就看見隔了兩個竹簾位置,坐着一個熟悉背影。不是史令灃是誰?
魏瀾只在一開始聲音大,後面像是坐進了史令灃的雅間裏,緊接着傳出來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了,只聽到“嫂子沒來”“我妹妹……”這幾個字以後,便再沒有聲音了。
寧韻心中猜測,這魏瀾的妹妹,可不就是先頭和她有婚約的那個魏家二房的嫡出孫女兒么?聽說她在魏國公家頗為受寵,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最後沒能嫁給史令灃,還真是個憾事兒。就是不知道史令灃他覺不覺得遺憾呢?晚間回去,可要問問了。
想到這,寧韻嘴角兒翹了翹,收回了心神,往樓下檯子上的比賽看了過去。
賞畫比賽說難並不難,一般上台參賽的,都是一些畫壇上的年輕小輩。偶爾也會有女子登台,大都也都像寧韻這樣帶着帷帽。寧韻心道:難得在這重男輕女的時代,還能有一個場合允許女子同男子同台參賽。原本都是愛畫惜畫之人,便應當不分男女、一視同仁,從這一點上來看,這場鑒畫會還算開明。
只可惜,參賽的女子原本就少,隨着比賽進行,被淘汰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成功的,僅剩下五個人。而這五個,竟全是男子。
看到結果,寧韻重重嘆息了一聲:還真是不爭氣!
“姑娘何必嘆氣。”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在寧韻隔壁的雅間響起:“三從四德,乃女子之大義,至於舞文弄畫、求學致仕,男子之天義。犬夜晨雞,各司其職,各安其位而已。”
二人所在的雅間並未由牆壁相隔,只是隔着一道竹簾。許是因為方才寧韻嘆氣,這男子猜到了寧韻的心思,才會有此一言。
寧韻不擔心他會不顧禮儀掀開帘子過來,也不擔心他能隔着帘子認出自己是誰,所以說起話來,就也無所顧忌:“哼,依我看,三從四德,不過是女子之桎梏罷了,舞文弄畫、求學致仕之於女子,本就該一視同仁,何以用‘無才為德’來困縛!”
旁邊的雅間出現一瞬間的靜寂,很快,有一個帶着微薄怒氣的聲音響起:“從沒聽說,女子以才德自誇而沾沾自喜的,一聽便是毫無婦德之人……”
這次出聲的,卻是一個聲音尖厲的女子,同樣也是出自該男子所落坐的雅間。
那女子的話好似沒說完,就被人阻止了。雖然隔着一道帘子,但寧韻從那女子的口氣中,就能想像出她此刻忿忿不平的表情來。
又過了一會兒,才又聽到那男子道:“姑娘說的有理。”
寧韻心中冷哼了一聲,再懶得多說一句話。
此時,樓下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嘆。寧韻往下看去,只看了一眼,就激動的險些站起身來。
舞雩詠歸圖!
此畫一出場,樓上樓下一番驚嘆之後,都靜寂下來。羽公的成名之作,也是目前為止,羽公畫作中價值最高的一副,或者說,是目前大周花壇最貴的畫!這副畫,寓意出自《論語》,“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舞雩詠歸圖,畫的便是這句話的內容。
這句話,原意是對禮樂治國后大同社會的理解。如果說,讀過這句話,你只能對“大同社會”的景象有所遐想的話,那羽公這幅畫,便是人們可以想像到的最好景象了。無論是冠者的表情,還是童子的動作和神態,都及其恰當和完美的表現了這種美好。只需一眼,便讓人生出無限嚮往。
“羽公老人家的舞雩詠歸圖,便是今天鑒畫會第二場比試的頭彩,誰的畫能贏得我們五位畫壇大師的一致認可,誰便是這幅畫的主人!”
主事者站在檯子中央,讓人把畫小心翼翼又放回盒子裏,對在場眾人道:“請有意參賽者,到台前應賽!”
寧韻等的就是這句話了!
