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刀與劍(四)
眼睜睜看着葉隱飛過渡魂水,從二十四顆佛蓮子裏摘下一顆,落入焚燈的圈套,簡小樓只想衝進水幕里把焚燈給剁了!
她問:“第二十五顆佛蓮子還沒有長出來,先被摘了一顆,孤劫前輩會怎麼樣?”
小鏡主道:“天界唯有佛族可以在人間輪迴轉世,渡魂水加上孤劫自身的力量,滋養着佛心蓮,結出的二十五顆蓮子,將為孤劫鑄造出一個金身。這個金身相當於一個保護罩,能讓孤劫入人間輪迴池時,騙過輪迴道,以為他是個佛修,放他去輪迴。少一顆佛蓮子,等於金身少了一塊兒,在輪迴池中,被發現的幾率提高。”
簡小樓屏住呼吸:“那會怎麼樣?”
“你說呢?”小鏡主漫看她一眼。
“會被輪迴系統清除掉?”
“恩。”
簡小樓反而鬆了口氣:“還好。”
小鏡主微微眯眼:“好?”
簡小樓道:“作為後來人,夜遊存在,證明孤劫前輩轉世成功了,沒有被輪迴清除。”
小鏡主不認同:“未必。”
簡小樓稍稍一愣:“先前晚輩問您,孤劫前輩是不是轉世成了夜遊,您不是點頭了?”
“那是孤劫自己說的。”小鏡主道,“你先前也看到了,我一直也無法從‘序’中尋到他的來世。他自己看到的未來,未必一定會發生,即使發生了,也未必就是他的轉世,何況星域的輪迴道重啟了,加上時間介入,留下了很多難以解釋的悖論。”
變數。
簡小樓經歷了這麼多,懂得這個道理。
說不出自己該作何感想,她與孤劫非親非故,擔心孤劫,是因為有他才有夜遊。
可若出了什麼變故,他與夜遊沒有關聯,那她就不必擔心孤劫。
換句話說,無論孤劫會不會轉世成夜遊,反正夜遊一定存在就是了,想通了這一點,簡小樓按下狂跳的心,冷靜下來,問道:“前輩站在輪迴道的最頂端,有能力重啟一個小世界的輪迴,卻沒有辦法讓一個凶煞在輪迴池裏安穩轉世?”
小鏡主大概是被誰詢問過這個問題,抬起一隻手,握在另一隻手的手腕上,隨着他一用力,咔嚓一聲,他將自己一條胳膊給擰下來了。
鮮血噴了出來。
簡小樓吃了一驚:“前輩?!”
小鏡主抓着那條血淋淋胳膊,快要杵到她臉上去,淡淡的道:“當年元始魔神創立輪迴道,將小世界按照區域劃分,每個區域的輪迴系統都有着自己獨特的運轉方式。一,是因為各個小世界五行屬性各有不同,物種千奇百怪。二,是為了防止‘序’,也就是我,將整個人間輪迴掌控在手中,壟斷天界的靈氣來源。我如同一個人體的頭部,作為大腦存在,同時,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有自己的意識,比如這條手臂,我無法改變手臂內部細胞之間的排列組合,但我有權利、也有能力直接砍了它。”
說完,他的眼風瞥過簡小樓,“懂了么?”
“懂了懂了。”
簡小樓連連點頭,她還真是喜歡小鏡主的解釋方法,簡單粗暴,形象具體。
————
孤劫從昏睡中猛然驚醒。
一雙淺金色的金瞳,透出極度的震驚,撐着虛弱的身體一躍而起。
他的佛蓮子被摘了一顆!
他用了好一陣子才敢相信這個事實!
下顎緊繃,那張蒼白的臉頰一瞬爬滿了黑色紋路,他取出戒子裏的面具戴上,化為一團黑氣向湖面飛去,準備將佛蓮子搶回來,再將摘取之人碎屍萬段!
然而從山洞到湖面,一段短短的距離,他恢復理智,大腦飛快運轉着,神識逸出,先他一步出了湖。
焚燈帶來的那個女人,偷他佛蓮子的女人,身懷來自輪迴道的力量,莫非和小鏡主有什麼關聯?
