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蟲籠

6.蟲籠

用過午膳之後,西北風一陣緊過一陣,冬日的天空陰沉下來,像是要落雪。葉佐蘭無處可去,就窩在廂房裏與姐姐敘話。

葉佐蘭的姐姐閨名月珊,年方十一便出落得亭亭玉立。葉家門第書香,月珊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雖說還有四年方才及笄,說媒之人卻早已經絡繹不絕。

然而無論對方是什麼出身背景,葉鍇全一律不允,似乎是已經有了更好的打算。

此刻,葉佐蘭偎在暖榻上聽姐姐撫琴,閑來無事,就從袖籠中取出一截翠綠的竹筒。他先將竹竿放在耳邊搖晃了幾下,然後湊到姐姐身旁,讓她攤開手掌。

竹筒一端的軟木塞子被拔掉,倒出了一粒指甲大小、淺琥珀色的小圓球。葉月珊在弟弟的示意下送進口中,小心翼翼地品嘗。外殼像是裹着一層凝凍的脆糖,咬破之後竟然有甜酸的果汁流出。

“葡萄?!”葉月珊睜大了雙眼:“可現在這個季節,怎麼會有新鮮葡萄?”

葉佐蘭笑道:“這是西域洿林的葡萄。那裏氣候燥熱,葡萄一年多熟。採摘之後,再用雪山的冰塊鎮住,用最快的馬匹送往這裏。還有外面的這層糖,叫做刺蜜,是沙漠荊棘上凝成的糖漿,那些西域的商人也管它叫甘露。”

“甘露?!”葉月珊捂着嘴:“就是天降甘露的那種甘露?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東西,你從哪裏弄來的?”

葉佐蘭得意道:“在國子監里,我有一個朋友,名叫唐瑞郎,是安樂王爺的子侄。這就是他給我的。”

“就是那個兩年前薨逝的安樂王爺?”

月珊倒吸了一口氣,雙眼卻瑩瑩發亮:“你那朋友不就是皇親國戚?他長什麼模樣?待人如何?是不是總是高高在上?”

葉佐蘭有心捉弄她,因此戲謔道:“瑞郎他平易近人,又長得一表人才,而且他和你是同歲。不如我去說說媒,將你嫁了與他,我想爹爹應該會滿意。”

葉月珊頓時羞紅了臉頰,嬌嗔一聲“討厭”,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姐弟兩人同時朝着外間門口望去,發現父親站在那裏,背對着天光,一時看不清楚表情。

“你剛才說,你在國子監里認識了一位姓唐的朋友?”

“是、是的!”

意識到父親這是在詢問自己,葉佐蘭急忙坐正點頭:“他叫唐瑞郎,是安樂王的子侄。爹爹,莫非您也知道他?”

葉鍇全並沒有回答,反而又問道:“那個孩子,你覺得他如何”

葉佐蘭的嘴角隨即揚起一抹微笑;“記得您之前說過,希望我在太學裏找到志同道合的友人,我想瑞郎正應該是孩兒一生的知己。”

接着,他便將這幾天來與唐瑞郎相處的點滴娓娓道來,說到有趣的地方還會傻乎乎地笑出聲來。然而直到月珊碰了碰他的胳膊,葉佐蘭這才意識到父親始終一言不發。

“爹爹……”他怯生生地看向父親的眼睛:“孩兒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彷彿安靜了許久許久,葉鍇全才緩緩地動了一動嘴唇。

“不,沒有。你做得很好。”

這天後來,雪還是沒有落下。

吃過晚餐之後,葉佐蘭依舊回國子監去,葉鍇全並沒有再相送,而遣返僕役的事情居然也忘了提起。

珍貴的旬假結束之後,國子監內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講學。維亨堂的會講跟着麗明堂內無窮無盡的背書和復講,葉佐蘭很快就沉醉在了書山文海之中。

與此同時,葉佐蘭與唐瑞郎的友情依舊在平穩發展。雖然父親的反應曾經讓葉佐蘭感覺困惑,但是比起知遇知音的喜悅,那又似乎算不了什麼。

不知不覺冬去春來,又過了好幾旬。

每次旬假葉佐蘭回家,父親除去問他功課、生活之外,也必然會刻意地詢問他與唐瑞郎相處的情況。

起初葉佐蘭全都據實以告,然而父親的反應既不像是反對、也不像是鼓勵,卻逐漸地令他不安起來。

直到第二年的元宵節,國子監內放假三日。到了第三天黃昏,即將返回太學的葉佐蘭,從父親手中接過了一隻雕工精美的烏木匣子。

“爹,這是?”

