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無猜
弘文館?
葉佐蘭這一下可真是寒毛直豎。
他當然聽說過弘文館,那可是設在紫宸宮中書省內的學館,專供皇室宗親與功勛貴族子弟入讀,規格遠比國子學更為高尚。
眼下這唐瑞郎居然擁有入讀弘文館的資格,可見他相較於尋常的國子生,身份又要高出一截……搞不好甚至是皇親國戚,與下級官吏之子有如雲泥之別。
葉佐蘭自幼便被教導“樂殊貴賤,禮別尊卑”,如今“貴人”在前,便不由得緊張起來。
倒是唐瑞郎笑嘻嘻地逗他:“怎麼又不說話了?”
葉佐蘭低着頭,只抬起眼睛來看着他:“你的小叔說話似乎很有分量……他是不是什麼有名的人?”
唐瑞郎倒也沒打算隱瞞:“正是當年的安樂王爺,**星。”
果然是皇親國戚!葉佐蘭在心中驚呼一聲,頓時不知是該坐還是該立。
見他表情僵硬,唐瑞郎故意作傷心狀:“怎麼,莫非你很討厭他?”
葉佐蘭急忙否認:“安樂王可是平定雲夢沼之亂的大英雄,我怎麼會討厭他!”
“那你為什麼要用那麼僵硬的表情看我?”
“我……”葉佐蘭伸手摸摸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從沒有認識過像你這樣的貴人。”
“貴人,你說我?不,我根本不算什麼。”
唐瑞郎擺了擺手,頓時又恢復了笑容:“再說了,你到這裏來讀書,不就是為了將來封侯拜相、得到朝廷重用?那時候,你不但會認識真正的貴人,還會看見皇上本人呢。”
皇上?
葉佐蘭的眼睛一亮:“你……見過皇上么?”
“見過啊。”
“他長什麼樣?”
“唔,挺威嚴的,鬍子大概這麼長。”唐瑞郎在脖子上比了比劃:“眼角這裏有幾道皺紋,笑起來比較明顯。”
“皇上經常笑?”
“也許吧。不過我能看見皇上的時候,都是在宮裏的宴會上。那種場合,笑得多一點也不奇怪。”
說到這裏,唐瑞郎又反問葉佐蘭:“怎麼樣,現在還想着離開國子監嗎?走了就見不到皇上了哦。”
葉佐蘭愣了愣,認真地搖頭:“不想了。”
“這才對嘛。”唐瑞郎伸出手來,輕拍他的頭頂:“我爹經常說,別把機會讓給你厭惡的人,明白了嗎?”
葉佐蘭又點點頭,這個時候外頭傳來了催課的敲鐘聲。
這天下午,太學館內依舊是複課。有了中午的教訓,葉佐蘭再不主動與人交談;而包括胖子在內的其他人,似乎也忌憚着什麼,不再主動來找葉佐蘭的麻煩。
很快又到了晚膳的時候,這一次葉佐蘭依舊坐在太學的位置上,卻只吃與四門學生一樣的飯菜。餐后不久,鼓聲從鼓樓傳來,意味着今天的第二次升堂即將開始。
學生們依舊和早晨那樣魚貫進入維亨堂,取回掛在牆上的身份銘牌。葉佐蘭取牌的時候,看見洪先生走了過來。
“怎麼樣,有沒有遇上難處?”
葉佐蘭搖頭道:“一切都很好。”
洪先生也不追問,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今天的表現很不錯。號舍已經準備好了,早點回去歇息罷。”
葉佐蘭點點頭,出了維亨堂往北邊走去。
早上來的時候,他兩手空空,雖然聽說號舍中被褥燈燭一應俱全,但還是覺得有點不踏實。好在今天中午唐瑞郎已經領着他來這附近轉悠過一圈,因此並不是太費力就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這是一進帶着天井的四合院,東西和北面各有兩間屋舍。格局倒與唐瑞郎的號舍頗為相似。然而唐瑞郎是一人獨佔整個院落,眼下葉佐蘭卻需要與另幾名四門學生分房而居。
這還不是真正讓葉佐蘭意外的。最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那間號舍里竟然亮着燭光,還映出了一個朦朧的人影。
難道是唐瑞郎?
