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8)

夢裏不知身是客(8)

北方的秋天,空氣中瀰漫著空曠的泥土味,讓人慵懶而乏力。沂家的洋房坐落在這個城市的繁華地帶,出門去便是一條大街,大街寬闊熱鬧,兩邊滿是撐着油紙大傘的小商販。同周家世代相傳不同,沂家的房子是沂成若在北洋軍閥倒台後,花重金買回來的。

洋房由三棟長形的房屋加前後兩個大院落組成。院宅面朝正南,一色的白牆紅頂。房屋之間隔着一條水泥道,兩旁是草地,草地上栽着粗壯的梧桐和長的有些飛揚跋扈的針葉松樹。水泥道的東盡頭便是院宅的後門,西盡頭有一排由洗衣房、廚房、傭人的寢室組成的長條平房,整個房子同沂家寬大的門楣一樣闊氣。

正午時分,沂太太賢瑛才從床上爬起,沂成若一早去了公司,沂銘和凌菲兩人又不在家,她一個人倒落的清凈。沂家的老傭人吳姨打來熱水,問道:“太太,今天用玫瑰花露洗臉,還是用木樨清露?”

“那木樨清露不是用完了嗎?”賢瑛優雅的打了個哈欠,理了理花苞待放般的捲髮,隨口問道。

“用完后,朱太太又差人送了一瓶過來,說是她從江南帶過來的。”

“江南?這陰晴不定的天氣跑去江南作甚,滴點玫瑰花露吧,畢竟那是沂銘從英國買來的,西洋人做的東西當真不賴。”

“好的,太太。”吳姨在熱水裏滴進幾滴玫瑰花露,放上一條桑蠶絲方巾,小心的端過來。

屋子裏飄起幽幽的玫瑰花香。

“沂銘和凌菲跑哪玩去了,怎麼這麼些天都不着家。”

“太太,他們去江南了。”

“江南?”賢瑛的柳葉眉湊到一起,生氣的問道:“他們去江南做什麼?江南就這麼好?誰都喜歡往那跑!”

吳姨嚇的不敢作聲。

“撲通“一聲,方巾被拋進臉盆里,燙的發皺的桑蠶絲在熱水裏膽怯的掙扎着,濺起的水花撲了吳姨一臉。

“她現在還忘不了她那個狐狸精母親,一年一年的往江南跑,做給誰看,今年倒好了,連招呼都不打。沂銘也跟着去湊什麼熱鬧,想把我氣死嗎。是不是打算把那個老狐狸精領回來,好把我趕走!”賢瑛把胳膊環抱在胸前,喋喋不休的說著,因為氣憤,胸脯起伏的厲害。

“太太,少爺說是和小姐去散散心,戰爭剛過去不久,怕是受的驚嚇在心裏還留着陰影。”吳姨小心的替兩位小主人解釋着。

賢瑛轉臉怒目圓瞪道:“我沒說不讓他們去散心呀,這城裏,戲樓、舞廳、棋牌室,熱鬧的地方多了去了,哪裏不能散心,偏要跑到江南,你也是,替他們遮着掩着,這兩個孩子就是被你慣的越來越不像樣。”

吳姨端着洗臉盆,深深的低着頭,現在說什麼,都只會是火上澆油。

半晌,賢瑛站起來,在房間裏踱着步,死死的盯着吳姨的臉,說:“你跟我講實話,這件事老爺知不知道,是不是他指使他們去的,不然沂銘哪裏這麼大的膽,出門耍去不上班,你們當我是傻子啊!好,好,到了,到了,余情未了!那瓶木樨清露呢?啊?”

“太太,在梳妝枱上。”

賢瑛一把抓過木樨清露瓶,用力摔在地上,用腳在上面狠狠踐踏,“江南什麼都好是不是!風景好,人也好!魂都給勾走了,我這一輩子落得個什麼啊!都是妖孽,妖孽!”

她的聲音近乎咆哮,繼而哭起來,“我的命真是苦啊,怪我娘家人走的早,不然沂成若怎敢這般對我。”

“太太”,吳姨的口氣里夾着哀求,忙放下洗臉盆,過去將房門關上,說道:“太太,你心裏難受,不如打電話讓少爺小姐回來吧,少爺前天來過一通電話,說是住在一個姓周的少爺家,是他在英國留學時的同學,電話號碼我都記下了。”

賢瑛的哭泣聲漸漸變小,吳姨見她情緒平和下來,又說道:“少爺還講了,他們在周少爺家做客,都是周少爺在陪他們遊玩,我猜想,他們是不會去尋思什麼人的,太太你也不必太傷心。”

聽了吳姨的話,賢瑛的心情好了些,拿起香帕擦了擦淚水,說道:“我得去找老爺問問清楚,我咽不下這口氣。”