她站起身來,把帷帽戴好,走出雅間。在她路過右側雅間的時候,方才那女子尖銳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
“公子,您看。她不僅說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而且還要上台丟人現眼呢!還真是幼稚可笑。”
那男子沉默不語。
寧韻連步子都沒停頓一下,看都不看他們二人一眼,直奔樓下高台而去。她今日特意挑了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裾,寬寬綽綽的穿在身上,並不能看出她的體型,所以她並不擔心會被史令灃認出來。來到樓下,她特意朝史令灃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遠遠的,就只能看到他的一個身影,並看不清神態表情。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身上被人用灼熱的眼神盯着,渾身不自在,讓她不自覺的又往下拉了拉帷帽。
畫是一定要贏的,只是別讓他認出來才好。若不然,可真是說不清楚了。
同方才那一場鑒畫比賽一樣,這一次同樣是有不少女子參加。當然,更多的還是男子。由於這次頭彩太誘人,參賽的人比往年都多了很多。檯子上作畫用的木幾已經準備好了,上面文房四寶也都齊全。
寧韻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落座以後,就聽主事者道:“時間為一炷香。本次比賽的題目無他,便是這舞雩詠歸圖。參賽者以“舞雩詠歸圖”為題作畫,限時一炷香,待時間一過銅鑼聲響,便由我們請來的五位畫老提分點評,分最高者,得勝!”
這個題目一出,底下紛紛竊竊私語起來,更有性子急的,直接說出口來:“這算哪門子的題目啊?以前的題目要麼是句詩,要麼擬個物件,山水風景的也有。這次竟然直接拿這畫做題,可怎麼下手呢?”
“對啊,要說照原畫臨摹,可那真跡早就裝起來了,遠遠只看一眼,誰又能記得?”
“可不是,就算是見過真跡,真能憑臨摹下來,一炷香時間也不夠啊,誰又能有羽公他老人家的能耐呢!而且臨摹的東西,又哪裏來的意境可言。作畫講究意境和手法,這兩樣都不能盡情發揮,還比什麼呢?”
一時間,台上台下都議論紛紛。
主事人自然不管這些。噹啷一聲銅鑼聲響,比賽開始!台上的人再不敢說話,紛紛挽起袖子開始磨墨,同時抓緊時間苦苦思索題意。
寧韻並未急着磨墨,反而是閉上眼睛靜靜思索。作為羽公的妹妹,她的優勢不言而喻。那副畫,她不僅親眼看哥哥畫過,而且,比賽回去以後,因為不滿意天香樓主辦方把哥哥的畫留下,她就又央哥哥作了一副一模一樣的送給自己。只是哥哥離世以後,那另一幅舞雩詠歸圖便隨哥哥一起下葬了。
既然今日以此畫為題,那不如這樣……
片刻之後,寧韻就有了思路。她剛準備有所動作,就聽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台下響起。
“我也要入賽!”
正是方才坐在寧韻隔壁,說寧韻幼稚可笑的那個。她此時帶着帷帽,穿着一身黃色雙蝶雲形千水裙,不論是質地還是紋樣,都是極佳,一看便是富貴之人。頭上別的千葉攢金牡丹首飾,也是極難得的貨色。
主事人原本想拒絕,但一看來人的裝扮,非富即貴的,再加上比賽才開始一會兒,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准了她的請求。
那女子在離寧韻不遠的位置坐下,指着那個主事又道:“我來晚了,其他人的墨都磨好了,我卻要從頭開始磨墨,這有失公允。所以你讓人重新換墨上來,銅鑼再敲一遍,我們重新開始。”這女子的聲音不但尖銳,而且話里話外都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讓人聽了就有壓迫敢。
按理說,這算是強詞奪理的事兒了。明明自己遲到了,允許她參賽已經是寬待她了。可她倒好,竟還在乎這點兒時間,不依不饒的要求人家換墨,這不是不講理么?
台下已經有人議論開了。
主事人剛想拒絕這名女子的要求,可台上的人,卻紛紛開始出言支持她。一時讓主事者左右為難。
遠在樓上觀戰的魏瀾忍不住了,轉頭對史令灃道:“明明是這個女子不講理,怎麼台上還有人支持呢!真是怪了。難道是他們在下面都看到那女子角色的容貌,所以為之傾倒了?”
史令灃目不轉睛盯着樓下,道:“他們不是為那女子着想,是為自己爭取時間。題目太難,他們又都沒動筆,換了墨重新計時不但不耽誤什麼,而且還未自己多爭取了時間,何樂不為?”
魏瀾這才恍然大悟。
那主事者是個心軟的,此刻被台上人輪番叫嚷,終於抵擋不住,再一次妥協了。
寧韻一直看着那名女子,心裏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直到新的墨端上來的時候,她才有所瞭然。
鼻尖飄過一縷奇異的香氣,寧韻對走過來給自己換墨的侍童道:“不用了,方才我的墨一直未動。我仍用原來的這個好了。”
那女子聽聞,很快抬頭看了寧韻一眼。隔着面紗,她的眼中發出狠厲的光芒來:
哼!量你也沒什麼能耐跟我搶畫。放你一馬也罷。待我替公子贏回這畫,討了他歡喜,再回來找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