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虛妄(一)
松蘿林的事總算告一段落。我沒有在嵐珂身上找到心火,後來我去青犀族巡視,也未曾發現心火的下落。既然七枝燈中指示“青犀”二字,除青犀和整個青犀族之外,唯一與之相關的便是尺淵了。我派出一些人手去尋尺淵的下落,一連等了大半個月。
無憂殿內,我將手中的摺子放下,解決松蘿林爭端之後,剩下的摺子上皆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令人不勝其煩。我扶額閉目養神,殿內響起靜心的琴聲,撫琴的人是千沉。
自從上次他要幫我看摺子而被我冷聲拒絕後,千沉就絕不再碰魔族事務,將精力放在魔宮的內務上。宮中事務繁雜,但他處理起來卻得心應手,有空便來我無憂殿坐着,不說話,也不靠近我的書案,自個兒抱琴偏居一側,待我累時撫一首曲子,待我渴時遞一杯溫茶,待我餓時端一碗參湯。貼心雖貼心,但總讓我有一絲絲負罪感。
大好的人才,不能總干這些事。
我說:“我從松蘿林回來后一直沒能歇過來,這幾日總容易累。我會差人把這些摺子搬到你的宮殿,這幾日勞你費神,幫我看一看。”
聽了我這句話,琴音一滯,千沉略略抬頭,問我:“尊上若是嫌臣煩,臣即刻就走。”說完,他低了低頭,握拳道:“尊上大可不必用摺子來支開臣,讓君臣之間徒增嫌隙。”
我聞言一笑,沒想到他竟是這樣想的。想是我剛回魔宮的那幾日脾氣不好,才會讓他如此小心謹慎。我挑了挑眉,含笑回道:“你若是嫌我勞煩你,我自己看就是了,何必拿這些話搪塞我,讓你我之間徒增嫌隙。”
“尊上...臣怎會...”
“既然不會,就不要將時間浪費在侍弄花草上。”我說。
“臣明白。”千沉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喚了幾個小妖進來,將我書案上的摺子抱到千沉宮殿去。看着空空如也的書案,我如釋重負,肩也不酸頭也不疼眼也不花了。父君在時總教我弄權之道,放權和攬權乃其之大者,這個學問我一直都參不透,往後卻要好好參一參才行。
千沉自顧自地彈了一首曲,我見他近日多執迷於音律,便聽入了耳,將他挑錯的音符一一指正,他也能同我探討上幾句。
午後的陽光落入無憂殿內時,我派去尋找尺淵下落的小分隊隊長回宮了。他來我無憂殿報信說:“屬下已在羅漢幫找到尺淵的下落。”
“羅漢幫?他跑到人界去了?”
千沉適時開口道:“羅漢幫是血海魔荒清心宗的分支,清心宗宗主無妄魔君元神寂滅后,羅漢幫就成為獨立的幫派,在眾多分支中脫穎而出,現如今掌控着整個魔荒。不過羅漢幫的幫主大羅漢為人沒有什麼野心,法力也...”千沉斂了斂,又道:“故不成威脅。”
我沒有聽過羅漢幫,倒是聽過清心宗無妄魔君的名號。早些年我父君統領魔族時,無妄魔君也為魔族穩定立下汗馬功勞,當然他的名字也僅存在於史冊當中,本人我倒是沒見過。只是這羅漢幫...名字也太沒有格調了,誰能將羅漢幫和清心宗聯繫到一起去?前者一聽,就覺得是個野雞幫派。
“那還是在魔族的地界了?尺淵跑到血海魔荒做什麼去?”
小分隊隊長答道:“我等愚笨,只查到尺淵藏身於主城當中。因魔荒的主城有無妄魔君生前設下的結界,沒有魔荒戶籍的人無法進入,我等不知尺淵去血海魔荒做什麼。”他干秘報幹了好幾千年,卻沒想到被一個戶籍難住了腳。
“恩,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說,“先前本尊承諾過放你們三個月的假,回去跟老婆孩子團聚吧,三月後再來魔宮報道。”
小分隊隊長抹了一把淚,感激道:“小的當差幾千年,休沐還是頭一回,我替我十八輩祖宗謝過尊上。”小隊長家裏活着的人往上數的確能數十八代,往下數也能數個四世同堂。
可這話怎麼聽着都像在罵人。
我揮手攆他下去。
我扶額想了會兒血海魔荒的事,確定還得親自去一趟。七枝燈的事,我不放心交給別人,今日魔族事務也已經處理得七七八八,加上有千沉相助,暫且可以放下這裏的事。
我對千沉說:“我可能要親自去血海魔荒一趟,這裏一切事務都交由你來處理。”
千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抿了抿唇,許久才低聲問我:“尊上又要離開了?”
我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什麼這樣問。我回道:“又不是不回來了,你怎麼一副仇大苦深的樣子?”
“臣不敢...”千沉頓了頓,方才道,“只是鬼棄魔君曾經吩咐過,孔雀王一族不得踏入血海魔荒。”
“我怎麼沒有聽我父君說過這樣的規定?”
