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序言(二)
空明如鏡日月閑,浮生難得懶。
沉沉的空氣中漂浮着暗綠色的瘴氣,像是雨後清晨繚繞着群山的雲霧,青幽幽的三生蓮七七八八的盛開着,每一朵昭着一段劫。
舜蒼剛醒來,我帶他在地府四周轉了轉。
地府設有我的小宮殿,殿外的院子裏有一棵池離樹,池離樹上無花無葉,枯色的枝椏上一根一根繫着的是編成花紋的朱紅繩,流着金色的光。
這棵樹是我來地府那日種下的,上面的紅繩是我在月老那裏討來的,每一枚靈魂碎片到手,便在樹枝上系一條紅繩。
遠遠看上去,簇簇如沖霄的赤焰,十丈軟紅。
“好看嗎?我種的。”我想跟舜蒼分享我這些年所有的一切,包括這棵樹。
舜蒼沒有說話,面容淡漠,刻意地離我很遠很遠,但卻在細細打量着池離樹。
我心裏窒得厲害,低着頭看自己的腳尖兒,踩了踩地上的泥巴,默然了好久。我靠近舜蒼,扯了扯他的衣袖,問:“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定眸看向了我,似乎在考慮。我抿了抿唇,儘可能裝作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半晌,他緩緩張開了懷抱。我有些欣喜若狂,像小鳥一樣撲稜稜撲到他的懷中。
他的**還被封印在離怨界,摸着他的魂魄就像撫過刀刃,毫無人的質感,而且冷如霜雪。
我伏在他的胸膛,隱隱地感覺到他的魂魄在破碎,如雪的絮片開始從他的肩頭裂開,我嚇得把他抱得更緊,慌着心神忍不住地啜泣。
原來這真的是一場夢,他還是要離開,自他死的那一刻我就該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啜泣開始變成了嚎啕大哭,似乎將我這麼多年等待的煎熬都哭了出來,我抱着他的手越來越緊,哭喊着說:“我不要!不要離開我!舜蒼,你不要我了嗎?我撐不住了...舜蒼,我真的撐不住了...”
鬼障怨氣漫襲,堆枕沉雲沒飛穹,霜風湛湛。盞盞青供燈,如同春寒翠微,已覺涼生。
“九姑娘,你再抱着帝君,就要害死他了!”一隻手將我從舜蒼的懷中拽了出來,扯出好幾丈遠,就像一下將我從夢境中抽離。
舜蒼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目光有些迷滯,猛然間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疼得厲害。
抓住我的人正是轉冥王,除了舜蒼,我從未在其他人哭成那個樣子,我站都站不穩,哭道:“轉冥王,沒有了,什麼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又在做夢了。”
可我不記得自己曾睡下過,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未曾睡過。我害怕做夢。
“不是!”轉冥王義正言辭地喝住了我的眼淚,他的眼神很深沉,道,“帝君的魂魄是碎片凝結而成,一時受不了地府的陰氣和你身上的魔氣所以才會這樣。”
我愣住,梗住了淚。
舜蒼緩緩抬起了手,有光片在他手中飛轉,方才從他肩頭的散掉的碎片,又被他重新凝了回來,整個人又完好如初了。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轉冥王。
轉冥王不再賣關子,立刻變出一盞...我實在說不出是什麼玩意兒...
像是冒着綠幽幽光芒的青銅神樹,又覺得像是扔在某個角落裏許久無人問津的翻滾着大花的燭台,一共有七枝燈盤結於上,雕着的花紋有說不出來的詭異。
總之,它確實給人一種很神秘的感覺,讓人覺得很厲害。
轉冥王玄玄乎乎地說:“此件法器名為七枝燈,乃是准提道人所持七寶妙樹衍生出來的奇物,早年曾供於小西天妙蓮清華池畔,又於白面菩薩座下聽經誦佛數百年,是一件極富靈性的法器,有生死肉骨結魂築魄的神力,想來也能恢復記憶吧。”
講了一堆,實際上就最後一句話是重點。千年間葯仙君常常為我送葯,一來二去的這轉冥王也沾染上藥仙君的毛病——啰嗦。
葯仙君給我介紹一株藥物功效的時候,常從它祖宗十八代說起,但凡聽時,我就好打瞌睡。
“重點?”我咬着牙問。
轉冥王頗為正經道:“點燃了這七枝燈,將此物所蘊含的神力化入帝君體內,便...哎!哎!?”轉冥王一個閃身就閃到了七枝燈前,雙手張開,緊緊實實地將此法器護在身後,衝著我喊道,“你幹嘛!?你想幹嘛!?”
我看了看自己手心中竄起的妖火,不明白他為什麼擋着我,疑惑地問:“點火啊?!”
轉冥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咬着牙跺了跺腳,扶額道:“九姑娘,若那麼簡單...我用得着這麼炫耀么...”
此話說得甚有道理。我追問:“那怎麼辦?”
轉冥王瞪着眼說:“這可不是普通的燈!喜、怒、哀、懼、惡、恨、愛,七枝燈要用這七種心火才能點燃,不是...不是你那妖火...”
我愣愣地熄了手中的火,這話說得着實深奧,短時間內讓我接受不過來。不過這也讓我確信轉冥王不是在糊弄我,這玩意兒確實是個奇物。
“那去哪裏找?”
轉冥王見我手中的火熄滅才稍稍有些放鬆,輕輕拍了拍七枝燈,似乎是在安撫它。之後,他惡狠狠瞪過來說:“你不把復活我那地涌金蓮的法子告訴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奶奶的!這個老頭子...
