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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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星出院后,距離高考就只有四天了。
在住院的時候,母親只來看過她一次,還是替她送練習冊。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心裏愧疚又心虛,知道母親一定被她氣死了。
嚴熙光倒是每天都會主動打電話給她,時間准得很: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晚上五點。
除了事發當天他情緒失控哭過一次,沈木星再沒有在他的電話中聽出過多的情緒,他依舊如平日那樣沉穩,安靜,倒是也更溫柔些。
住院第三天,她和嚴熙光的通話被趕來醫院的母親抓了個正着,那時候她已經能下地了,站在病房門口打電話,母親恰好去回家為她取代數練習冊,見到她躲在門口打電話,一腳就把門踹開了。
病房裏的人都嚇了一跳,所有人都看向母親。
母親大概是誤會了,以為她要走。
“給我。”她那張彷彿蒼老了十歲的臉龐異常憤怒,似乎是剛剛從哪裏受了刺激回來的,朝沈木星伸手要手機。
沈木星嚇了一跳,趕緊一瘸一拐的走回床上去,把手機捂進了被子裏。
“把手機給我!”母親走到病床前,冷冰冰的看着她。
沈木星怯怯的看了一眼旁人,委屈的看向母親,小聲說:“媽...小點聲...這裏是醫院。”
“你還有臉?你還知道要臉了?”
沈木星的耳根瞬間紅了半片。
從小到大,她都未曾承受過這樣重的話。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母親,眼睛裏升騰起的水霧也沒能讓母親的臉龐柔和半分,她咬咬唇把臉別過去,嘴唇瞬間失去了血色。
母親“啪”的一聲把練習冊摔到了她的被子上,厲聲道:“給我看書!”
沈木星沒有動,咬了咬牙。
“你是不是跟我耍?”母親對於她無聲的反抗十分憤怒。
“我不看!我要睡覺!”她一把拉上自己的被子,蒙住了頭。
母親劇烈的喘息聲清晰可聞,似乎是壓抑了多日的情緒被一根針戳破了一樣,瞬間爆發,她閉了閉眼,咬牙切齒的說:“你就是來討債的呀!你就是來討債的!”
“你現在搞成這副樣子,你讓你媽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母親說著,把自己的臉抽得啪啪作響!
沈木星被她的樣子嚇壞了,被子裏爆發出一串壓抑的哭聲。
“你金花阿姨對你多失望你知道嗎?”
“她憑什麼對我失望!”
沈木星突然掀開被子哭着說:“我沒要過他家一針一線,我又不是她的女兒!她憑什麼對我失望!”
母親走過來,扯開她的被子逼視着她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夏家把聘禮都給我了!給我了!可現在呢!我不僅不能退這些錢!還要借這些錢來...來...”
母親說著,又再一次閉上眼,仰起頭,兩行熱淚滾落了下來。
她似乎是絕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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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沈木星趁母親在陪護床上睡着,拿着電話躡手躡腳的走出了病房。
“喂?”
她站在醫院的電梯旁,把電話放到耳邊。
“怎麼這麼晚打來。”他那頭也是很安靜,沈木星卻在電話里隱約聽見了‘叮’的一聲。
她皺了皺眉,抬頭看看電梯上的數字屏。
電梯還在五樓,而她這裏是六樓。
她一定是聽錯了。
“我媽今天在我這裏睡,我偷偷打給你的,想跟你說幾句話,你在家吧?”沈木星柔聲說。
“嗯。”他的聲音像如同墜入深潭的石頭。
“我媽媽是不是找過你啊?跟你說過什麼,就像電視裏那種...逼你離開我什麼的?”
“沒有。”
“那如果她去找你,讓你離開我,你會不會...”
“不會。”
“那你會不會突然消失在我生活里呀?比如說搬家...”
“也不會。”
“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下頭,用腳尖頂着牆壁蹭來蹭去。
“挨罵了?”他問。
“嗯...可是總比前兩天那樣根本不來看我強吧...她罵我發泄發泄我還挺開心的。”
“不過...嚴熙光,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們只是還不夠成熟,等我們再成熟些,一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對不對?”
嚴熙光沙啞的笑了笑,吸了口煙,說:
“對,木星聰明。”
沈木星長長的吸了口氣,閉了閉眼。
“我答應我媽了,高考之前絕不能見你,我不能再氣她了,看她跟我操心我心疼。”
“這也正是我想告訴你的。”他說。
沈木星又給自己打了打氣,說:“嗯嗯!我們倆沒什麼丟人的!我一定要好好考,考上清華,考上北大,飛黃騰達回水頭來迎娶你!”
