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生活(上)
八月的燕城比南方稍顯涼快一些,但是空氣中浮動的燥熱,還是讓不少人覺得難受。樹上扒着不止一隻知了,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叫着,累了歇一會兒,喘過氣來繼續叫。儘管醫院到處都開着空調,但是人一多,這個溫度就有些上不去了。
得到出院許可后,沈鶴拎着行李箱在護士們的依依送別下,邁出了心外住院部的大門。
外頭的陽光很強烈,沈鶴抬起手遮住頭頂的光線,眯了眯眼睛,拖着行李箱朝着醫院大門外走。門口依次停着幾輛出租車,他隨手召來一輛,坐上去直接報了燕城醫學院的名字。
燕城醫學院坐落於北山腳,每年能夠為各大醫院輸送不少醫學人才。宋霖的遺體就是捐贈給了這所學校。當初簽遺體捐贈協議的時候,他是親口囑咐要在死後把遺體捐贈給這所學院。加上前段時間,托經紀人的福,他死後器官捐贈的對象以及遺體最後的去向都被報道了出來,沈鶴當然知道這個時候該去哪裏祭拜下自己。
“小夥子,你是醫學院的啊?大熱天的從醫院出來就回學校……”
燕城的出租車司機愛嘮嗑,沈鶴坐在副駕駛座,聽到旁邊的司機開始找話題,將視線投向車窗外:“有點事。”
司機瞧見他似乎不太愛說話,也沒再繼續,開了電台收聽起節目來。
電台主持人聲音甜美,正在講着最近的娛樂八卦。從新晉影帝盛伯雍,主持人又講到了某劇組打算公開選角的事,司機大叔一路上聽得津津有味。沈鶴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忍不住揚起一個弧度,又重新扭頭看向車窗外。
按照約定,他應該在出院之後馬上回家。但是沈鶴在邁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忽然改變了主意,想要去一個地方,和過去的那個宋霖正式告別。
*
出租車沒有停在醫學院門口,而是根據沈鶴的意思停在了學校北門的山腳下。那裏沿着山路往上走一段,就是一座公墓,和其他地方的公墓不一樣的是,在那裏佇立着一面由許多石碑構成的牆。司機幫着沈鶴把行李箱從後備箱拿出來,看了眼這個年輕人,忍不住問了句:“這裏打車不是很方便,要不要我等等?”
沈鶴謝絕司機的好意,轉身拖着行李箱往公墓那兒走。
沿着公墓的台階和石板路,沈鶴慢慢地往前走,直到站在了他想找的那面牆,終於停下了腳步。
紀念碑被擦洗得很乾凈,一旁的牆面上,刻着燕城至今捐獻出器官或遺體者的姓名。沈鶴在那裏找到了宋霖的名字。
一個人生前也許有過無數的榮耀和名譽,但是死後,終歸不過是一抔土。就連可刻在牆面上的名字,也並沒有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宋霖曾經是個影帝。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宋霖因為心臟移植手術,又成功復活了。
沈鶴伸手,摸着牆面上“宋霖”兩個字。指腹下冰涼的感覺,清晰地告訴他這一切從今天開始,真真正正地過去了。他要做的,不是沉溺過去,緬懷從前,而是站起來,將人打到,重新站回到聚光燈下最巔峰的位置。
這一次,沒人可以在背後動手腳,企圖踩下他。
“……這個劇本你真的要接?對方的編劇聽說是個新人,這個風險太大了,你才剛剛拿到影帝,不能冒險……”
身後突然傳來焦慮的聲音,一邊走一邊說,似乎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沈鶴回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從台階下走來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着。說話的那一位神情擔憂,試圖勸誡什麼。至於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神情嚴肅,沒有回頭:“工作的事回去再說,我想先……”
男人說著,忽然抬頭。沈鶴的視線不經意間與他對上。
“你好。”男人先開口,長腿一邁,不急不慢地幾步就走到了沈鶴的面前,“你是宋先生的粉絲?”他說話時,一開始的視線停留在沈鶴的臉上,但是後面很快又轉移到了別處。
沈鶴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自己的手還停留在宋霖的名字上。他恍然收回手,點了點頭:“算是吧。”
這個男人沈鶴認識。就在事發前一天,他坐在大禮堂里,親眼看着這個男人走上獎台,結果頒獎嘉賓手裏“最佳男主演”的獎盃。前幾天在醫院,儘管當時眼鏡掉了,但是他看得清楚,也是這個男人伸手拉了他一把,才免得讓他被車子撞。
這個男人,是新晉影帝盛伯雍。
