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漢文帝慎夫人(四)
等她抬頭又是一副無驚無波的神情,慎琅華淡淡道:“既然鄧大人入了宮,想必是要過夜的,那這桃花糕,我還是一人獨享吧。”
上大夫鄧通,原本是宮裏的黃頭郎,專職掌管宮中行船。後來因為劉恆的一個夢境,他一飛衝天晉陞為劉恆的男寵,靠着劉恆的寵愛升官發財,不過劉恆並沒有留他在後宮常住,而是在宮外另賜給了他一座親王規制的府邸,偶爾才會召他入宮,劉恆素來節儉,但對鄧通卻非常大方,金銀珠寶數之不盡的賞給他,這份榮寵,就連慎琅華都沒有。也是因此,才傳出了“男寵”的傳聞。
內監和薔兒都知道慎琅華最忌諱的就是提起鄧通,此時見她神色淡淡的,雖沒有怒色,但都猜測這是發怒的前兆,全都不敢再多說什麼,默默無言的退了下去。
鄧通……
慎琅華腦中湧現出這個名字,這個和自己前世的死有着極大關係的人,不是不恨他,但是……當初的事情,到底的怎麼發生的,她一概不知,她和鄧通向來沒有往來,在宮中遇見也只是點頭之交,她還不知道,她的死,與鄧通到底有沒有關係。
思及前世的死,慎琅華心中鬱郁的,她煩悶不已地仰頭盯着頭上的桃花,一朵朵,一簇簇,繁花掛滿了枝頭,迎風搖曳,在那漫天飛揚的花瓣中,醉人的花香迎面撲來,她在感覺到舒服的同時,竟有一種強烈的倦意襲來,一時抵擋不住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傍晚,日頭西斜,天際那一輪殘陽如血,照耀的歲羽殿中暖洋洋的。慎琅華懶懶的撐起身子,卻見自己已經身在了寢殿,薔兒站在她身邊,見她醒了就解釋道:“日頭落了,晚間風大,奴婢怕夫人着了涼,便叫人把夫人輕輕的連着躺椅一併挪進了寢殿。”
慎琅華點點頭,目光卻落在了床前的小几上。
薔兒廚藝好,尤其是做這些小點心,慎琅華走近一看,只見精美雕花的瓷盤中整整齊齊的碼着幾個方塊形狀的點心,色澤雪白的桃花糕被切成小方塊,面上又用花瓣拼出了一朵五瓣桃花的樣子,看起來格外喜人,引得人食慾大振。
她伸出纖細瑩白的素手,捏起一塊桃花糕,送到嘴邊細細咬了一小口,含着桃花原本清淡宜人的花香,口感香甜細膩,入口即化。慎琅華不由自主的就多用了幾塊。薔兒趕忙制止道:“夫人可別用太多,仔細脹了肚子。”
慎琅華看着盤中剩下的兩塊糕點,目光中露出遺憾的神情,不由道:“我再吃一塊。”
薔兒想要阻止,剛把盤子拿起來,慎琅華卻眼疾手快的拿了一塊送入口中,薔兒無奈道:“夫人,您已經吃了快一盤了,不能再吃了。”
慎琅華笑道:“我這麼捧場,不就是說明你的手藝好嘛!”
她小口的嘗着,卻見薔兒神色猶豫,柔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聽她問話,薔兒仍然有些躊躇的說道:“奴婢特意留了幾塊在小廚房,要不夫人送去未央宮給陛下吧。”
慎琅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是說不去了嗎?怎麼又提了?”
薔兒忙回稟道:“前頭傳話來,說鄧大人早已出宮去了。”
自從夫人病重,陛下已經有幾日未曾入歲羽殿了,現在夫人的身體已然大好,自然要去未央宮把陛下的心攬回來,也省的那起子小人整日在背後編排說夫人已經失寵。
“嗯?”慎琅華捏着糕點的手一頓,發出了疑聲,鄧通入宮,向來是要過夜的,這天還沒黑就先離開,可是頭一回。
“你可知是怎麼回事?”
薔兒壓低了聲音道:“約莫是國庫吃緊,陛下無心與鄧大人玩鬧,夫人冰雪聰明,只要能為陛下分憂,必定能重獲聖寵。”
慎琅華聽了這番話,不禁莞爾一笑,道:“你倒是比我心急。”
薔兒漲紅了臉,忙道:“奴婢是為了夫人好,陛下已經有好幾日未曾到咱們宮中來了。”
慎琅華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只是經過了兩世的傷痛,她已經不想再去爭那所謂的“聖寵”,不是她的東西,再怎麼費盡心機,也不可能是她的!