“太太,你現在去問倒不見得是明智之舉”,吳姨好心勸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老爺心裏說不定已將那個江南女子放下,你去一問,倒提醒了他,若他回頭再責罵少爺和小姐,也給小姐提了醒,他們父女二人說不定還真會去找。你知道,經過了戰爭,人的很多想法都變了,從閻王口逃出來的人,是什麼都做得出的。”

吳姨說從閻王口逃出來的人,指的是凌菲,侵略軍在省城血洗女校的時候,凌菲剛巧生病在家,有幸躲過一劫。

“那依你之見,我該怎麼辦?”賢瑛問道。

“太太不如跟老爺講,少爺尚年輕,玩心重,現在公司的業務剛剛重整,還是把他早日叫回來幫忙,好好管教管教。如此一來,老爺不但不會說什麼,還會覺得太太教子有方。”

賢瑛見吳姨的話有幾分道理,說道:“我這就給沂銘打電話去。”又不滿的補上一句:“這個兔崽子要真有良心的話,就不該整日跟在那個小妖精後面東奔西跑。”對於凌菲,賢瑛有着咬牙切齒的痛恨。

江南的秋雨零零碎碎的又落了幾日,行人路上的落葉紛紛洒洒,像鋪上了一層憂鬱的金箔。山上的楓葉漸紅,紅葉下躲着黃葉,黃葉下閃着綠葉的光,重重疊疊,甚是好看。

午後時分,沂銘接到父親的電話,讓他速回,嚴肅而又不容商量的語氣,沂銘很難假以借口。聽到這一消息,四人各懷心思,莫免有些沮喪。沂銘對凌菲說:“菲菲,你不如再多待幾日,回家后秋干氣燥,你又閑暇無事。”又對念薇說:“念薇,我回去后,晚上就麻煩你陪着菲菲了。”

念薇擠出一絲笑,說:“對呀,對呀,菲菲,你就再多待幾日吧。明天我們上山看楓葉,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么。”

念薇說完就沉默了,她實在高興不起來,沂父的電話如噩耗般,正在急速粉碎她積攢的希望。

沉默的還有滬森,他坐在窗欞下吸煙,用細長的手指慢慢彈煙灰,星星點點的煙頭不時觸碰到他的指尖,留下痛心的滾燙。滬森從不在家裏吸煙,可這個習慣,因為凌菲的到來而改變。

他在努力壓制炙熱的情感和那麼多的欲語還休。他不想和凌菲只有風花雪月,可再近一步會怎樣,嫁娶他做不了主,需要徵求父親的意見。況且,凌菲喜歡自己么?滬森不確定。所以,目前他唯一想做的,只有守護。

凌菲對沂銘說:“哥,我也回去。”她從包里拿出一個鐲子塞到念薇的手裏說:“念薇,很高興認識你,謝謝你招待我們,我也沒有什麼能送你的,這個鐲子,可能不是你喜歡的風格,但我希望你能收下。”

念薇客套着接過來一看,是西洋的貴婦飾品,雕花的玫瑰金上鑲嵌着幾顆鑽石,華麗又不失大方,她怎麼會不喜歡,只是不喜歡它的價格罷了。念薇暗自把鐲子捏緊在手裏,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別人看來,不過如廢物之輕。

凌菲說完便拎包上樓,沒有看滬森一眼,她怎捨得離開。短短數日,這個異鄉的地方給了她太多溫暖,滬森每一次的靠近,凌菲都能聽見心裏冰雪融化的聲音,她曾以為她這輩子看着沂銘幸福快樂就夠了,即便愛上,也是沂銘般的男人,可他們千差萬別。

為什麼會這樣?凌菲問自己,生活的變化,讓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凌菲,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也許他只是盡地主之誼,只是紳士,只是把自己當成妹妹。凌菲,你不過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私生女,而他,周氏企業的接班人,你們之間是沒有可能的。

是的,沒有可能。

最後一層樓梯上,凌菲的淚落了下來,飽受風霜的精神快承載不了對幸福的渴望。

高跟鞋敲打樓梯的聲音,一下下擊在滬森的耳畔,當最後一聲停止的時候,他把煙頭揉在煙缸里,隨着凌菲的腳步上樓。在樓梯的拐角處看到凌菲微微顫抖的雙肩,無力的倚在牆上。

還有,她傷心欲絕的眼淚。

念薇回到房間,坐在床沿邊發獃,落花有意,可奈流水無情。這麼幾日,她的美貌和努力表現出的修養還是沒能讓沂銘臣服,他連牽她手的衝動也沒有。多少次努力和豪門沾邊,卻沒有一次成功,念薇清楚自己的心急,她也明白,自己只是沂銘身邊眾多女人中最平凡的那一個,周念薇不甘放棄這次機遇。

問題到底出在哪裏,難道因為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嗎?

這個念頭令念薇很失落,她看着鏡中唇紅齒白的模樣,自言自語道:“這麼漂亮,可惜了。”

良久的自哀自憐,念薇起身打開衣櫥,飛快的翻動裏面的衣服,她決定放手一搏。二十三歲了,真的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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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錦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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