現在焚燈將那女人藏進長明燈里去了,自己剛剛醒來,身體虛弱,打不過他。
焚燈究竟想做什麼?
是為了探查他的身份?
孤劫實在摸不透焚燈的想法,決定假裝封印破除,假裝逃走。
他將法力化為一團黑雲,自己躲黑雲中,衝出禁地結界。
鬧出的動靜很大,引來了看守禁地的一眾僧人們。
“尊主,您回來了?究竟是何人毀了陣法,將那鎮壓千萬年的凶煞給放出來了?”
“何方凶靈?竟能浮於渡魂水之上,摘了佛蓮子?”
孤劫逃出大乘寺之前,聽到焚燈道:“兇徒已被本座收入燈中,你們速去追捕那凶煞。”
孤劫在黑雲里忍不住皺眉,焚燈讓那些小僧來追,自己站着動也不動,分明是故意放他走的。
他一路飛去澄空隱居的無相山。
無相山並不在大乘寺地界,但大乘寺一出事,澄空第一時間就知道了。說蓮子被摘,封印破除,凶煞趁機逃走,他根本不信,但仍是第一時間就往寺里趕。
在路上,他與孤劫碰個正着。
澄空雙手合十才剛喊了句“前輩”,就被孤劫搶了話:“回你的無相山,將焚燈召來。”
澄空連忙道:“焚燈主理戒律殿,禁地歸屬他管,前輩逃了出來,他有罪責在身,不必小僧召見,他稍後會來請罪的。”
“召他來,立刻!”
“是是是!”澄空接連點頭,應了好幾個“是”,只因他感覺到孤劫動了怒,認識他千萬載,從未見他如此嚴肅過。
兩人一起去往無相山,澄空讓他走前,自己在後跟着。
以澄空今時今日的修為地位,不必怕他,但他視孤劫為半個恩師,自然要給予最高的禮遇。
更何況善謹佛祖臨終前曾囑咐過他,孤劫在他大乘寺屬於貴客,並非囚犯。
回到無相山的佛殿中,足足過了三個時辰,焚燈才不緊不慢的來了。
澄空盤膝坐在蓮花台上,孤劫則躲在屏風后,被澄空施法隱去氣息和身形。
焚燈走上前,面容冷峻,撩開僧袍一角,慢慢跪下:“弟子前來領罪。”
澄空神情凝重:“究竟發生了何事?”
焚燈跪着不動,黑眸沉寂無波,平靜敘述:“是弟子的錯。弟子前往人間種分身,在一處小世界裏,發現了分身蹤跡。分身有位友人,竟是此界輪迴道守護。她私自進入陽世界,已是逆天而行,我將她收服之後,帶回寺中,她竟趁弟子不備,逃了出來,藏入禁地。大概是與凶煞達成了協議,她摘下佛蓮子,將凶煞放走了。”
屏風后,孤劫冷笑一聲:“瞧,這孩子說起謊來面不改色,是不是比你當年強多了?”
澄空汗顏。
“我明白了,這輪迴守護是焚燈找來的功德,不知他扯了什麼謊話,騙守護摘了我的蓮子,加深了她的罪孽。”頓了頓,“澄空,問他是那一處小世界。”
“是一處只有短短三百萬年歷史的小世界,星域。”
孤劫聽到“星域”兩個字,微怔了下,瞳孔急劇緊縮。
星域?
輪迴道守護?
輪迴之子!
焚燈的分身,是輪迴之子的友人?
孤劫迫不及待的地道:“問他找尋到的分身叫什麼名字。”
澄空問過之後,焚燈清冷地道:“回佛祖,弟子的分身名叫素和,真身是一隻業火鳳凰。在此之前還有一世,是個沒有眼珠子的苦行僧,恰好兩世。弟子收拾完輪迴守護之後,便要前往兩百多萬年前的星域,將分身種下,回來之後,收割即可。”
“素和……”
孤劫喃喃自語,整個人處於不清不楚的狀態。
這個名字他再熟悉不過,從輪迴司命盤裏捕捉到的未來影像里,但凡小白龍在的地方,基本都有“素和”的陪伴。
他是小白龍的摯友,勝過親生兄弟。
孤劫嚮往的來世,除了妻女,還有這份生死不離的情義。
在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天界人間,實在難能可貴。
素和他……竟是焚燈的分身?