她的臉上帶着柔和的淺笑,說道:“也毋須我親自去,你吩咐下去,即日起宮中的僕役衣裙不得曳地,帷帳不得加以文綉。”其他妃嬪的宮中只是縮減日常用度,但是偌大的漢宮,僕役眾多,妃嬪也多,就算是再節省,也省不出多少金銀。倒不如效仿劉恆,在衣飾上動腦筋。
宮中之人的衣飾皆是用上等的錦緞製成,而衣裳、鞋履以及帷帳上的紋飾都是用材質上等的絲線由數十位手藝精緻的綉娘日夜趕工綉成,劉恆覺得太勞命傷財,便只穿“弋綈、革舄、赤帶。”
不過後宮的姬妾常日無聊,都只能以妝點自己為趣,所以劉恆此舉無人效仿。
這件事情,她前世也做過,只不過是要晚上兩個月。
很快就到了寒食節,這一日對大漢極為重要。上午帝后一同前往宗廟祭祖,晚上又在未央宮的前殿舉辦宮宴。
到了申時,宮宴皆已準備完畢。待宮人們將宴席該上的菜肴依次擺放上桌,後宮的妃嬪以及親貴王孫按照身份品級入席。
宮中有品級的妃嬪不多,慎琅華坐在皇後下首的東頭桌,尹姬次之,館陶公主和太子則坐在皇帝下首的西頭桌,依次是陛下的幾位皇子。
按說館陶公主已經出嫁,不該再出席宮裏的家宴,但是公主受盡帝后寵愛,劉恆曾下過旨,說公主可隨時回宮小住,所以館陶公主時常抱着她幾個月大的女兒阿嬌一起入宮,宮中的大小宴會她也一次都沒有缺席。
慎琅華倒是已經習以為常,但尹姬心裏卻格外不是滋味,只因她的女兒絳邑公主無法入宮,看見館陶公主志得意滿的樣子,她不免流露出憤恨的神情,同樣是陛下的女兒,同樣是已經出嫁,憑什麼館陶能隨便進宮,她的絳邑連入宮看她一眼都不可以?
尹姬都入宮幾十年了,還不會掩飾自己的表情,這麼輕易的就將憤懣的神情流露於面。
慎琅華輕輕叫了一聲:“尹姬。”
尹姬扭頭看她,臉上不滿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慎琅華又道:“今日寒食節,館陶公主是陛下恩准入宮的。”
尹姬憋着一口氣,悶聲道:“我的絳邑公主出嫁幾年還未曾進宮看過我,館陶都已經下嫁了,憑什麼她能每日進宮!懷着孕的時候直接住進宮裏,生了孩子還要把女兒帶進來!”
慎琅華輕笑一聲,徐徐道:“館陶公主是陛下和皇后的長女,受盡寵愛,幾次懷孕都有特旨入宮生產,絳邑公主確實是不能比的。阿嬌是陛下的外孫女,陛下和皇后喜歡,館陶公主自然要時常帶進宮來讓祖父母看看孫女,”言下之意,只要得寵,你帶什麼都能進宮!
尹姬心口一梗,十分後悔為什麼自己那麼想不開會去找慎琅華訴苦。
時辰還早,帝后都還沒有到,慎琅華覺得無趣就與尹姬攀談起來,她仔細的打量了尹姬了一眼,由衷的贊道:“尹姬今日穿的倒是格外有韻味,陛下一定會眼前一亮。”
尹姬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襜褕,長不及地,衣衫上面也沒有什麼華麗的紋飾,只有袖口綉了一朵精巧的荷花,一頭烏黑的青絲綰成一個靈蛇髻,頭上用了一朵絹花和一支赤金雙鸞點翠步搖妝點。
尹姬難得聽見慎琅華夸人,用手小心翼翼的壓了壓頭上的藕荷色的絹花,她呵呵的笑了幾聲,說道:“這是絳邑親手為我製作的絹花,衣服也是她特地縫製的,過年之時差人送來的,我放了好些日子都捨不得穿,這不瞧着今日日子好,便穿了出來。”
“公主果真是心靈手巧。”
沒等尹姬樂呵夠,慎琅華又接著說道:“想起從前見到你,我真想替你把髮髻上的步搖都拿掉,那密密麻麻金燦燦的一片,晃得我眼睛疼!”
尹姬滿臉的笑意僵住,面無表情的別過臉。
突然,她覺得自己的髮髻一松,一扭頭,就看見慎琅華將她最喜愛的雙鸞點翠步搖給拿了下來,尹姬一把搶過自己的首飾,怒道:“你做什麼?”
