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8章 偶然相遇
碼頭附近是一片雜亂無章的居民區,巷道狹窄冗長,行人彼此搶道謾罵,空氣污濁得令人作嘔。積水滿地橫流,垃圾堆積成山,違章建築隨處搭建,橫一道磚牆瓦棚,豎一道柵欄木樁,情形酷似戰亂時期的難民營。那些蜘蛛網般的電線反倒成了這裏唯一的風景。可想而知,這樣的租房區不但魚龍混雜,並且肯定是一座城市藏污納垢的所在。
井滿臉躊躇地一路走來,雖說過往的災難已經讓她對這個世界有點陌生,但眼前這些潑辣刁蠻的面孔以及那些惡毒的語言仍讓她感到心驚肉跳,以至她立刻想逃離這個惡劣的環境。
可是稍一冷靜,她又暗暗責怪起自己來:“我有什麼資格選擇環境呢,文明美好只屬於那些鴻運享通的人,而我生來就命運不濟,生來就是生活的棄兒。就是這種地方,如果能給我一個立足之地,也應該感激知足了。”如此一想,不潔的環境瞬間也變得極其順眼起來。接着她又暗暗下了這樣的決心:哪怕與骯髒的環境為伍,也決不與邪惡的靈魂作鄰。這種念頭致使她義無返顧地走進了眼前的雜亂街道。
可是她尋思着從一個巷子走向另一個巷子,再從一條巷道走向另一條巷道。她始終腳步不停地在一座座房屋門前縱橫交錯的污水邊穿行,或者在一條又一條狹窄的巷道內穿梭,反正該問的都問了,她幾乎問遍了所有人家,也沒找到一間空閑的房舍。據那些房東說,現在的農村人到城市做生意的多了,基本上都是租房居住,因此房源比較緊張。這種結局讓井希望的心田長滿了失望的蒿草。
黃昏逼近,井一個人落寞地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這片居民區根本沒有閑房出租,再打聽下去也是枉然。該怎麼辦呢。她憂愁地抬頭看了看悠遠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周圍暗淡的景緻。一隻天際的孤雁在悠遠的天空下訴說著離群的蒼涼,霉變的青苔在路邊的陰溝里苟且偷生。
此情此景不可言說地增添了她流落異鄉的孤獨與無助。而遠方如煙的薄暮又在提醒她,黑夜即將來臨,恐懼和羞辱也將結伴而至。但總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啊,好歹再忍耐一晚上,明天再去別的租房區打聽一下,或許會有希望。
她自言自語地安慰着自己,這時她發現斜陽如一支殘忍的筆,將她的影子塗抹得孤單而修長,誇張得幾乎不着邊際,似乎在譏笑她不堪的現狀。於是她轉身朝來時的小路走去,然而就在她轉身即將邁步的一剎那,一陣可怕的驚呼聲嚇得她魂飛魄散。“喂喂,讓開讓開……”
一個小夥子騎着自行車以極限的速度朝她撞來。她想躲已經來不及,眼見自行車就要撞到她身上,小夥子猛地將車頭扭向路邊,隨着哐啷一聲震響,小夥子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原本掛在車把上的布兜飛出幾米遠,東西散落一地。
小夥子這一跤摔得肯定不輕,但他咬着牙,紅着臉,硬是沒吭聲。再瞧他那副尷尬的模樣,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井從驚悸中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扶起他問道:“摔傷哪兒沒有,不要緊吧?”
小夥子沒答話,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從地上爬起來,不料站起來又摔到了,“啊,我的腿……”井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過麻煩你,幫我把自行車扶起來,再幫我把地上的東西揀起來。”
井幫他扶起自行車,再將東西一樣一樣從地上揀起來,並小心地放回布袋裏。但有一封書信掉到污水裏,井揀起來用衣袖擦了擦。小夥子急忙制止說:“不用擦它,只要有字的地方沒濕就不礙事。”井仔細看了一眼,發現“茲有王晨……”
幾個字已經殷濕顯現出來,於是將信連同布袋遞給他說:“有字的地方也濕了。”小夥子接過去看也沒看便對她說:“謝謝你。”然後努力站起身,推過自行車想走,遺憾的是他那條傷腿實在不爭氣,他只好將車子停在一旁,用手去揉搓疼痛的部位。
“你騎這麼快的車子幹什麼?”井本來想責怪他幾句,但見他體態消瘦,皮夫幽黑,一副剛從高考前線衝下來的學生模樣,此時又窘迫得滿臉通紅,便忍不住改口問道:“疼得厲害嗎?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小夥子好像沒聽似的,只是一味地解釋說:“我剛學會騎車,本來騎得很慢,但轉彎突然發現你站在前面,一時慌了手腳,忘記了剎車,碰巧又是下坡。”
井仔細看了看眼前的路面,此處的確是下坡。雖說坡度不大,但足以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車子的速度。自己偏偏又站在路中央,因此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騎車過來。”
“沒關係。”小夥子滿不在乎地說完,推過自行車,首先將那條傷腿跨上去,隨後笑着看了井一眼說:“再見。”繼而狼狽不堪地朝遠方逃去。
望着小夥子離去的背影,井忍不住笑了,然後轉身回到來時的道路上。可是幾分鐘之後,兩人又走了個迎面,井友好地笑了笑,小夥子也笑嘻嘻地點點頭,接着兩人便又各自走開了。
又過了幾分鐘,井拐上通往沙溪巷的柏油馬路,這是她慣常徒步的一條路徑,無數次承載着她的痛苦與無奈。此時此刻,隨着路景在夜色下的逐漸朦朧,所有的煩惱和不安再次接踵而來,特別是望着夜幕下那個模糊而又熟悉的方向,她那疲憊的腳步愈加沉重起來。就在這時候,馬路上忽然有人沖她打招呼說:“喂!你好。”
井扭頭看時,發現又是那位摔跤的小夥子,於是禮貌地回答道:“你好。”
小夥子飛身下車,推着自行車走過來說:“一個下午我們碰了三次面,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啊。”
井大方地微笑着說:“你的腿好了嗎?”
