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日頭升起,拖在屋檐下的一根根冰凌子亮晶白潔,折射着五彩斑斕的光芒,盡數分散而開,卻沒能散到西邊的那間屋子。
床上的老人緊摳着黑髮少年的手,乾癟下去的腮一動一動,喉嚨里不斷地發出“嗬”“嗬”的聲音。
“小鈺子……”
老人喘了一大口氣,臉龐湧出期待的神情,“奶奶還想聽……聽昨天你說的故事……”
崔鈺垂着眼皮,眉目鉗在陰暗裏,模糊不清。
昨天不是他,是崔珏。
“奶奶,我忘了。”
老人的胸口突然劇烈起伏,又緩緩的慢下去,她失望的嘆息,“忘了啊……”
寒冬臘月里,氣溫低,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放在床頭柜上的餅乾已經涼了。
老人的氣息一點點虛弱,摳住崔鈺手背的那隻手也慢慢的鬆開。
崔鈺端起碗,“奶奶,我去給你再泡一塊餅乾。”
老人沒有應聲,她的視線停在屋子一角,混濁的雙眼突然亮了一下。
崔鈺視若無睹,抬腳出去。
站在那裏的小差抖着手抹了把臉,嘴裏自言自語,“剛才差點嚇死了!”
不對啊,我不是早死了嗎?
小差又抹了把臉,繼續杵着,等時辰一到,帶老人進府。
他剛當差那時候,偷偷仰慕那位大人,後來有次聽同伴說漏嘴,知道了不少事,都是不能拿出去議論的。
小差無聊的靠着牆壁抖腿,大家都想拍那位大人的馬屁,畢竟難保自己什麼時候出個岔子,被關進去受罰,那裏是連鬼都聞風喪膽的地方。
但也只是想想,因為沒有人敢去拍。
小差有點心悸,昨晚那位大人和另一位大人鬧的不小,據說是因為一個人,具體是什麼人,誰也不清楚。
清楚的肯定也不敢說出去。
大家都怕自己跟着遭殃,一個個捧着小心思做事。
他要多努力,爭取升官發財,分配個不用東奔西跑,加班熬夜,提心弔膽的職務。
小差把玩着勾魂鏈,心想,等會得好生照顧這老人,路長的很。
那位大人應該不會再進來了吧?
這麼想着,屋子的門推開,一個身影踏步進來。
小差立刻面對牆壁。
崔鈺餵了老人兩口餅乾,就沒再能喂進去。
他站起身,狹長的眼角垂落,看了一眼老人,下次再見面,就是在另一個地方了。
九點半不到,王有香清掃完院子,進屋看看。
屋子裏傳出一聲哭叫。
崔大成嘴邊叼着的煙掉到地上,他連忙跑過去,跨過門框的時候,差點摔了。
老人走了。
崔鈺立在台階上,小差拉着老人從他面前經過,戰戰兢兢的彎着腰背,“大人,小的先行離開了。”
崔鈺微昂首,“嗯。”
小差頓時受寵若驚,大人竟然搭理他了,他吞了口口水,生怕自己開心的笑出聲。
一走神,小差把頭抬起來幾分。
崔鈺忽然蹙眉,面前的小孩十一二歲,竟和當年重聚魂魄后的離生有幾分相似,尤其是下巴的線條。
“抬起頭。”
小差嚇一跳,不敢怠慢,立馬抬頭,他愣了愣,很想摸摸自己的臉,大人怎麼一直盯着他看?
耳邊響起陰冷的聲音,“滾。”
小差一刻也沒多留,拉着老人走,心裏不停念叨“嚇死了”。
崔鈺輕嘆着笑笑,他在想什麼?那個人是獨一無二的,無人能及一分。
紀韶不知道崔鈺的奶奶死了,他跟紀高瑞在傢具市場,到處瞎轉。
“爸,家裏不是有搖椅嗎?”
紀高瑞邊走邊看,“壞了。”
紀韶一愣,“壞了?”
他納悶的問道,“昨晚我還坐了,沒壞啊。”
“爸後半夜起來喝水,也坐了一下。”紀高瑞同樣納悶,“早上就發現壞了。”
他脫口而出,“鬼知道是怎麼回事。”
紀韶的嘴角抽搐。
父子倆行走在人群里,快過年了,正是換新傢具的高峰期,人非常多,每家門面里都有人。
紀韶隨意指着一門面,“爸,我們進去看看?”
紀高瑞點頭,他也轉煩了,“去吧。”
門面挺大的,一進去就有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
售貨員眼尖,職業的目光對着紀韶和紀高瑞一通打量,停在紀高瑞身上,她的腳上堆滿熱情的笑容。
“隨便看,今天店裏八折優惠。”
紀韶吃着糖果,“爸,八折。”
紀高瑞看看四周的傢具,明天來可能也會聽到那句話。
“搖椅有嗎?”
