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寂魂(一)
伏音是我第一個要找的人。
說起來我和伏音算是點頭之交。我在地府呆了很久,她也是。
伏音是奈何橋畔的渡者,以橫笛渡人入世。
以前我常來聽聽伏音的笛聲,儘管她的笛聲靜心,讓人放下一切執念,可我這人不通音律,就覺得極為好聽,用以無聊解悶,放鬆完了便繼續去收集舜蒼的魂魄碎片。
在這之前,轉冥王一再強調我要找的人是渡川上奈何橋畔的伏音。
他之所以這樣強調是有原因的。
地府是人仙魔三界的中轉地,凡是人和魔登仙的記一筆,人和仙墮魔的記一筆,仙和魔轉世成人的也要在這裏記一筆,總之,到了地府全是清一色的小鬼,只是未來走的路不同罷了。
這樣一來,地府不隸屬於三界中的任何一界,自由歸自由,也極其麻煩。
沒有靠山的通常都麻煩。
這裏日日夜夜皆有新鬼來,舊鬼出,魚龍混雜,每日都忙得是頭緒翻飛,亂麻一團粥。也就轉冥王這麼傻的人才肯來這裏當個頭目。
不過也是有好處的,三界匯流之處,八卦多,當然主要是因為八卦的人多。譬如我,便是這泱泱大軍中極有代表性的一員。
今世人界由殊月國主定天下,殊月國有一個公主名為伏音,魔界亦有一個水妖早些年更名成了伏音。
至於我為何知道,便不得不提地府里經常遊盪的那幾隻老色鬼。
這些人常常談論當世美女排行榜,爭論了幾千年亦沒個固定的結果。今世除了仙界幾個出塵的仙子,便數這兩個伏音排得靠前。
若不是魔界的那個水妖心思有些不純正,我真要好好嘉獎她一番。雖然現在的魔族不由我來掌管,但我賞罰分明的優良傳統還是應該流傳下來的,凡是為我魔族長臉爭光的人必定要名垂千古萬世流芳,即便是選美這種小事,也當如此。
譬如說我,那以後必是族冊上用朱紅大筆留下來名字的人。
不得不說的是,渡川上徘徊的伏音要比上述兩個伏音的樣貌好得不止一星半點兒,至於她為何沒有上榜,大概是她已經死了的緣故,老色鬼都不喜歡死人。
嚴格來說,她不是一個真正的死人,而是一縷“寂魂”。
我之所以用“縷”這個量詞,全因這東西就像青煙一樣沒有意識。不算真正地活着,卻也不會死去,只是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地在某一個地方徘徊遊盪,沉於黑暗和寂寞,永生永世不得輪迴。
我承認,我不知道寂魂是不是真能感覺到寂寞和孤獨,也不知道沒有了意識是怎樣的狀態,但只要想想,便覺得可怕。
*
聽了小靈鼠的話,我便踏上曼珠沙華的花海,去往渡川畔。
有清風起,掠過一層一層的花浪,妖冶的卻也是窒息的美。細長的花瓣片片舒展,像極了鳳凰涅槃時浴火的翎羽。
我在前面走着,舜蒼便在後面跟着。我還是不大敢太靠近他,生怕他再有任何閃失,即使他已多番證明自己不會消散。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過後,便遠遠地見到了守在奈何橋邊的孟婆。
孟婆腳下遍地盛開着三生蓮,來地府的死人越多,三生蓮就會開得越盛。
看來,最近地府湧進來許多新鬼。
孟婆臉上還帶着和藹的笑容,我看過幾千年,怎麼看都覺得孟婆是笑裏藏刀。她笑眯眯地遞給一個小鬼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輕聲哄着:“喝吧喝吧…喝了就忘了…忘了就往生…來世就是潑天的富貴…”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我頗為同情地看着那個小鬼喝下了湯,上次我見孟婆這樣說的時候,那個小鬼轉入了畜生道。
果不其然,那小鬼喜孜孜地喝下孟婆湯,雙眼變得迷離,毫無意識地飄過了奈何橋,由招引鬼引着往畜生道方向去了。孟婆呸地一聲沖那小鬼唾了一口口水,滿是憤怒地罵道:“黑心鬼,去死吧!”
我好想告訴她,其實,他已經死了啊。
我正想着,孟婆就朝我這邊望過來,依舊是笑眯眯的表情,沖我招了招手,簡直跟招魂似的。儘管我不怕她,卻還是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我緩步走到她的跟前兒,孟婆笑着將她手中的湯遞給我,聲音極其蒼老,嘶啞着問:“九姑娘,肯喝湯了嗎?”
自我來地府之後,這個問題她問了我三千年,每次我都拒絕了。
孟婆問過原因,我直言她的湯實在太難喝,氣得孟婆罷工好幾日,最後還是轉冥王做了中間人,這件事才算平息。
可沒有辦法,我對飲食異常挑剔,口味亦是舜蒼養刁的,改不了,亦不想改。我現在的修為敵不過一碗孟婆湯,但我不能忘記舜蒼。
我側了側身,指了指身後面無表情的舜蒼,衝著孟婆眨眼笑問:“帝君也在,你問問他讓不讓我喝。”
孟婆嚇得全身都抖了抖,趕緊衝著舜蒼點頭賠禮,說道:“老婆子眼神不好,沒看見帝君也在這兒。老婆子剛才跟九姑娘說笑來着,說笑。”說完她又乾笑了幾聲。
見她如此膽顫,想必是千年前舜蒼砸了地府那次,令孟婆記憶猶新。
孟婆見舜蒼沒有要責備的意思,對我愈發討好,問:“九姑娘今日來可有什麼吩咐嗎?”