“尊上有所不知,當時鬼棄魔君和無妄魔君都想為魔尊,後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無妄魔君答應息戰,將尊位讓給鬼棄魔君。無妄率領一眾部屬退居血海魔荒,走之前他對鬼棄魔君說不想在血海魔荒地界見到孔雀王一族的人,當時魔君應允了。”
我笑道:“原來如此。換作是我看見雲舒,心裏也堵得慌。”
我思索再三,又道:“我登位時未見有血海魔荒中人來拜禮,想必是他們還記着先前與我父君的過節,不肯承認我這個魔尊。於公,我得親自拜會才能讓他們放下成見;於私,尺淵,我不能不見。無妄魔君已經元神寂滅,生前他老德高望重,定不會與我這樣的小輩計較。”
“尊上心意已決,臣自不會阻止。願尊上能早日回宮。”他伏地跪道。
之後千沉指派了兩名侍從給我,只是這幾千年我獨來獨往慣了,身邊跟着人不太舒服,便一口回絕了。但千沉說“事關尊上安危,臣不敢輕覷,若尊上執意不肯,臣只能親自隨行了”。我見他如此堅持,又瞧了瞧低眉順眼兩名侍從,也就答應下來。
千沉派來的兩個侍從一個叫大江,一個叫東去。我費腦子想了好久,也沒想到最近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讓千沉敢怒不敢言,只能指派這樣的人來暗裏揶揄我。
有大江東去跟着,一路上我連費神駕雲的功夫都沒施展開,就在馬車裏睡了一覺,再睜開眼就已經到血海魔荒的主城了。
血海魔荒這片土地本十分貧瘠,直到無妄魔君在此建立清心宗,這片地兒才漸漸繁榮起來。巍峨的城牆延伸數里至雲煙縹緲處,城牆上紅旗幟幟,威嚴非常。守城門的人仔細盤查着進出的每個人,馬車都不得入內。
我趁着人多的時候帶着大江東去進城,希望以此矇混過關,果然還是沒能逃過守門人亮晶晶的大眼睛。
“你們不是魔荒的人!你們是什麼人?”
我從掌心化出魔尊令牌,對他說:“好人。”
他們不識得我,卻識得這魔尊令牌,臉色陡變,拱手道:“原來是魔尊大人駕到。”他們身為血海魔荒的人,雖然對魔尊有不服氣的地方,但也不會在面子上讓我難堪。畢竟魔荒若跟整個魔族杠上,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我心平氣和道:“我登位不久,還未拜會過羅漢幫。這要多走動走動,才不至於生疏了是吧?”目的很單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守門人說,“小的即刻遣人通知大羅漢,尊上且跟我走吧。”
他將我迎入主城。一路上走得極慢,他將主街道上的風土人情和小吃都給我一一介紹,似乎在有意拖延時間。估計他是認為我突然拜訪魔荒,定是有什麼陰謀,努力拖着時間給大羅漢準備。嘿,我也不是那種凶神惡煞的人,怎的就這樣小氣?要是換了無妄魔君,他哪裏會把我放在眼裏?
看在魔荒的風俗極其有趣的份兒上,我也陪他多兜了幾個圈子,順着買下一些可口的小吃,讓大江東去幫我提着。大約逛了半個時辰,守門人才將我送到羅漢幫的總舵。
我來時整個幫派都嚴正以待,仗勢大得讓我都有點浮,不敢相信自己還是這樣的大人物,居然如此入大羅漢的眼,擺出這樣的架勢來迎接我。
先迎上來兩個人,哈哈笑着自我介紹說是“三羅漢”和“四羅漢”,這兩人模樣太相近,好在我只記數,尚能將這兩人分別開來。三羅漢連忙沖我拱手行禮說:“魔尊大人來訪,我等未能遠迎實在失禮。我大哥和二哥已在正廳等候多時,魔尊,請吧。”
我隨這兩人走,來到正廳時只見正中坐着那人虎背熊腰,生得極為粗獷,如怒目金剛似的。於他身側的人卻大不一樣,眉目風流,有幾分女兒的俊俏,可氣勢逼人,不輸於正位上的人。想必這兩位便是大羅漢和二羅漢了。
大羅漢見我也不行禮,吼着濃重的聲音道:“我還當新任魔尊是怎樣厲害的人物?不想是個小姑娘。看來這魔界真是江河日下了。”
這人真是一臉正直的高傲相,話中輕蔑顯而易見。我笑道:“在這血海魔荒,我也只聽說過你清心宗宗主無妄魔君的名號,你又是哪一位?”
“嘿!你這小丫頭片子,沒有聽過爺爺的名號?我大羅漢原是妙提座下狼牙草,天命庇佑機緣巧;生於南海天不老,玲瓏清心比天高;幸得無妄魔君教,練得一身神通好;怒目橫掃五羅漢,力拔山兮天地倒...”
我聽他還有這樣一套說辭,心中驚了驚,頗有一種聽到山賊大喊“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的喜感。後面的話我都沒聽到耳朵里去,只得打斷他:
“原來你就是根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