孤劫倏然抬頭,目光穿透結界,鎖在焚燈身上。
濃重的殺意遮掩不住,在殿中蔓延開來,焚燈沉靜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銳利的目光尋蹤搜索,煞氣突然就消失了。
是被澄空阻斷。
澄空波瀾不驚多年,此刻背後直冒冷汗。
孤劫前輩想殺焚燈!
也難怪,焚燈設計摘了他的蓮子。他遭了那麼多的罪,又在湖下修行千萬年,才結出那些蓮子來,眼看只差一顆了……
換了自己,怕是也要動手。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殺氣散去了。
孤劫的殺心不在於蓮子,他決不允許焚燈去收割素和。
但他倏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十分嚴重的問題。
“澄空,你問問他,素和現在何等修為,在做什麼,身邊都圍繞着哪些人。”
澄空問過之後,焚燈微微抿着唇,眼底晦暗不明。
他心中起了懷疑,古佛今天有些異樣,與往日頗有不同。
但他罪責在身,不敢多問:“素和似乎是十九階吧,如今,星域正被一個名叫深淵的獸族世界侵略,大半個星域皆以淪陷。”說到此處,焚燈停頓下來,想到了某些事情,默默衡量了下,認為此時詢問並不明智,便接着道,“初見時,素和正帶着一個女人東躲西藏,過了一陣子,兩人決定離開,加入戰盟抵抗獸族。”
澄空得到指示,又問:“與他一起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簡小樓。”焚燈又補充,“是素和友人的遺孀。”
孤劫聽到“簡小樓”三個字時,表情有一瞬的獃滯,再聽到“遺孀”,整個人驟然僵住。
澄空找着了孤劫提問的規律,不待他指示,再問:“素和那位友人是誰?如何過世的?”
越來越奇怪了,問這些做什麼?
焚燈暗自思忖着,道:“回佛祖,是條小白龍,名喚夜遊,十萬年前分割魂魄,妄圖逆天改命跳出輪迴,然而三百年前融合失敗,魂飛魄散。”
融合失敗,魂飛魄散?
死了?!
孤劫宛如遭了五雷轟頂,腳下不穩,身形一個蹌踉,險些跌出結界。
焚燈猜測澄空或許還會接着問,接着講訴:“說起來,那姓簡的女子頗有些意思,她講訴了一個十分離奇的故事,說自己是從新世界來的,在新世界裏,小白龍活了下來。”
澄空不解:“新世界?”
焚燈組織一下語言:“她似乎可以預言未來,說接下來自己會死,素和平息獸族禍亂之後,也會死。然後葉隱……星域輪迴守護,將會重啟輪迴,將整個世界倒回至小白龍神魂崩碎之前,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澄空直接否定:“這不可能。”
焚燈若有所思的點頭:“弟子也是如此認為的。”
澄空沒在繼續說話,他的神念掠過結界內的孤劫,等待他的指示。
但孤劫失魂落魄的站着,顯然思緒已經飄的很遠了。
許久等不到澄空繼續問話,焚燈道:“佛祖,弟子心中有個疑問。”
“恩?”
“在星域東側的深淵世界,也就是正在入侵星域的獸族,它們的首領,真身頗為類似於我族聖獸梵天吼。弟子與那獸王接觸了下,在他體內,有着我們佛道的力量。”
澄空微微一怔,揣測是不是哪位佛主的坐騎下界佔山為王去了。
焚燈又道:“弟子本想去那深淵世界一探究竟,卻發現深淵內外壁異常堅硬,還帶有某種隔絕禁制,弟子瞧着,像極了琳琅閣的法術,對凡人無用,專用來阻隔天界中人。弟子無法入內,但那姓簡的女子告訴我,深淵獸王城內,有一隻石化了的梵天吼,她還向我詢問了孤劫刀和月痕劍,說孤劫刀就在深淵裏……”
澄空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孤劫刀?