我咳了一聲,說:“我找伏音,你可曾見過她?”
孟婆嘆了一口氣,說:“別說了,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還不都是因為她的冤孽,再這樣下去,老婆子我也顧不了她了。”
“怎麼了?”我的八卦之心又開始作祟。
孟婆拿着拐杖杵了杵地,極其氣憤說:“最近進地府的小鬼大都是因殊月國國君赫連成而死。伏音跟這個赫連成曾有過一段情,伏音化成寂魂之前曾在迦羅仙君那裏求了一道詛咒,願赫連成生前因殺孽該受的懲罰,全由她一人承擔。”
我驚了驚,迦羅仙君不給人下詛咒就是好事了,居然還有人去求詛咒。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伏音的膽量。
孟婆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伏音離開后,赫連成都快死了也沒能再見她一面,不知怎的,動輒殺戮數人,搞得地府烏煙瘴氣的。伏音以寂魂的形式存在,但那道詛咒還沒有停止,這樣的殺孽,或許會讓伏音連寂魂都做不成了。”
我再次驚了驚,萬一她死了,那她身上的火種怎麼辦?我對孟婆說:“那她現在怎麼樣?她在哪裏啊?”
孟婆又將一碗湯遞給過往的小鬼,這次的鬼守規矩地喝下了。
她想了一想,說:“九姑娘啊,你也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好說。七枝燈的事情老婆子也聽說了,你想拿到伏音的心燈,就必須解開她的心結。”
我被這句話搞得莫名其妙,道:“我哪知道她有什麼心結?”
孟婆語重心長地告誡我:“伏音現在是寂魂,不能言不能語,不如你去人界殊月國一趟,去問問赫連成,打探打探伏音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我正沉思,回首便看見舜蒼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他和我四目相對,對我輕輕一笑,眉目比碧凈酒還要醉人。碧凈是世間最美的酒,香醇亘古而綿長,沾則醉生夢死。
我心下忽然跳得厲害,靠他近了近,低聲問:“你看我做什麼?”
舜蒼攤手道:“沒什麼。”
我不相信:“肯定有問題,你直說好了。”
舜蒼說:“那個...你的裙子好像爛了。”
我說:“......”
我回頭看了看,果不其然,裙子張開了一個大口子,好好的紫衫羅裙抽出了絲線,襤褸不堪。我腦子一陣發疼,想起今天舜蒼在我後面跟了一路,原來就是為了看這個。
顯然孟婆也看到了,忍着笑,臉都快憋青了。她背過臉去,肩膀一抖一抖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舜蒼說:“有我在,他們不敢明目張胆地笑你,你不必在意。”
我說:“......我好想打你。”
這裙子想必是在曼陀花海被枝蔓劃開的。
這回真是糗大了。
以前我父君總教我,所謂女子,定要跟我的母后那樣活着,像詩一樣,要富有浪漫主義情懷。可我從未見過我的母親,也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證明了我這個人的確不是那塊料子。
但如今舜蒼失憶,我總覺得要在他的心中重塑我良好的形象才行,故今日特意選擇了那條有麗花相隨的道路,也打算矯情一把,誰成想,在詩一樣的畫面中,上天竟然會讓女主角的裙子爛掉。
曼珠沙華可真沒有浪漫主義情懷。
我硬着頭皮用法術將我的衣衫補上,這邊剛剛結束,小靈鼠就從地上竄了出來,頗有衝天的氣勢,赫然又是一個坑。
她歡快地跳了過來,卻不慎撞到了舜蒼的腿上,整個人啪一下被彈到地上,很久都沒有動靜。
我擔心地走過去察看,她的面容極其痛苦,小毛鼻子都已經泛了紅光,卻還死死地閉着眼。我蹲下捏了捏她的毛耳朵,她哼唧了一聲,死活不肯睜開眼。
我知道她是在裝,神色淡然地道了聲:“死了,扔河裏吧。”她極為怕水。
果然,她霍地一下睜開了眼,眼睛裏含着委屈,哭道:“九姑娘,不帶你這麼欺負鼠的。”
知道裝不下去了,她不得不起來,然後爬到了舜蒼的腳下,抱着舜蒼的腳,繼續用哭腔道:“我錯了。”
這次認錯亦然乾脆利落,可舜蒼一臉迷茫,估計他沒搞明白小靈鼠錯在了哪裏。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能嚇得她裝死,定是她害怕自己因撞了舜蒼而受到責罰。
舜蒼彎身,嚇得小靈鼠緊緊閉上了眼睛,他伸手將小靈鼠的一隻耳朵掂起來,舉到半空中轉了轉,看了又看,最後將她扔給了我的懷中。
小靈鼠全程都在裝死,直到確認自己在我的懷中,才敢睜開一隻眼打量情況。舜蒼說:“地上臟。”
小靈鼠愣住了神。小靈鼠扒着我的領口,聲音放得極輕極輕:“天官冊上說蒼劫帝君為人端正嚴肅,不戀俗世,開闢三界平定洪荒之時用一把秋離劍殺盡天下該殺之人。我怎麼看着不像呢?”
天官冊記載了從古至今的所有神仙,記載着每個神仙的功績和生平,可三界劃分之後舜蒼就元神消散了,所謂的豐功偉績也是一些去過洪荒戰場的人口耳相傳。
當然,天上的那些人絕不願意承認建立無上功德的蒼劫帝君是個騷包,有損他們神仙的整體形象。
所以天官冊這個東西比傳言還不真,不足為信。
我不以為然道:“天官冊上還記載轉冥王寬厚仁慈,智慧超群呢。”
小靈鼠瞪了瞪眼,“這…天官冊果然不能信。”
“少女,你的悟性很高。”我誇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