幸好她顧忌着宮宴,不敢說的太大聲。
慎琅華挑眉笑道:“前幾日陛下為國庫空虛煩憂,尹姬還是穿素凈些好。”她湊過去,附耳說道:“我保證,陛下見了你現在的裝扮,一定能允許絳邑公主入宮。”
對於慎琅華的話,尹姬將信將疑,但是她可不相信慎琅華是真的為她着想,思慮再三又想把自己的金釵戴上去,聽聞殿外太監尖細的嗓音朗聲道:“陛下駕到!皇后駕到!”
尹姬手揚在半空的手一頓,只好與眾人一同起身接駕。
只見竇漪房跟在劉恆身後徐徐而來,一身顯眼的大紅色長裙曳地,華麗高貴,金線所繡的紋飾繁華複雜,盡顯迷人風韻。
劉恆牽着竇漪房的手和她一起坐上席位,先說了助詞,然後才宣佈開宴。
“妾身恭祝陛下聖體康健,福壽綿長。”竇漪房手中端着酒杯,笑吟吟的給劉恆敬酒。
劉恆淡淡的點了點頭,飲了一杯酒後,慎琅華和尹姬一同站起,齊聲道:“願陛下聖體康健,福壽綿長。”
劉恆酒飲半口,不經意一抬頭,見慎琅華和尹姬穿的都格外的樸素,慎琅華也就罷了,連平日喜歡穿紅着綠的尹姬也沒有戴極為貴重的首飾。
他微微一愣,和聲詢問道:“今日大吉之日,你們怎麼穿的這麼素凈?”
尹姬很久沒有和劉恆說過話了,這會兒大好的機會,她竟然舌頭打結,磕磕絆絆的不知道說什麼。
慎琅華淺笑道:“妾本就不喜那些濃重的顏色,這身衣裳陛下上回見過,說是雅緻簡樸,所以妾就穿上了。至於尹姬,那就要讓她自己說了。”
慎琅華為尹姬作好了鋪墊,尹姬緩了緩情緒,順着就說:“這是絳邑親手所制的衣衫和絹花,今日祭祖,絳邑無法前來,妾穿着她所制的衣物,也算是一點心意吧。”
劉恆撫掌笑道:“不管是何緣由,當今天下百姓不能全都豐衣足食,吾為一國之君,理應與百姓同甘共苦,今日見你們兩人衣裙不曳地,不加紋飾,樸素節儉,吾心甚慰。”劉恆說這話,無非就是想讓王孫大臣和他一樣躬行節儉。
然而此言一出,竇漪房詫異的別過臉,殿中燭火明亮,她卻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忽然覺得她身邊的那個身影其實離她很遠很遠,不過她的失神只有一瞬,便重新端正了坐姿,依舊高高在上的睥睨着眾人。
皇后素來喜歡此類曳地的長裙,她宮中的衣料儘是這種款式,繁複華貴,但是她不知,自從劉恆登基,深知民間百姓之疾苦,他自己身為帝王也只着粗糙的綢布,且宮中也多次縮減分例,他做的如此明顯,皇后卻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着華麗的服飾。
加上慎琅華又暗暗下令,歲羽殿宮人衣不得曳地,帷帳不得文綉。這件事情慎琅華已經吩咐宮人不許說出去,但是劉恆乃是一國之主,任何事情只要他想知道,就不會不知道。
知道了慎琅華的所作所為,劉恆心底格外欣慰。
雖然椒房殿常常節省份例,但是一國之母的寢殿再怎麼節儉也還是要保持身為皇后的尊貴。竇漪房從不在吃穿上委屈自己,女為悅己者容,竇漪房已經失寵,眼睛也是半失明的狀態。她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打扮自己上面了,甚至她還期盼着劉恆能夠回心轉意。
但是有了慎琅華的淳樸作對比,在劉恆的眼中,皇后就顯得格外奢靡。
加上今日連尹姬也開始效仿,就越發顯得竇漪房不了解他的心思。
慎琅華抬着頭,語調平緩的開口道:“尹姬所着衣飾皆是由絳邑公主親手所制,可見公主蘭心蕙質,妾見今日陛下諸子女皆來參加了宮宴,不如陛下賞個恩典,宣公主一同入宴,也好讓尹姬看看公主,畢竟她們母女已經長久未見了。”
“說起來,我也許久沒有見過絳邑了。”劉恆莞爾,朗聲道:“來人,宣絳邑公主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