當年神族幾個大能,與善謹佛祖一起將孤劫刀封印,扔去人間,宣稱已經毀掉。澄空同天界眾人一樣,一直被蒙在鼓裏,直到善謹佛祖即將圓寂,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他。
但此刀葬在何處,澄空現在才知道。
孤劫也是一樣。
可他對孤劫刀一丁點興趣也沒有,聽到名字時,稍稍抬了抬眼皮兒,又垂下了。
焚燈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仔細觀察着澄空的反應:“弟子似乎在哪裏,曾聽聞過‘孤劫刀’。”
孤劫刀被扔去人間之後,天界掌權者們刻意抹去了關於此刀的歷史,各門各派均沒有記載入冊,從中古至今,已有千萬年之久,後人只知那場戰爭導致了中古時代結束,卻對孤劫刀一無所知,更別提“孤劫”這隻凶煞了。
澄空本想說自己也不清楚,搪塞過去,卻被孤劫制止。
靜了一瞬,澄空用頗有威嚴的聲音下令:“你記着,稍後出了我無相山的門,忘記這些,從今往後,再不許提起。”
澄空稍稍一愣,明白茲事體大,立刻應道:“弟子遵命!”
“你先回寺里去吧,使用婆娑眼穿梭時空種分身之前,以傳音符告知我一聲。”
“是。”
焚燈雙手合十,轉身告退。
恰在他轉身那一剎,澄空指尖掐出一朵蓮花狀的靈力體,悄無聲息的落在他後頸處。
以焚燈的道行察覺不到。
“等一下。”焚燈得到了新的指示。
“佛祖還有何指教?”
“人間有着數之不盡的小世界,你是如何尋到小小星域去的?”
“弟子是從一個飛升神界的星域修者口中得知的。”焚燈微微垂着頭,答道,“弟子下界之前,前往天籍處辦理通行符牌……”
天界進入人間只有一個通道,一個藏在星雲中的黑洞。
這個通行口,由神佛魔三方合作的事務聯盟管理,每個需要前往人間的天界修者,必須去聯盟辦理一個通行符牌。
符牌不僅是進出憑證,還具有某種類似定位的功能。
聯盟有着極為嚴酷的法規,除了在人間輪迴涅槃的佛修,其餘天界修者一概不許插手人間一切事物,一旦被聯盟發現,便是重罪加身。
再一點,通行符牌只有在天界修行超過一百萬年以上的修者,才有資格申請。
申請之後,還需要複雜的審核程序。
“在等待的過程中,弟子恰好聽見此人糾正兩個聯盟學者的錯誤,驚覺此人見識非凡,博學廣識,便與他多聊了幾句,相談甚歡。他告知弟子他來自星域世界,飛升天界尚未滿一百萬年,拿不到符牌,只為來登記處看一看,他們星域是否又有新人飛升上來了,想去找他們打聽一下,最近十數萬年以來星域的歷史發展,打探他兒子的生死。可惜的很,一直也沒有新的飛升者。縱觀整個星域歷史,成功飛升上界者只堪堪五個人,再加他一條龍。”
“此人是星域龍族?”
“是條黑色應龍。據說當年自以為壽元已盡,跑去閉了死關。渾渾噩噩間飛出星域,還以為自己神遊太虛,直到進入天界入口,才知自己飛升了。”
“他叫什麼名字?”
“朝歌,來自星域十方界小夜潭。”頓了頓,“佛祖,此處也甚是蹊蹺。”
“恩?