葉佐蘭莫名地激動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將門推開。卻看見燭光下面的竟然是家裏雇來的一名僕役。
僕役是葉佐蘭的母親偷偷遣了來的,而且顯然料到了葉佐蘭會反對,還隨身攜帶了一封家信。
平時在家中,葉佐蘭最拗不過的就是母親。這一次,他也沒有立刻趕走這個僕役,只是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這旬的假日回家,一定要與母親好好談一談,打消她心中的顧慮。
如此這般,葉佐蘭度過了他在國子監中求學的第一日。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萬事都逐漸進入了正軌。與葉佐蘭同院而居的另兩名四門學生都還算本分,相處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妥;他也開始結識一些志趣相投的夥伴。但最令他欣喜的是,太學博士們的學問功底深厚,每天的學習都收穫頗豐。
現在回想起來,葉佐蘭不禁要為自己第一天的衝動而感到汗顏。
也正因為這遲來的後悔,他對於唐瑞郎的好感也在迅速地增長着。
平日裏,兩個人時常相約在午休時分見上一面,說說彼此學館內的趣事,探討研讀經典時遇到的疑惑之處;或者乾脆往窗下的短榻上一躺,眯着眼睛海闊天空地瞎聊一通。
唐瑞郎只比葉佐蘭大了一歲,但說話做事都要老練許多,再加上他與皇家又沾親帶故,很快就令葉佐蘭崇拜無比。
而唐瑞郎似乎也很喜歡這個聰明的同伴,不僅整日拉着葉佐蘭說話,還拿了許多稀奇的小玩意兒與他開眼。
轉眼又過幾天,到了旬試的日子。葉佐蘭雖然只來了幾日,卻也得了一個不錯的成績,不僅被博士讚揚,更讓同學刮目相看。
旬試過後,太學館中會有一日的假期。通過考試的學生會結伴往城中遊玩,或是逛逛務本坊西門外的槐市,挑選書籍。然而葉佐蘭卻心歸似箭,天蒙蒙亮就領着僕從往家裏趕。
家中,父母與姐姐也在翹首期盼着葉佐蘭的歸來,不僅噓寒問暖,還準備了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席間,他剛拿起筷子,就有大塊的雞肉魚羹送來,他對着雞肉看了一會兒,卻輕輕地放下了碗。
“孩兒在國子監里上學,平日裏會饌堂配給得都是青菜、鹹菜和魚乾。如今看見這些好魚好肉,倒不知道應該如何下口了。”
葉鍇全愣了一愣,接着倒是笑起來:“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國子監生作為當朝士人的表率,自然應該過得清凈簡樸。不過你要明白,這只是一種象徵,並不是真正要人一輩子吃糠咽菜。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孩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更應該吃得豐富一些。”
“爹爹的意思,孩兒明白。可是,還有一些學生,不僅是飲食,就連生活都和別人大不一樣。”
葉佐蘭又將少府少監之子的生活簡單描述了一遍,然後認真地看着父親的眼睛:“雖然您說國子監學生的簡樸只是一種象徵,但是像他們這樣的生活,真的能夠學有所成嗎?”
葉鍇全又夾了一塊肉到兒子的碗中:“你之所以不忿,並不是真正擔心他們的學業,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吃得好,或是住得更寬敞;而是因為他們擁有的,你和其他人都沒有,而你並不認為自己不如他們。”
“莫非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葉佐蘭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稚嫩的小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嚴肅。
葉鍇全含笑看著兒子這小小的糾結,伸出手來摸着他的頭。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官。好官會為了他人的幸福而不顧自己的福祉;聰明的官則懂得平衡自己與別人的利益;只有貪官才會為了滿足自己無限膨脹的私慾而不斷盤剝、欺凌他人。自小奢侈無度者,長大多半也會利欲熏心、貪婪怠惰,你可不能與這些人為伍。”
這一番話葉佐蘭倒是馬上就聽懂了,他連連點頭,卻又接着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奢侈怠惰的害處這麼大,不如就請爹爹您上奏朝廷,整肅國子監的學風,爹爹您意下如何?”
這一次,葉鍇全卻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