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手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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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這位舊友薛阿姨在年前來過家裏一次。
那天他們還在打牌,沈木星在客廳看電視,就聽見薛阿姨一邊搓麻一邊抱怨着自己女兒有多渾,不好好學習成天跟小男生去滑旱冰,成績穩穩地倒數第一,害得她月月家長會挨老師批。
母親情商那麼高的一個人,竟然在那個時候又忍不住誇起沈木星來,講她小學升國旗時當廣播員,講她初中被兩個科任老師掙着當班長,講她高中時被一個男生寫情書,回家把情書交到了媽媽手裏。
後來薛阿姨沉默着不出聲了,母親卻還在那裏眉飛色舞的說。
沈木星回過頭去一個勁兒的朝母親乾咳,就看見薛阿姨悄悄的用眼睛瞪着母親。
被送到醫院的途中有過清醒,她竟然依舊忍不住的想,薛阿姨一定是在報復母親。
其實這位薛阿姨確實是信口說的,宮外孕哪那麼容易一眼就看出來,只不過是說出了一個她能想到最危險的情況讓佘金鳳把孩子送進醫院去,總歸出不了錯。
可她不得不害怕了,她越來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在疼痛中昏天暗地,那種疼痛令她終身難忘。
腹腔的血液似乎變成了噴發出的灼熱岩漿,迴流過五臟六腑,將每一存每一毫都燃燒着,她同時承受着想要嘔吐和撕裂樣的痛苦,被折騰得快要休克。
後來又一段時間她是失去意識的,再次短暫清醒的時候就已經躺在手術台上了,那是她第一次上手術台,和電視裏一樣,巨大的圓形手術燈很刺眼,慘白慘白的,冰冷的機械擺在身側,各種儀器的聲音此起彼伏,許多穿着淺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護士圍着她忙碌,沈木星慌了,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虛弱的問了一句:“我怎麼了...”
沒有人理她。
一雙年輕女孩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看着她,旁邊是個帶着皺紋的女人眼睛,女孩規規矩矩的看着她,像是沈木星平時看練習冊一眼認真。
有一隻手套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視線里出現了一根針管,沈木星本能的躲了一下,那女孩就輕輕的安撫她說:“要手術了,打麻醉,別怕。”
“我怎麼了?”她又問。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
她的四周彷彿罩着一個真空罩,所有人都聽不見她在說話。
一根很粗的針管扎進了她的血管,沈木星攥緊了拳頭,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身體像是被放掉空氣的氣球,沒有知覺了,聽覺卻還在。
朦朦朧朧,她聽見那上了年紀的女醫生隔着口罩悶悶的說:
“小姑娘第一次懷孕就是宮外孕,夠倒霉的。”
“腹腔內出血...左側附件正常...左側輸卵管壺腹部增粗...止血鉗...”
手術室門口的燈滅了,沈木星被推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彷彿在手術室里呆了十幾年,否則為什麼母親撲上來的時候,面容已經顯得那樣蒼老。
她的一隻手掛着吊水,一隻手綁着什麼東西,尿道口脹痛極了,被插着導尿管,動一下就像是在上刑。
腦子全部是麻掉的,表情那樣無辜。
像個剛剛來到世上的新生兒。
一位醫護人員問了父親一句:“產褥巾和便盆都準備好了嗎?”
母親回頭對嚇傻了的父親吼了一句:“問你話呢!賊頭!”
父親這才回過神來:“啊?我...我讓小冥去買了...這小子不知道去哪兒了,還沒回來。”
母親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這個挨千刀的!”
沈木星疲憊的閉上眼睛,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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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后清醒的那段時間,沈木星再也沒有見到母親,老實的父親一直守在她的床側,為她忙來忙去。
“爸爸...帽子給我摘了。”
“哎!爸給你摘了。”
“爸,幾點了?”
“4:00了。”
“一個小時了。”
“爸,幾點了?”