“朝歌知曉弟子即將前往人間,便請求弟子若是得空,去一趟星域世界,前往西北方的四宿十方界、東南方的太真界,採買一些歷史書籍以及秘聞錄集,帶回來給他。弟子下凡尋找分身,橫豎沒有目的地,便先去了星域世界。原來小夜潭早已不復存在,據說,十幾萬年前被藍星海滅了闔族。弟子算了算,朝歌若是活到現在,理應不過十幾萬歲的年紀,但弟子在天籍冊上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已經飛升天界足足九十幾萬年了……”
……
焚燈走出佛殿之後,不遠處正在草叢裏打滾的梵天吼一個鷂子翻身,飛奔而來。
這隻梵天吼年紀尚輕,因是雌獸,體型也較為嬌小。
跑來焚燈面前以後,身軀漲了一倍。
焚燈側坐上去,拍了拍它的頭:“阿賢,走了。”
梵天吼嗷嗚一聲,慢慢踏着雲霧升空。
飛出無相山,焚燈偏頭望向佛殿的位置,心中頗感不安。
鎮壓了千萬年的凶煞破界逃走,他作為禁地管理者難辭其咎,佛祖急急召他前來,本以為是降罪於他,卻連提都不曾提及,一直追問一些人間瑣事,究竟是為哪般呢?
他隱隱覺着,佛祖似乎看穿了他的謊言,知道凶煞是他設計放走的。
思及此,焚燈沉靜的眼底微微盪出些許細波。
他已多年不曾與凶煞有過接觸了,佛祖又是如何看出自己有心救他的呢?
是佛祖的神通,還是自己無意中表露出了什麼?
心緒不寧,焚燈習慣性的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擱在兩指間一粒粒捻着。
他的手指極為靈活,越捻越快。
倏然又停住。
不對!
自己為何會生出這樣奇怪的想法,有心救那凶煞?怎麼可能?
一切計劃,不過是為了獲取功德、提升境界罷了。
葉隱確實有罪,不是他憑空捏造的,他只不過順水推舟,將這份罪過擴大,利用了凶煞而已。
佛祖心中是支持的,他曾數次隱晦的提醒過他,為了佛道發展,有時,有必要耍一些小手段,不然善謹佛祖不會創造出收割分身之法。但此事並不光彩,說出來不好聽,故而佛祖揭過不提。反正那凶煞被凈化千萬年,時日無多,逃便逃了吧,也做不出什麼惡事了。
他若再敢行惡,自己必定親手誅殺。
私心?
呵,區區一隻凶煞,憑什麼?
沒錯,這才是事實。
焚燈自我催眠一般,輕而易舉便說服了自己,眼底的波紋漸漸褪去,恢復一貫的死寂。他將佛珠重新環在手腕上,收回看向佛殿的視線,取出了自己那盞囚禁着葉隱的金燈。
紅塵滋味兒,他已經體驗過了。
很美好,可那又如何呢?
聚散離合,緣起緣滅,風動雲動心動,風停雲散心死。再嬌艷的容顏,再繾倦的溫柔,終究不過夢幻泡影。
既是遲早歸入虛無,又何必太過在意。
凡塵螻蟻,實在愚昧可憐。
……
佛殿內。
焚燈離開之後,孤劫從屏風后度步而出。
澄空起身道:“小僧已按照您的吩咐,給那燈內的輪迴守護施展了一層保護罩,焚燈不會發現。那守護還揣着一顆佛蓮子,短時間內性命應是無虞。”
孤劫不語,面具下那張臉慘白的可怕。
澄空問道:“您為何不將佛蓮子取回來,還要保護那個守護?
“我認得她。”
“恩?”
“夜遊深惡痛絕之人。”
“夜遊?”澄空念叨着這個名字,想起來,是焚燈分身已故的摯友。
孤劫慢慢走到窗下,視線透過窗子望出去:“夜遊的上一世,是一條毒蛇精,名叫葉琅,生活在兩百萬年前吧,他有個奇特之處,一隻手可以窺探輪迴道,被稱為輪迴手。素和的上一世,就是焚燈說的那個瞎子和尚,法號天行。我也不太清楚為什麼,天行想要轉世成素和,與朝歌一起研究輪迴道的運轉規律,最後借用葉琅的輪迴手,成功窺探到了素和的輪迴軌跡……”
輪迴還能這麼玩?