“有啊。”年輕的女售貨員踩着細跟皮靴,噠噠噠的過來,“都在二樓,我帶你們去。”
紀韶跟紀高瑞上樓。
二樓擺放的全是各類椅子。
女售貨員親切的搭話,介紹搖椅,紀高瑞禮貌的回應。
紀韶低頭玩手機,他把俄羅斯方塊玩了幾關,就去給崔鈺發短訊。
刪了刪,紀韶發過去一條:在幹什麼?
崔鈺的短訊回的很快:奶奶走了,家裏來了不少人。
走了?紀韶快速把嘴裏的糖咬碎吃掉,沉着臉走到一邊打電話。
電話一通,紀韶就說,“我在傢具市場,陪我爸買搖椅,一會兒就回去。”
他頓了頓,“你哭了嗎?”
崔鈺說,“沒哭。”
紀韶看了眼跟售貨員談搖椅售後服務的紀高瑞,“我很快就回去。”
那頭的崔鈺站在院子裏,他知道他怎麼說自己沒事,紀韶都不會信,索性不去說了。
紀韶想現在待在崔鈺身邊,萬一他哭了,也有個肩膀靠。
“不要胡思亂想。”紀韶挖空腦子想詞兒,“你陪着你爸媽,他們估計很傷心。”
崔鈺“嗯”了一聲。
“那我掛了啊。”
紀韶說完了,沒把電話掛掉,他等崔鈺先掛。
崔鈺也沒掛。
兩人拿着手機,聽着彼此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紀韶哭笑不得,如果回回這樣,那移動要樂死了。
直到紀高瑞喊了一聲,紀韶才跟崔鈺結束通話。
“爸,崔鈺的奶奶去世了。”
紀高瑞驚訝的說,“什麼時候的事?”
他早上經過大門口時還看見王有香了,有說有笑的,也沒聽說老太太走了。
紀韶把手機揣回褲子口袋,“崔鈺回去沒多久走的。”
紀高瑞嘆氣,老太太活到八十了,也算高壽。
“爸,看好了嗎?”
紀韶左右看看,搖椅都差不多。
紀高瑞指了其中一個,“就那個吧,跟家裏的樣式是一樣的。”
紀韶沒意見,家裏那把搖椅有些年了,他記得爺爺在世時,每天都坐在上面,後來爺爺過世,有段時間他看着搖椅,心裏都毛毛的。
挑選好搖椅,紀高瑞付了錢,叫他們把搖椅送上門。
拿着手裏的名片,目光掃過王月迪三個字,紀韶古怪的看着,好像在哪兒聽過。
紀高瑞催促,“小韶,看什麼呢,走了。”
紀韶哦一聲,將名片隨手塞口袋裏。
路過玻璃窗時,紀韶捕捉到一個影子擦過,是石崇源。
紀韶叫了一聲,石崇源不但沒停,反而走的越來越快,像是有什麼在追趕他一樣。
紀韶扯扯嘴皮子,“……”
走在前面的紀高瑞見兒子沒跟過來,正打算回頭去叫,就聽見左邊有個聲音,“大叔,算命嗎?”
紀高瑞尋着聲音看過去,路邊坐着一個少年,一套算命的該有的設備齊全。
“不好意思,我不需要。”
少年吐掉瓜子皮,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大叔,你待錯地方了。”
紀高瑞聽着,覺得莫名其妙,但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不可能跟個小孩子計較,因此就挪開腳步,站到旁邊。
少年笑眯眯的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紀高瑞越發覺得莫名其妙。
少年依然在笑,琥珀色的眼珠子閃着漂亮的光芒,瓜子也沒磕停過,“大叔,你有一個兒子,讀大一,藝術系,畫畫的。”
紀高瑞猛地停下來,感到不可思議。
少年再次詢問,“大叔,算命嗎?”
紀高瑞若有所思,“怎麼算?”
少年拍拍鋪在地上的東西,“誠意。”
當紀韶過去時,紀高瑞在發獃。
“爸,你蹲這兒幹什麼?”
紀高瑞驚醒,面前什麼人也沒有,他咦了一下,“剛才有個小算命的……”怎麼走了?
“算命的?”紀韶的嘴一抽,“爸,你信那個?”
紀高瑞說,“挺玄乎。”
他以前是不信的,剛才遇到的那小孩子能一口說出他的情況,一字不差。
如果不是算出來的,那總不至於特地找人調查他這個普通人。
可如果真是算出來的,也太神奇了。
少年心裏冷笑,崔鈺,上回你抽走了我的一根筋骨,這次可就別怪我了。
那一瞬間,紀韶的心臟猶如被劈開,他下意識捂住胸口,疼的大口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