“5:00了。”
天亮了,嚴熙光也沒有來。
沈木星躺在床上,半邊身子已經麻了,卻還是不敢翻身,她想,如果嚴熙光來了,她一定要哭給他看,告訴她這個導尿管有多難受。
後來導尿管拔掉了,嚴熙光也沒有來。
隔壁床的一個也是一個剛做完手術的女孩,不過她是提前發現宮外孕的,沒有她這麼嚴重,那女孩沒有爸爸媽媽來看護,只有一個奶奶,女孩有幾分痞氣,男醫生來查房的時候還嬉皮笑臉的問:
“醫生,您能告訴我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宮外孕嗎?下次我好預防預防。”
沈木星朝她看過去,她正仰着頭朝那年輕的男醫生笑。
男醫生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在手裏的查房記錄上打了個勾,冷冷地說:
“注意衛生。”
女孩瞠目結舌。
不知為什麼,明明說的不是她,沈木星的臉卻“刷”的一下紅了。
父親似乎發現了沈木星的窘迫,生怕她有心理壓力,趕緊安慰着說:“女兒,醫生說你體質異常,說什麼輸卵管發育不良,才會宮外孕的,不過沒關係,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別上火啊!”
沈木星看着父親,直勾勾的:“爸,我是不是不能生小孩了?”
“傻丫頭,當然能了!生個病,沒啥丟人的,別瞎想。”
沈木星乖巧的點點頭:“我不丟人,我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第二天外婆來了,進門就哭,哭得沈木星心煩。
“囡兒,你怎麼這麼傻呀?”
“您不說我是人精么?”沈木星蒼白的笑了笑。
“你們啊!都不讓我省心啊!”
外婆的老淚不住的流,似乎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一個勁的哭,後來沈木星受不了了,說:“外婆,你走吧,我掛幾天消炎藥就出院了。”
外婆剛走,沈木星的手機就響了,她趕緊拿起來一看,屏幕上的名字讓她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她抬頭看了看父親,說:“爸,你先出去,我接個電話。”
父親是個悶葫蘆,脾氣好又不像母親那麼管她,看了她一眼便背着手出了病房。
沈木星迫不及待的接起電話,嚴熙光的聲音就出現在了耳畔。
“木星。”
他的語氣形容不上來,特別疲憊,沙啞,又沉靜。
像是被大浪淘過之後的沙。
“你怎麼不來看我?”沈木星咬咬牙,一雙眼變得渾濁不堪。
“木星,你還疼嗎?”他問。
“不疼。”沈木星賭氣的說。
“我...會去看你。”
“你別來,”沈木星吸吸鼻子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被他們逼着排尿的樣子。”
“木星...”他叫了她一聲,突然就哭了。
他的哭聲讓沈木星臉上的生氣頓時送垮了下來,緊接着,她也跟着啜泣起來。
他們就這樣,隔着電話,啜泣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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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后。
沈木星用紙巾擦了擦鼻涕,大咧咧的和他閑談,這份瀟洒就連她自己都對自己刮目相看。
“嚴熙光,你知道什麼是宮外孕嗎?”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沈木星不禁想起他們第一次用安全套時的慌亂與笨拙。
她把從隔壁床女孩那裏聽來的話又對他重複了一遍,說:“就是一個小胚胎沒跑到正地方,卡在半路上了,然後它越長越大越長越大,最後只要我小小的運動一下,它就會撐爆那條管道,我就差點大出血而死。”
她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帶着剛剛哭過的濃重的鼻音。
好半天,電話那頭的嚴熙光才重重的清了一下嗓子,沒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特別不舒服。
沈木星皺了皺眉,說:“好了好了,我不嚇唬你了,”
他說:“木星,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沒用...”
沈木星看看病房裏的其他人,捂着電話小聲說:“你別上火啊,沒事,我一點都不疼,我也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她說完這句話時,連忙抬頭看看其他人,生怕被人聽到,笑話她是個沒臉沒皮的姑娘。
嚴熙光突然說:“木星,我不能跟你說了,明天打給你,好不好?”
“你真的不來看我?”
嚴熙光沒回答。
沈木星想了想,說:“算了,我媽馬上就來了,你來會惹麻煩的,答應我別來看我,我沒事,過兩天就活蹦亂跳了。”
“嗯。”他從始至終也沒說來看她,這讓她的心突然感到隱隱的抽痛。
沈木星又急急的補了一句:“嚴熙光,醫生說,已經把我一側的輸卵管切了,我就剩一個了,以後也能生小孩,但幾率不是那麼大了。”
嚴熙光那頭沉默着,最後輕輕的說了句“沒事”來安慰她。
“我告訴你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她威脅。
“不會,我不會不要你。”他柔聲說。
“是啊,你可是說了我少胳膊少腿你都要我的,何況就少了一根小小的輸卵管,對不對?”她啜泣着笑了。
電話那頭也傳來沙啞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