枉澄空進階佛祖之位多年,聞所未聞。
他不由想起輪迴殿內那位高深莫測的小鏡主來,輪迴一道,果然奧妙非凡。
“葉琅使用輪迴手窺探星域輪迴道時,被輪迴之子葉隱發現了。她進入葉琅的意識世界,威逼利誘着他自殺,以便斬斷輪迴手,避免星域輪迴系統遭受破壞。葉琅也不知因為何事,非常厭惡天行,反正逃不過葉隱的毒手,索性答應她自盡,卻有一個要求,他想轉世成為素和死對頭。葉隱應允了,但卻搞錯了對象,令葉琅轉世成為夜遊,竟是素和出生入死的摯友。”
人間慘劇,澄空念了聲阿彌陀佛。
“不僅如此,說好的榮華富貴沒見着,夜遊還是個命運坎坷之人,因為承襲了葉琅神魂內的一些輪迴之力,葉隱身在輪迴池,可以通過他的眼睛窺探人間,監視了夜遊一整個人生。我猜,正是有了這個契機,葉隱才對人間執念很深,夜遊死後,她選擇背叛輪迴道進入紅塵,倒霉的是,剛從輪迴道出來,就被剛下凡的焚燈給逮個正着。”
“小僧懂了。”澄空點了點頭。
孤劫轉過頭,淺金眼眸透出冷意:“你懂了?你懂什麼了?”
不隻眼神冰冷,他的聲音也充斥着寒氣。
佛殿內溫度驟降,澄空不明所以的回望他。
孤劫一字一頓:“我窮盡半生,吃盡苦楚,只為輪迴轉世。在我捕捉到的未來里,輪迴之後,我的第一世是毒蛇葉琅,第二世是小白龍夜遊。現在,我還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的轉世竟然已經融合失敗死去三百年了,你告訴我,你懂嗎?”
澄空愣了半天,臉上露出久違的震驚之色:“前輩確定?”
問完他要自打嘴巴,孤劫前輩籌謀半生,豈會以此事來開玩笑。
他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前輩,您既然可以從輪迴司命盤裏窺探未來,沒有窺探到這些么?”
“說了是捕捉,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多半是我自己串起來的。而且,這些片段只到夜遊分魂自盡就結束了。他分魂是為了跳出輪迴,所以分魂之後的歷史,我從司命盤中已經捕捉不到了。”
澄空擰眉:“那前輩可以捕捉簡姑娘,或者素和。當年,前輩不是還捕捉到了小僧的過去。”
“我不是小鏡主,無法想捕捉誰就捕捉誰,我那日捕捉你,先提取了你一絲氣息。”說完他微微愣,爾後急促道:“澄空,速速追上焚燈,抽他一縷靈氣,再帶我去找小鏡主。”
……
澄空將孤劫收入袖中,追上焚燈之後,暗中抽他一縷靈氣,接着前往輪迴鏡。
不巧的是,小鏡主閉關多年,遍尋不着。
孤劫熟門熟路,來到那些齒輪面前,但他將手覆在齒輪上時,被一股巨力衝撞經脈,猛地向後一仰,黑血便順着嘴角流淌出來。
“前輩。”澄空扶住他。
“不行了。”孤劫苦笑着搖搖頭,“我如今三魂去了兩魂半,大限將至,無法再承受司命盤的力量。”
澄空一開始便想到了這一點,只是見他憂心忡忡,不敢說出來罷了。
孤劫慢慢脫開他的手,穩固氣息,強撐而立,目望那些巨大的齒輪有序轉動,淺金眼瞳漸漸失去光彩:“看來小鏡主說的沒有錯,未來是不確定的,即使我捕捉到了,即使那些真的發生了,也存在着難以預知的變數……呵呵,我所希冀的來生,真的只是鏡花水月,永遠也無法觸及么?”