“好啦。”小夥子邊回答邊推着車子和井並肩朝前走去。稍傾,他望了一眼即將降臨的夜幕說:“你這是回家吧。”
井說,不是。
“去單位上夜班?”
“也不是。”
“那你是去哪兒呀?”
“去我姐家。”
小夥子微微一笑問道:“你不是檻南人嗎?”
井點點頭。
小夥子又問道:“你來檻南走親戚啊?”
井敷衍說:“就算是吧。”
“噢,我說看起來怎麼有點那個。”
井笑問道:“看起來有點哪個啊?”
小夥子笑着用含蓄的目光看了井一眼說:“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你不像檻南的女孩子。”
井說:“這點我認同,我也覺得檻南的女孩都很特別。”
“不是檻南的女孩特別,是你特別。”
井會意地笑了一下,沒再答話。她認為小夥子所說的特別,不過是指她身上的山村氣息,不論此話是褒是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夥子的話很真實。這時小夥子又問道:“你是哪裏人呀?”
“山裡人。”聽到這種搪塞的回答,小夥子忍不住笑了。他說:“如果猜得不錯的話,你所說的山一定很美,說不定是個世外桃源呢,而且我還能猜測到,生活在那裏的人們都不食人間煙火。”
“為什麼這麼說啊。”
“因為只有那種超凡脫俗的地方才能生養出像你這般清純的女孩來。”小夥子直白得連自己都臉紅,隨後不好意思地窺視了井一眼。井淡淡地笑了一下,沒言語,而後默默地朝前走去。
此時她的內心非常矛盾,因為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檻南縣,有人這麼熱情的跟自己打招呼,又這樣傾心地和自己閑談,這已經讓她感激萬分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像這種陌生的男子無緣無故緊跟在一個孤身女子身後,並且沒話找話,又是存心恭維,誰又能肯定他不懷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還是少說話為妙,以免上當受騙。井暗暗打定主意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如此過了片刻,小夥子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說:“你姐家住在哪條街,如果路遠的話,我可以送你一程。”
井拒絕說:“就住在前面的沙溪巷,走完這段路就到了,你一個人騎車先走吧。”
小夥子語調歡快地說:“喲,真巧,我家也住在沙溪巷,我們正好同路。”
井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憑藉女人敏銳的直覺,她發現恭維已經變成討好,語氣里多少還有點期待。井暗暗慶幸自己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幼稚,她完全明白這些都是誘惑慣常使用的伎倆。
趁小夥子觀看路邊景緻的功夫,井意味深長地審視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就你這大眾化的長相吧,我實在看不出好歹來。可你熱情的程度大大超過了我們認識的程度,就算我把你的熱情當成了心懷不軌,把你的一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這也絲毫怪不得我。誰讓你熱情得過了頭呢。
小夥子驀然發現井異樣的目光,趕緊解釋說:“你別怕,我不是壞人,年輕人在一起交流一下,我認為不是壞事。”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紅本本遞給井,“我是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你看,這是我的畢業證。”
井並沒有接過來,而是就着他的手藉著路燈的光線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王晨,男,六八年出生,彎途財經學院。看到此處,井笑問道:“既然已經畢業了,為什麼不上班,卻滿街轉悠,今天好像不是星期天。”
“今天當然不是星期天,我剛從外地調回檻南,還沒去報道呢。”這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井點頭表示相信。接下來兩人又沉默地朝前走了幾分鐘,王晨忍不住又問道:“你的家鄉四季常青吧?”
井故意說:“不是,我的家鄉常年冰雪覆蓋。”王晨聽出井沒說實話,笑着自我找台階說:“其實家鄉什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認識了。”
井看了他一眼,並不表態。不過此時兩人談話的氣氛已經輕鬆了許多。這時王晨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問了這麼多,你煩了吧。”
原來他自己也感覺熱情得過了頭,可笑的是連他自己也鬧不明白,自己曾經以冷靜沉穩著稱,今天不知道怎麼了,竟然突然對一個陌生的女子產生如此不可抗拒的熱情,還像個毛腳小子似的問這問那,跟左跟右。而且他明明是第一次遇見她,心裏卻覺得早就認識她,並在心裏暗問自己到底在哪兒見過她。
只是攪盡腦汁,也想不起時間和地點來。最後他只好將這種感覺歸結到所謂的往生前世。如果真的有往生前世的話,這種熱情不過是昔日熱情的一種復蘇,就像沉睡的生命突然被明媚的陽光喚醒那樣自然。
井在確信王晨沒有任何惡意,有的只是年輕人的坦率與真誠之後,已經欣然接受了來自他的熱情和友善。此外王晨滿身的學生氣也調劑了她疲憊的身心,這讓她覺得彷彿置身於單純的學生時代,再也不需要處處設防,處處小心謹慎,時時看着別人的臉色行事。可以說自從離開梔子村以來,她的心情從來沒有像眼前這般輕鬆過。
接下來,王晨不再詢問什麼,而是順口介紹起沿街的一些風景來,就像井初來乍到似的。不過井聽得很認真,並不住地點頭,所以兩人都不覺得尷尬。將近一個小時的光景,他們才散步般地走完那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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