都什麼時候了...
我走近一步,他抱七枝燈就緊一分,眼神異常堅決,看來他是鐵了心要逼我說出法子的。
那些個地涌金蓮自然比不上舜蒼重要,我頗為誠懇地回答說:“南海觀音菩薩凈瓶里的楊甘柳露可救活你的金蓮。”
“騙人!我都試過了!也就撐個三五天,壓根兒沒用!”他立刻拆穿了我的假正經。
哎,這個老頭子跟我待在一起久了,居然也變聰明了。
我面不改色地咳了一聲,補充道:“的確有個偏方。山葉老君的白玉扁拐上繫着一個酒葫蘆,是他登仙道之前偷藏的陳釀。這麼多年沾染了不少仙氣,又是人間的酒,接着地氣,將楊甘柳露和那陳年老釀一攪拌,往你那枯了的金蓮上一灑,保準兒管用!”
我講這陳釀的祖宗十八代,以此讓轉冥王更加信任我的話。
我瞄了一眼他沉思的神情,果然是被我唬住了,趕緊趁熱打鐵地問道:“說說,我怎麼找到...什麼什麼來着??”
“你這次真沒再留一手嗎?”他警惕地再問了我一遍,極為不相信的樣子。
“本尊已經忍了很久了。”熊熊烈火“嚯”地一下在我手中燃起,比剛才的要烈上許多倍。
轉冥王被我嚇得閉上了眼,猛喊道:“伏音伏音伏音!去找伏音!”
“早說不就完了。”我走過去摸了摸七枝燈,道,“我也是很溫柔的。”剛柔並濟一向是本尊為人處世的原則。
我也是嘴上逞強,實則腿還有些軟。我扶着七枝燈,覺得它都比我的手要溫上幾分,我覺得自己要被舜蒼嚇死了。
我看向舜蒼,他的容色已經恢復如初,我確定這不是夢,確定舜蒼真得活過來了。我扯着笑說:“沒事,有法子救你了。”
舜蒼斂眉,衝著我輕輕一笑,似有姿姿芍藥在他身後乍開。我不敢再靠近他,只能站得遠遠的。
他朝我伸出了手,修眉俊目,對我說:“離我近一些。”
我搖搖頭說:“不行。”
他抬腳向我走來,我驚恐地退了幾步,卻不如他迅速。他伸手便將我撈進了懷中,我嚇得不行,卻聽見他淡淡地說:“你看,沒事的。”
我伏在他的懷中,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點溫度,奇妙得難以言喻。他說:“以後不要再哭了。”他伸手摸了摸我臉頰上淚痕,動作極其溫柔。
“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他和剛剛蘇醒的那會兒判若兩人。
他說:“沒有,只是覺得有點疼。”
我有些慌,趕忙從他懷裏掙出來,上下打量着道:“哪裏疼了?快讓我看看。”
他抓住我的手,然後按在了他的胸口處,說:“這裏疼。”他說出的話是世間男子都會說的情話,可他說出來的時候是那麼認真,彷彿是真的疼。
我閃躲不迭地撞入他無比認真的眼眸里,愣住了神,臉上有些微熱。
轉冥王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捂住胸口道:“你們竟如此欺負我這孤家寡人。”
舜蒼失笑,眸子粲然如星火,勝過池離樹紅繩上流溢的金芒。
*
轉冥王將他的琉璃轉生燈給了我,暫時能藉助琉璃燈的靈力穩定住舜蒼的魂魄。我和舜蒼回了小宮殿,待我剛剛將琉璃燈的靈力渡入舜蒼體內后,地上“嗖”地一下就竄出來一個小靈鼠。
兩隻粉嘟嘟的毛耳朵沾上了灰塵,脖上的金鈴還在呤呤響着,在看見我的那一刻,褐色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小臉兒愈發的可愛。半點兒大的小女娃像只小老鼠一樣敏捷跳到了我的面前,甜甜地喊了聲:“九姑娘。”
我看着地上破出的洞,一陣頭疼,這孩子鑽地的本領真是愈發的強大。
但小靈鼠實在稱不上“這孩子”三個字,都已經是四百年的老妖精了,仗着一具長不大的身軀和童顏還想來賣萌,真真有些過分。
我掂住小靈鼠的一隻耳朵,然後把她丟到了洞裏,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把洞填好了再來跟本尊說話。”自己鑽得坑自己填,這是美德,要從小教育。
小靈鼠掙扎着伸出了兩隻小手扒住了洞口,大眼睛裏面淚汪汪的,“九姑娘,人家好心來報信,您若不給我道歉,我就不告訴你了。我還要告訴轉冥王你欺負我!”
喲,真是能耐了。這小妖精不僅會學着威脅我,學着找靠山,居然還學着告狀了。前兩條可以忍,最後一條絕對不能忍。
本尊對告狀的行徑簡直深惡痛絕。在處理這類事上,我的手段一向很明智果斷,一句話就能讓小靈鼠曉得其中利害。
我故作疑惑狀想了想說:“好像轉冥王精心栽培了數百年的金蓮不知道被誰啃了,好像我隱隱約約看見…”
“九姑娘!”小靈鼠以前逃命的時候都沒那麼快,嗖一下飛到我的眼前,雙手啪一下捧住了我的臉,說,“我錯了!”
“認錯認得挺利落,”我喜歡知錯能改的孩子,頗為滿意地問,“說吧,是什麼消息?”
小靈鼠老老實實地回答到:“渡川那麼長,我沒找到伏音。但孟婆應該知道些前情,你可以去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