澄空看着他蕭索的背影,心頭湧上些許酸意。
他最尊敬的兩位師長,善謹佛祖和孤劫魔君,作為後輩,他親眼看着兩人一前一後進入天人五衰。
孤劫佇立許久,轉過身:“走,去人間,去星域。”
……
下界需要前往聯盟登記核准,領取通行符牌,誰都不能例外。但澄空這個級別的,動身前遞個傳音符過去聯盟,直接前往黑洞,聯盟已經派人在黑洞前等着了,恭敬的奉上通行符牌。
孤劫仍然躲在他袖中,只要不是天尊級別的人物,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澄空按照焚燈繪製的地圖,費了一番功夫,才尋到星域所在。
進入星域世界之後,在無數小星球里尋找簡小樓的下落,又費了一番功夫。
此時,簡小樓與素和才剛剛加入戰盟沒多久。
孤劫見到她時,她正持着一柄紫色寶劍,在竹林里勤修苦練。
孤劫就這麼遠遠看着,見慣了天界的美人,她的容貌堪堪中上等,只一對兒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有特點。穿着一襲蔥綠的齊胸襦裙,梳着雙環髻,個頭矮矮,像極了某個大戶人家裏還沒長成的小丫鬟。
劍倒是舞的挺美,時而剛硬,時而柔和,透着禪意。
孤劫知道,這是她以“問情劍”作為根基改良的“禪意劍”,哦,此劍還有一個名字,斬龍劍。
孤劫想到斬龍劍的來歷,一抹笑容在他嘴角徐徐散開。
一個原本屬於遙遠未來里的人,他天天想,日日盼,如今竟然近在咫尺。
那些從司命盤裏捕捉到的影像雖然逼真,始終是假的。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其中最大的不同,影像是沒有溫度的,美人如花隔雲端,遙不可及,但是現在他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靈氣,甚至嗅到了一抹屬於她的幽香。
此刻的感受,非“奇妙”二字不可表述。
孤劫怔怔的向前走了幾步,又猛然停下來。
他的眼神逐漸深邃,他並沒有轉世成夜遊,眼前這個觸手可及的女人,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樓?”
林間深處忽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孤劫的思緒。
他目望一名黑衣男子由遠及近而來,因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些出入,頓了一頓,才確定是素和。
孤劫的心緒又是一陣翻滾。
“奇怪。”身後澄空忽然開口說話。
“怎麼了?”孤劫的目光仍在素和身上,沒有回頭。
澄空道:“他是焚燈。”
孤劫聽明白了,轉頭看他:“是焚燈,不是分身?”
澄空遙遙指着素和,聲音沉重:“他是小僧的長明燈所化,小僧不可能認不出來,分身體內,不可能有長明燈。”
孤劫深深皺眉:“同一個時間節點,出現同一個人,卻有着兩個身份?”
澄空十分篤定:“是的。看來像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思考這其中的奧妙。
孤劫先打破沉默:“只有一個解釋,前世與今生重合了,或者倒置了。”
澄空頷首:“我們可以推測,焚燈稍後通過婆娑眼回到兩百萬年前種分身,並沒有成功,他死了,真身入了輪迴。”
孤劫接着道:“所以他不會再回來,世間只剩下一個素和,悖論消除。”
澄空嘆了口氣:“我寺自從以收割分身閱歷的方式,代替紅塵涅槃開始,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情。”
孤劫呵呵一笑:“不足為奇,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話未說完,他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漸漸地,他的雙眼熠熠生輝。
澄空畢竟也是佛祖位階的人物,孤劫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前輩,您瞧焚燈的情況,不是和您一樣么,他人還活着,卻已經轉世兩次了。小僧可以利用婆娑眼,將您送回兩百萬年去……”
“不!”孤劫從頹喪中活了過來,神采奕奕,“稍後我會想辦法鑽進焚燈的佛燈里,讓焚燈將帶我回‘過去’。我想,他之所以會死,一定和葉隱有關,我便順其自然……倘若葉隱殺不了他,我與他同歸於盡。”
“前輩……”澄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捨不得?”孤劫眯起眼睛,“你想去告訴焚燈,改變他的命運?”