“吱嘎——”不遠處的病房門被打開。
沈木星渾身一顫,回過頭去,只見母親的頭探了出來,面色冷凝的看着她。
她趕緊捂着電話小聲說:“熙光!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
“嗯。”他咳嗽起來。
“你注意身體呀!我掛了!拜拜!”
“木星。”他突然咳嗽着叫住她。
“...我愛你。”
微笑,掛斷。
她突然間不慌了,慢悠悠的走回病房。
之後的很多個日日夜夜,在她面對親戚的目光,面對母親的冷漠,面對人潮洶湧的巨大孤獨時,想起他的這句話,她就並不會感到無辜。
縱使前方有星辰大海,她也囿於誓言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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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出來的那一天,沈木星已經被母親送到廣州的表姑家呆了半月有餘。
沈木星看着電腦上自己的成績,即刻打電話給母親,像是交了考卷的學生一樣,問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可以回家了嗎?
她的成績雖然考不上清華北大,但也並沒有令人失望,起碼考上一個重點大學綽綽有餘。
然而母親的回答卻是:“你現在敢給我跑回來,我就吞安眠藥給你看!”
沈木星再次想起高考結束之後的那一天,母親非要把她送到廣州,沈木星不從,她就在家裏尋死覓活的混亂場景。她的心裏一陣煩躁。
她咬了咬腮,無力的說:“媽,你別鬧了。”
已經半個多月了,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你表姑說了,中山大學好,報志願的時候媽就給你報這個...”
沈木星忍無可忍的打斷她:“我再跟你說一遍,你沒有權利替我報考!”
“我是你媽!”
沈木星脫口而出:“你不是我媽!”
母親突然變得歇斯底里:“你再說一遍!我不是你媽我是誰媽!你和你那不省心的弟弟一個樣!都是討債鬼!”
“你罵我別帶着我弟!我和我弟都不是你親生的!你對我弟冷漠,你對我折磨!我們倆才是來還債的!”
表姑聽見母女倆吵了起來,穿着拖鞋懶洋洋的走過來,把電話奪過去狠狠地撂下了!
“吵吵吵!你們母女倆天天吵!再吵就給我回家去!”
沈木星猛地站起來,火氣衝天的說:“回就回!”
“哎呀!逗你玩呢!坐下!”表姑突然沒正經的笑笑,拉住她的胳膊。
“你放開我!我要回家!”
沈木星說著走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表姑走過來,站在門口,端着肩膀,問:“怎麼?去找你那個小男朋友?”
“我媽說話不算數!說好了高考之前不許見他,現在高考都結束了!還是不讓我見!”
表姑輕飄飄的摸着手上的鑽戒,說:“那他怎麼不來找你呀?”
沈木星的動作一頓。
“他...他忙着呢!你都不知道他店裏的生意有多忙!這裏可是廣州!又不是溫州!說來就來啦?”
表姑說:“呦,某個姑娘可是羞答答的跟我說,某人千里迢迢開着車給送練習冊的故事,既然那麼忙,當初怎麼有時間從水頭跑去溫州跟你開房啊?”
沈木星把手裏的衣服摔進行李箱裏,回頭瞪表姑:“我再說一遍!所有事情都是我主動的!和他沒有關係!”
“哦,種你輸卵管里的那顆爆炸了的小種子也跟他沒有關係哦?要不要這麼倒貼呀?你在醫院裏拆線縫線的時候他在哪兒啊?在店裏做縫衣服啊?儂腦子秀逗啦?”
沈木星繼續收衣服,動作越來越大,眼淚悄無聲息的流。
“你們根本就不懂。”
“我不懂?老娘挺着大肚子去追男人吉普車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子裏呢!我告訴你,別跟你媽作對,這世間上真正愛你的人只有父母。”
“愛我?這叫愛的暴力!從小操控我,逼迫我,讓我學習!讓我復讀!讓我考第一!難道我選擇跟誰談戀愛也要她決定?她有這火力怎麼不對我弟使啊!她但凡往我弟身上用一點,我弟也不至於去河裏撈屍體吧?我都懷疑我弟不是親生的...”
“他還就不是親生的。”
此時此刻,沈木星彷彿看到了一面模糊已久的鏡子,突然被人用手擦開了一塊。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看著錶姑。
表姑點了一支煙,大咧咧的說:“你們家的那點破事兒,我都不稀罕說。你呀,能呆就呆,不能呆就跟小姑吃火鍋去,咱們就看着,看你的那小裁縫什麼時候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