沈鶴最早認識盛伯雍,是在之前合作的一部電影。因為有些特殊原因,他們有過短暫的合作關係。宋霖比盛伯雍要年長几歲,那時候在劇組裏合作,完全是一副拿他當娛樂圈後浪來看的態度。這個男人不止有優越的充滿陽剛氣息的外表,而且有着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宋霖那時候就知道,盛伯雍會是自己強有力的對手,但娛樂圈就是這樣,不進則退,輸給盛伯雍,他並不覺得氣憤。
但是,對外人來說,儘管只有過一次合作關係,宋霖和盛伯雍在電影節上已經因為影帝結了仇。
所以,在這裏遇到盛伯雍,沈鶴是很意外的。甚至於,當他看到盛伯雍親自給刻着宋霖名字的石碑反覆擦拭的時候,他有一瞬的疑惑。
像是為了回答沈鶴的不解,盛伯雍低聲道:“宋先生喜歡乾淨。”
是的,宋霖喜歡乾淨。喝水的杯子每天都要洗,自己用的東西絕對不允許別人再用,尤其是鞋子、衣服、水杯這類。
可是這些習慣,除了經紀人和助理,沈鶴當初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在閆寧面前,他都沒有因為對方犯懶的時候拿自己的茶杯喝水,表露出任何不滿。
看着站在身前的高大男人,沈鶴微微皺眉,到底沒去問原因。他看了跟在盛伯雍身邊對方的經紀人一眼,沒有再停留,拖着行李箱,往山下走。
盛伯雍沒有回頭,仍舊仔細地擦着石碑上的灰塵。但實際上,剛才那個年輕人似乎已經擦過一遍了,宋霖的名字乾淨得就好像他本人給人的印象。
“剛才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挺眼熟的。”
盛伯雍的經紀人葛暉扭回頭,見他還在擦石碑,忍不住找話題拉回對方的注意力,“你還記得沈鶴這個名字嗎?”
反覆擦着石碑的手停下了動作。盛伯雍扭頭看着葛暉,後者仔細想了想,略微側頭看向向著山下延伸的石階,好像還能看到那個拖着行李箱來見偶像一面的年輕人。
“這次你接的劇本《天工》,當初比賽勝出的時候,我有看過編劇的照片,好像就是這張臉,不過看起來臉色要更白一點。名字……就叫沈鶴,跟宋霖心臟的受捐者同名。”
盛伯雍的視線投向石階,然而那個站在石碑前,用手指撫摸着宋霖名字的年輕人卻已經只剩下一個瘦削的背影。回想起來,只有那張看起來十分俊秀的臉,還有那雙藏在鏡片底下的陰霾過後清澈的眼。
*
原身的家在大學城的一家書吧的二樓。
沈母和沈父結婚的早,但是遲遲沒懷上孩子,好不容易懷了一個生下來,卻被醫生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左心室發育不良,除了早點做心臟移植,沒有其他治療方法,就算活下來也最多只能到成年。為了這個孩子,夫妻倆勞心勞力,親眼看著兒子創造了第一個奇迹活過了二十歲,也考上了大學,夫妻倆辭掉工作,陪着孩子一起來到燕城,在大學外開了家書吧,一方面賺錢籌集治療費,另一方面也為了就近照顧孩子。
“怎麼回來的這麼晚?”沈父在整理書架,沈母就在櫃枱前收銀,聽到門口風鈴聲抬頭看見沈鶴拖着行李進門,趕緊過去接行李。
沈鶴看着不大的書吧內,零星坐着的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女孩,隨手提起行李,減少輪子的摩擦:“媽,往哪裏上樓?”
心臟移植手術成功后失憶的病例,全球也沒有多少。心外的專家們聚集在一起,對比各種腦部ct照和沈鶴的術後生理反應開了幾次專家會議,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他在手術過程中幾次發生心臟停跳,血壓過低的情況,導致大腦供血不足,使得出現了暫時性失憶的癥狀。
這個解釋沈父和沈母都接受了。所以聽見兒子不記得上樓的位置,沈母一點也不奇怪,忙讓沈父看好店,自己帶著兒子往二樓走。
從一樓的書吧到二樓住房,只有一條很狹窄的樓梯,只一人寬,每走一格台階,就會發出吱呀聲。
沈鶴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看到沈母打開門后的畫面,他的心底仍舊驀地沉了下。
心臟移植並不是什麼小手術,對於沈家來說,負擔很重,所以能節省的地方他們是一定會節省的。其中就包括了住宿的條件。
這房子僅有兩室一廳一廚一衛,每一間的空間都不大,但是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尤其是沈鶴的房間,是這裏最大的一間,從床到書櫃再到堆滿了東西的桌子,都整理得十分整潔。
沈鶴看着這一切,只覺得沈家夫妻對這個兒子的悉心照顧讓人心疼。他放下行李箱,回身第一次擁抱住沈母:“媽,過去辛苦你和爸了。以後就好了,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