澄空不答,但心中確有此意。
孤劫冷笑道:“你佛域修者的修行,原本就需要在紅塵中不斷歷練。善謹的收割分身之法,是為了保護心志不堅之輩,那些弟子,是給你們佛域充人數、撐門面的,根本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真正的中流砥柱,善謹從來都是教導他們親入輪迴,在紅塵中不斷頓悟,你也是這樣從輪迴里走過來的,你心裏應該非常清楚。”
澄空嘆道:“正是因為清楚,才怕他受苦。”
“呵,受苦。”孤劫微微笑着,聲音陰陽怪氣,“你不是怕他受苦,你是不想他成佛。”
“前輩此話怎講?”澄空驚訝,“天界無人不知,小僧一貫傾力栽培焚燈。在他幼年時,還刻意指引他前去禁地,希望他可以像小僧一樣,能得到您的指導……”
“呵呵呵,我指導你,乃是受了善謹所託,你其實並不清楚我會不會指導焚燈,但你非常清楚一點,焚燈的真身為鈞天業火種,靠近蓮花湖內來自陰世界的渡魂水,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看到澄空臉色倏變,孤劫嘴角劃過鄙夷,“妖的智力發育周期比人族長了數倍,你將年幼的焚燈扔在一群精英弟子之中,同樣的歲數,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導致他敏感自卑,自暴自棄,時常來我湖邊痛哭流涕。後來,他在我的開導之下稍微有了些自信,你深感不妙,開始帶他參與各種法會,在人前將他捧的極高,好似你佛域佛子一般,神佛魔三界的目光注視在他身上,令他被師兄弟們孤立,也令他孤立起自己,人前人後不敢有絲毫的行差踏錯,逼着他給自己的敏感自卑,戴上一副孤高冷艷的華麗面具……”
說著,孤劫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面具戴的久了,他摘不下來了,催眠的多了,自己真就信了,現在的他,從骨子裏變得自視甚高,無情無義,麻木不仁……”
他又知道了。
澄空想要辯解,但他明白孤劫並非推測,是在指責他!
“數百萬年來,他在你的刻意指導下,早已背離了真正的佛道,且越走越遠。而這一切,只是因你一個私心。”孤劫指着他,斥責道,“他是個物化妖,是你的長明燈,是令你名揚天界的最強武器。他化形,你礙於顏面不得不送他去修行,可你私心卻是想毀了他的,使長明燈只是你的個人武器!你想將他牢牢抓在手心裏,才會覺着心頭安穩,你不敢任由他成長,不能容忍他脫離你的控制!”
澄空垂頭念了聲佛。
“從天行和素和的天資悟性來看,若是焚燈得你真心栽培,數百萬年,他的境界早該進階佛主,甚至接近佛祖邊緣,你一手毀了他,竟還想改變他重生悟道的命運,令他繼續錯下去?”
澄空雙手合十,羞愧難當:“前輩,眾生心中都有的那點陰暗,連自己都不敢輕易面對,您就這麼拿出來,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僧實在……”
孤劫搖了搖頭:“你自己有多少斤兩,你比誰都清楚,當年善謹也是座下無人,才選擇了你,並以長明燈相贈,讓你在佛域、在天界站穩腳跟。可是,你太過依賴那盞燈了……”
澄空苦笑道:“小僧亦是不理解,前輩心如明鏡,為何從前不告訴焚燈。他幼年時愛去尋您聊天,您只需多多點撥他,悉心教導他……”
“我與他聊天,是我閑着無聊。”提及此,孤劫亦是心中鬱郁,“他對我而言,與路過的魚蟲花鳥毫無區別,我是日行一善,隨口一勸,他聽不聽,聽多少,最終成為一個什麼樣子的人,與我何干?我將我所有的憧憬和感情,都寄託給了來生,何曾想過,我嚮往的那個生死兄弟,竟就是自小來我湖邊痛哭的孩子……”
何等的嘲諷。
孤劫疲憊的閉上眼睛。
澄空雙手合十,保持着垂頭狀態,一動也不動:“果然,人無論修鍊到哪個階段,首先需要戰勝的,總是自己的私心……”
“我不管你是真悔悟還是假悔悟,從此一刻起,你不許再插手焚燈的修行,他的一切,由我做主。”
孤劫打斷了他的話,閉着眼睛淡淡道,“你莫要覺得我進入了天人五衰,便是個廢人了。我性子溫和,曾是魔界裏出了名的窩囊廢。可我的孤劫刀,你是清楚的。我不愛與人陰謀算計,更不喜殺人,我日行一善,是為我來世的妻女積德種善因,可若是有人敢擋我的輪迴路,我孤劫諸天神佛皆可誅。”
他說的雲淡風輕,沒有一個重音,卻字字砸在澄空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後天更啦~一天還是寫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