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急雨
這幾天一直煩惱的問題就這樣被拋到了面前,葉佐蘭愣愣地反問道:“瑞郎希不希望我去?”
唐瑞郎呵呵一笑,竟然搖頭:“很遺憾,我不能邀請你。”
葉佐蘭心頭一怔,只覺得又酸又悶,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難過了?”唐瑞郎竟還促狹他:“難過了就說出來,也許我還會改變主意。”
“……不難過。”葉佐蘭的倔強勁兒也上來了:“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哼哼,不和你開玩笑了。”唐瑞郎擺弄着指間的蘭花,收斂起了戲謔的表情:“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因為那天的賓客裏面,不僅有當朝的高官命婦,還有內侍省的宦官,我不知道那些人見了你的容貌,會有什麼反應。”
“就因為我長得像宣王趙陽?”葉佐蘭冷不丁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他?”唐瑞郎頓時支起腦袋看着他。
這下輪到葉佐蘭得意洋洋:“很簡單吶——既然是內侍省宦官認識的人,必然是皇朝宗室中人。若要容貌相似,那年歲想必也應該相近,宣王趙陽與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除了他,還能有誰?”
“同年同月同日,容貌又如此酷似……”唐瑞郎愕然。“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蹊蹺之事?!”
葉佐蘭卻搖頭:“容貌應該只是一時的巧合。等過幾年再看,也許就不一樣了。要不然的話,將來我可怎麼頂着這張臉入宮殿試?”
“要是真被皇上看到,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怕就怕先被宣王看見,會喊着要扒下你的這層皮!”
唐瑞郎嘖嘖了兩聲,開始曆數宣王趙陽的種種“事迹”——從虐殺禁苑走獸、苛責宮女,到放火焚燒掖庭女官居處,大鬧弘文館,真可謂五毒俱全。奈何如此的一個小魔星,卻是皇上和蕭后的手心肉、掌上珠,誰都動不得。
與他相比,彬彬有禮的葉佐蘭,儼然就是仙童下凡了。
兩人正說到這裏,忽聽院外傳來一陣衣袍翻飛的輕響。緊接着房門被敲了三下,有個穩重的聲音在外頭說道:“請公子回屋歇息。”
唐瑞郎的侍衛們終於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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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唐瑞郎的這番解釋,葉佐蘭總算是定下心來,不再糾結唐府筵席之事。然而他卻沒有料到,這件事的波瀾還遠遠沒有結束。
兩天後的旬假,葉佐蘭一回到家中,就被父親叫進了書房。父子二人對面而坐。屋外春雨霏霏,天如蓮實一般顏色,浸染着青苔的淡淡腥味。
葉鍇全首先開口問了幾句學業,隨後冷不丁地問道:“那天,我讓你帶給那位小友的東西,你給了人家沒有?”
葉佐蘭嚇了一跳,他不敢說出實情,唯有點頭:“給了。”
“真的給了?”
“真的給了。”
“……”
葉鍇全眉心微皺,似乎想要反駁些什麼,但最終卻又問道:“聽說那位唐家公子,下旬就要過生日了,你可想過準備些什麼?”
葉佐蘭垂着眼皮回答:“君子之交淡如水,孩兒並沒有想過要準備。”
葉鍇全冷不丁地被兒子噎了一句,當即沉下臉來。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看見淡水澄清而甜酒渾濁,卻不明白是淡是甜都無傷大雅,唯有清濁才是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孔子尚且束脩而教,你若心無渾濁惡念,以清正君子自居,自然就不會以送人厚禮為恥。”
葉佐蘭不敢與父親頂嘴,便乖乖點頭:“爹爹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
葉鍇全又問:“那麼你……究竟有沒有受邀去參加唐府的筵席?”
葉佐蘭似乎被罵得心虛,不敢直接回答。
葉鍇全眼皮跳了一跳:“怎麼不說話了?”
葉佐蘭這才慢吞吞地反問道:“那麼隆重的場合,不止是國子監的學生,還有好多朝廷中的長輩也都到場。孩兒恐怕會鬧出笑話來,讓爹爹蒙羞。”
“畏懼禮法,將來如何成大器?”
葉鍇全顯然不滿兒子的膽怯,皺眉道:“其實為父也擔心你會露怯,你若受邀,自然會陪你前往。”
葉佐蘭沒有立刻回答,他藏在衣袖裏的手攥緊復又鬆開,如此往複了幾次之後,終於抬起頭來與父親對視。
“那爹爹也不必擔心了。因為……瑞郎他並沒有邀請我。”
“沒有?”
失望的表情在葉鍇全的臉上一閃而過,但在兒子面前,他還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然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的葉佐蘭,卻已經被自己醞釀出的情緒所蠱惑,並沒有覺察到父親的失落。
“爹爹,想要參加筵席的……其實是您自己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顫抖。
“雖然您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同不同’的問題……明明是因為您得不到朝廷重臣的關注,得不到朝廷的重視,所以才想出了這樣借口來安慰自己啊……”
葉鍇全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他慍怒道:“佐蘭?!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
“孩兒……孩兒當然知道。”
牙齒的顫抖開始蔓延到葉佐蘭全身,可是他依舊要說。
“可孩兒不知道的是……為什麼您一邊教導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一邊卻又讓我去給瑞郎送禮,還暗示我應該帶您前去唐府……這難道不是截然相反、背道而馳的嗎?”
“住口!”
葉鍇全勃然大怒,一手狠狠拍打在書案上:“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上了幾天的太學,就敢在為父面前賣弄了?”
“孩兒不敢賣弄!只是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孩兒因此斗膽向父親進言,請父親不要忘記昔日對孩兒的教誨!”
葉佐蘭的這番辯解,儼然如火上澆油,愈發令葉鍇全惱羞成怒。
“都說欲速則不達,我平日把你當做神童,誰知卻連長幼尊卑、人情世故都分不清楚!滿口子曰師說,那你可知‘直而無禮則絞’,又可知‘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都怪我平日寵你太過,竟連禮儀都疏失了!”
“不,孩兒並沒有疏於禮儀!”
葉佐蘭還想要辯解,然而盛怒之下,葉鍇全卻已經不想再費口舌。
“還不給我跪下!”
“可是爹爹……”
“跪下!!”
短暫的僵持最後以葉佐蘭的放棄而告終。而這時候,他看見父親轉身,打開了多寶格上一個狹長的沉重木匣。
那裏面的家法棍,已經許久、許久不曾使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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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暫歇。
母親領着姐姐出去挑選胭脂水粉了,兩個僕役也各自在廚房裏忙活。趁着四下無人,葉佐蘭跌跌撞撞地從書房裏出來,扶着走廊的欄杆朝着門口走去。
臉上的眼淚乾了又濕,繃著臉頰緊得難受;然而比這更加難受的,是他身體和內心的疼痛。
不能繼續待在家裏了,沒必要再讓母親和姐姐擔心。
葉佐蘭沒有帶上小廝,就這樣靜悄悄地出了門,獨自朝着國子監的方向走去。
從頒政坊到務本坊,徒步原本需要半個時辰。然而因為受了傷,他走得比平時慢了許多。好不容易回到號舍,兩腳已經軟得快要站不住了。
葉佐蘭回來之後沒過多久,負責照顧他的那名小廝也拿着傷葯從家裏跑了回來。然而號舍的門扉緊閉着,任憑他如何拍打呼喚,裏面的葉佐蘭就是一聲不吭。
眼看天色逐漸黑沉,如此僵持顯然不是辦法。那小廝倒也心思靈活,轉身就往國子學的號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