“你拿去,送給那位唐家公子。你受人家這麼多的照顧,總空着手去見他也不是個禮數。”

葉佐蘭抱着這個匣子回到了國子監。躲進號舍打開一看:內襯是紫色的漳絨,裏面擺着一個碧玉雕鑿的精巧蟲籠,籠內關了一隻金絲累成的蟋蟀,啃着紅珊瑚做的櫻桃。

葉佐蘭哪裏見過如此精巧貴重的東西,一時竟然看得目瞪口呆,又隱約覺得有些不妥。

平日裏唐瑞郎雖然經常送來物什,但都是點心和紙筆等小物。如今父親卻要以如此珍貴之物來回贈,是不是有點太過隆重了?

然而葉佐蘭又轉念一想,唐瑞郎畢竟不是尋常少年。若是回贈普通禮品,或許反倒會顯得輕浮唐突。

草草打消了心中的顧慮,葉佐蘭捧着匣子去找唐瑞郎。

已經是掌燈時分,唐瑞郎正坐在窗下讀書,讀着讀着卻發現門口多了一顆腦袋。

“怎麼了,這麼晚還想着來找我?”

“我剛從家裏過來,有東西要給你。”燭光映着葉佐蘭的雙眼,暖暖地發亮。

“哦?”唐瑞郎放下了書卷,拍了拍矮榻,示意他坐過來。

葉佐蘭將匣子抱到唐瑞郎身邊,掰開金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個翠綠色的蟲籠。

寶物當前,唐瑞郎卻沒有伸手去接,甚至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喜悅之情。

葉佐蘭心中咯噔一聲,忙問道:“難道你不喜歡?”

唐瑞郎看着那蟲籠,低聲反問:“這麼貴重的東西,應該不是你準備的吧?”

知道撒謊沒用,葉佐蘭索性點頭,說出了這蟲籠的來歷。

“不,這東西我不能收。”唐瑞郎立刻謝絕:“與其說是你送我的,倒不如說是你爹送我爹的。”

這是什麼意思?!

葉佐蘭並不痴傻,當即悟出了唐瑞郎的言外之意。

“不……我的爹爹絕對不是那種人。”

他覺得委屈,不禁大聲辯解道:“他只是想要感謝你對我的照顧。再說……你給我的那些稀奇玩意兒,不也應該都是別人送來的嗎?既然別人送得,那為什麼我送你的,你卻不收了呢?”

“這些和那些不一樣。”

唐瑞郎臉色一僵,勉強道:“別人我不管,可你是我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又何必好像有求於人似的送這麼重的禮物?”

葉佐蘭一聽,愈發覺得自己百口莫辯:“我爹爹真沒有那個意思,我不要被你當做那種、那種貪官污吏的兒子……”

他年紀小又情急,頓時有些口不擇言;一張小臉更是憋得通紅,淚光隱隱閃動。

“好好說著,怎麼哭起來了呢?”

唐瑞郎無奈地看着他,又換了一種語氣商量道:“既然你誠心誠意地要給我禮物,倒不如讓我自己挑一樣喜歡的,你說如何?”

葉佐蘭不知他葫蘆里賣得什麼葯,然而想想似乎也並無不妥,於是痛快點頭。

“你要什麼?但凡我有,都能給你。”

“我要……這個。”

下一個瞬間,唐瑞郎忽然伸手過來,摘走了他鬢邊束髮上的蘭花。

——————————————

那個精緻的蟋蟀籠子,最後還是沒有送出去。葉佐蘭也不敢將這件事說給父親聽,便暫且將籠子藏在號舍里。

這夜過後,一連數日,葉佐蘭都沒有再見過唐瑞郎。

第五天傍晚,他終於按耐不住忐忑,向監內消息靈通的學生打聽,這才得知原來是唐家有事,因此唐瑞郎足足請了兩旬的假期。

這倒也提醒了葉佐蘭一件重要的事——自己從來沒有主動詢問過唐瑞郎的家庭,只知道他是貴胄之後,卻連他家在哪個裏坊、什麼方位都弄不清楚。

好一番糾結之後,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心。而打聽之後的結果,更是令他大吃一驚。

原來,唐瑞郎的爺爺名為唐鶴齡,同輩姐弟三人,長姐十六歲入宮,深受先帝寵愛,被封貴妃,皇后薨逝之後更是一人專寵。先帝退位之後,唐太妃誕下安樂王爺**星,這在當年,也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了。

再說那唐鶴齡的二姐,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二八年華,嫁與名門蕭氏一族的長男為妻。他們的女兒蕭友蓉,正是當今聖上趙涳的正宮皇后。

唐鶴齡膝下僅有一子,名為唐權,正是唐瑞郎之父,如今官拜吏部尚書。

聽到這裏,葉佐蘭心頭猛地一怔。

他恍惚想起了入學那天清晨的見聞——朱雀門外,那個騎在白馬之上,身穿紫袍的中年官員,竟然是瑞郎的父親?!

他一手按住額頭,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父親貌似淡然的聲音。

“……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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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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